牛王歸來(1 / 3)

牛王歸來

1

我要去一趟廣東,去尋找失去聯係的香桃。這是幾天前做出的一個決定。可是我無法堂而皇之地去,因為,我口袋裏連一張大鈔也沒有。沒有鈔票是不可能去廣東的,這個連我們家啞巴都曉得。從我們這裏到廣東,沒有幾張大鈔是去不了的。要去廣東找香桃,我首先得考慮如何搞到一些鈔票。想來想去,我把所有的辦法都想遍了,最後我隻好想到了牛王岔角。

這是一個狗都懶得吠的夜晚。

雞叫第三遍的時候,手機持續的震動使我從夢中醒過來了。我揉了揉雙眼,鬆開緊粘在一起的眼皮,睜眼看看,四周黑得鍋底似的。側耳細聽,屋外有嘀嗒的水響。閣樓下邊,傳來父親滾雷似的呼嚕聲和祖父拉風箱般的哮喘聲。

這兩個老家夥顯然都中了我的圈套了。聽他們睡得跟死豬一樣,我不由得一陣竊笑。打開手電看手表,時間正好是淩晨3點38分。338,多好的數字啊!

要是在平時,就是屋子著火了我也不願意這個時候離開床鋪的。而現在,我卻不得不在後半夜從暖烘烘的被子裏爬出來,去幹那件謀劃了好幾天的事情。扒開厚重而有些濕黴味的被子,我鑽了出來,伸個懶腰,打個哈欠,習慣性地猛搖了幾下頭。

剛離開床鋪,我就感覺到了一絲寒意,不禁打了個擺子。我趕忙從蛇皮袋裏搜出毛背心穿在身上,然後穿上外衣外褲,穿上半統水鞋,再套上雨衣。該帶的東西頭天晚上都放進蛇皮袋裏了。我把蛇皮袋拎在手裏,用手電筒環照四周,總覺得床上的那團死牛一樣的被子有點礙眼,於是破例地把鋪蓋認真地疊碼起來。

我把手電筒塞進褲袋,摸著黑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梯,站到堂屋上。兩邊屋裏的滾雷聲和風箱聲依舊有節奏地呼應著,我不再猶豫就去打開了門。門軸是昨夜放了點豬油的,開門的響聲輕微得隻像是祖父的一聲喘息,幾乎沒有什麼聲響。

這個夜裏,兩個老家夥睡得這麼沉,主要是晚飯時都喝多了土酒。昨天下午。我賤賣了那輛代步的自行車,在鎮上買來了一小袋牛雜碎、幾個豬蹄和半隻燒鴨。我們祖孫三人加上我的大姐夫農誌軍,大家放開肚皮吃喝了一頓。對於這桌酒菜,祖父和父親並沒問我什麼來由,倒是老實巴交的大姐夫一進門臉上就忽然變得嚴肅起來。他婉轉地詢問我兩個問題,這些酒肉是怎麼搞來的,又不是過年過節,為什麼要搞這麼多好吃的。我就撒了個謊,說是自己買六合彩小贏了一把,姐夫才肯坐下來。大姐夫是村裏的治保主任,又是黨員,以往老是揪著我以前的一些爛事不放,一向對我不大客氣。

一股涼甩甩的風迎麵撲來,沒等我掩好門,就有兩團毛茸茸的東西撲到我身邊,晦晦酶地圍著我褲腳轉。這是家裏的兩條狗,一黃一黑,被家人稱為阿黃和阿黑。有了這兩條狗。我家的大門一年四季總是虛掩著,用不著上鎖,也不用反拴。

按照阿黃和阿黑的經驗,主人在這個時候起夜,一定是到門外來舒服的。老主人老了,尿泡也小了一個夜晚出到門外排兩三次尿,那是很平常的事情。老主人眼力不是很好,每次出門都是一路亮燈。先是開亮房間的燈,再開亮堂屋的燈,然後廊簷下的燈又亮了。隨著唯呀一聲響,一個拘樓的黑影就會挪出門來。這時候阿黃和阿黑才擠蹭到老主人身邊,搖頭擺尾作親熱狀。直到老主人不溫不火地給它們一記拐杖,它們才知趣地跑到一邊,眼睜睜地看老主人摸索出東西,朝陰溝裏撒。老主人身上的水不多,也射不遠,水線還有點散,多數並不掉到陰溝裏。每次老主人哼哼轉回身的時候,它們照例又要擠蹭到他身邊,故作親熱地把他送回屋裏。

阿黃和阿黑曉得,它們的獨眼主人並不經常起夜,偶爾起夜一般都是出門拉肚子。那個獨眼主人脾性有些火爆,對它們也不是很友好。他一般並不開電燈,總是拎著晃眼的手電筒急匆匆地開門出來,然後一路小跑往豬圈旁邊唯一的茅坑奔去。一般情況下,獨眼主人去了那個地方,它們便什麼也看不到,也幫不上什麼忙了。獨眼主人是個捉摸不定的人,脾氣時好時壞,好的時候還會把什麼魚骨頭豬骨頭之類的賞給它們,有時甚至還帶它們到河邊洗澡捉跳蚤。不好的時候不是往它們身上踢就是用木棍趕,嘴上還不幹不淨地一陣毒罵。

阿黃和阿黑的記憶中,它們的年輕主人是很少在夜裏出門的,他要麼是很夜了才回家來,要麼是幹脆不在家過夜,第二天大早才灰頭土臉地回來。現在,它們的小主人大半夜不亮燈就摸黑出門,這種鬼鬼祟祟的動作令它們很有些興奮,巴望主人能給它們帶來一點意外的驚喜。

阿黃和阿黑激動地圍繞在我的雙腿旁邊,跳躍撒歡,令我一時邁不動腳步。我不得不下了兩個狠腳,把兩條爭寵耍鬧的狗踢到一邊,才騰出身手把兩扇門複又關上。

老天爺還在下雨。這個老天像是被誰捅了幾個小口子,竟沒完沒了地下,不大不小地下,已經下了半個多月了。這場罕見的牛毛雨,把雲貴高原南麓的山嶺河穀都澆得一遍濕渡。傍在紅河邊上的牛扼寨,更是被濃重的雨霧罩得都快憋死了。

我將手電筒的光束射向天空,看到細如牛毛的雨絲密密麻麻地從天而降,白蒙蒙的很像鄰居堂嫂的奶汁,我心頭不由得既緊張又興奮。我曉得,這樣的天氣對於今夜的行動是再好不過了。這時候,所有的人都睡得跟死豬一樣,就剩下狗們蜷縮在角落裏打噸了。

當我背起蛇皮袋一頭紮進細雨中時,阿黃和阿黑本想隨後護送一下,可一踏入泥水裏便又觸了電似的彈跳回去。它們並排站在屋簷下,假裝低聲傲嗽地低吟幾聲,做出一副愛莫能助樣子,目送我拐出了屋角,走上村巷。

關於這場雨,開始時我還比較在意祖父每天的牢騷,但後來我就完全淡漠了。像我祖父這樣的老家夥是不怎麼喜歡下雨的,因為沒有太陽的溫暖,他早早地就縮在火塘邊生火取暖了。沒有陽光的日子很容易讓人煩躁,祖父每天都起得很早,天剛蒙蒙亮就起來了。每天早晨,祖父首先幹的事情,就是站在屋簷下大聲地罵老天爺,罵的語言和憤怒的程度就跟罵仇人一樣。祖父說有三十多年沒見下這麼長時間的雨了,他說秋天下這麼多雨水到下年春天就會大旱,田地就沒法撒種插秧。我是不太在意天氣的,每天照常出門到處轉悠,主要是看看有什麼事情可幹,能夠賺到我所需要的錢。

我熟悉這條村巷的每一步路,但是因為泥濘濕滑,我的腳步還是深一腳淺一腳的,而且還發出刺耳的響聲。腳步聲招惹來了一些狗叫,狗們裝模作樣地對著我亂吠幾聲。我大體上曉得哪家哪條狗晚上睡覺的位置,便用手電筒往那個地方照過去,那狗的一雙綠眼就悻悻地逃開去,聲音也悶了。若是我不著雨衣,不穿水鞋,不背蛇皮袋,就這麼在寨上走,平時再凶狠的狗單憑我的腳步聲也不再對我亂吠。要是我吹上兩聲口哨,那狗便轉而對我獻媚示好了。對於寨上的狗,我覺得比寨上的人更熟識,更容易相處。要是沒有狗,牛扼寨就跟死了一樣。

正如我所料,除了那些毛躁的狗外,被雨幕遮蓋下的牛輛寨一個鬼影也沒見。在這樣漆黑的雨夜裏,在忽明忽暗的手電光映襯下,我的影子就像是一個飄忽的幽靈。這個幽靈在狗們的目送之下,幽幽地移出了寨子。

我現在要去的地方是寨子東頭的殺牛坪。這裏集中了牛輛寨所有的牛棚。在牛丁興旺的年代,牛轆寨曾經有過數百頭的水牛,幾乎每家每戶都養有好幾頭牛。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有屬於自己的牛棚,盡管現在水牛少了,但也還有不下二三十個牛棚,圈有大大小小約一百頭的水牛,其中包括我們家那頭名叫岔角的水牛王。

殺牛坪距離寨子大約隻有一裏多路,背靠一處半月形的大石山窩,前麵是我們牛轆寨幾百口人靠望吃飽肚子的三百多畝田地,再往前就是紅河了。

殺牛坪這個地方,其實是一處紅河沿岸難見的風水寶地,原本是住人的,以前的牛轆寨就在這裏。說是風水寶地,主要是那個石山窩中央的小半山腰上有一個洞,洞不大,卻很深,常有一股小腿般粗的泉水流出,一年四季從不枯竭。這樣一個好地方,後來居然住不得了,變成凶地了,究竟什麼原因,現在寨上的人們都不太曉得。如今寨上最老的花婆婆說,從她嫁到這個地方,就不敢住殺牛坪了,不過還能看見每年的端午節,人們會在這裏殺牛。

現在的殺牛坪,除了二三十個牛棚和圈著的幾十頭牛之外,還住有一個人,他就是我的養弟啞巴岑阿五。年輕的啞巴是殺牛坪唯一的人類,也是寨上的專職放牛員,因而被我的父親戲稱為牛司令。啞巴不大曉得司令是什麼官銜,不過他曉得和當兵有關,所以他非常樂意接受這個稱謂。每當有人叫他牛司令時,他總是得意地翹起一個大拇指,然後又伸出食指變成手槍的樣子,朝有牛或者狗的地方射擊,嘴上還砰砰地亂叫。要是有人叫他啞巴,他就朝那人吐一塊灰舌頭,嚴重時他還會補上一個狠衰的手勢。

盡管現在已是後半夜,天又下雨,但我在出了村道之後便把手電筒熄滅了。我腳下的泥水路已經變成了沙石路,不過這路並不算得上是一條公路,隻是一條鄉村大路。隻不過是在路上鋪了一些從河邊撈上來的砂石,砍彎降坡,讓幾噸重的卡車能開到寨口,那些拖拉機和牛馬車之類的車輛可以直達寨子。我腳下的這條大路從寨口開始,經過殺牛坪後,上一截小坡,就與鎮上通往雲貴的柏油公路彙合,順著油路往河上到雲南貴州,往河下走八公裏就是縣城所在地八達鎮。

我人還在路上,殺牛坪的牛們就已經聽到腳步聲了。幾乎所有的牛都被驚醒了,它們都睜開了似閉非閉似睡非睡的眼睛支耳細聽。一些好事的小牛犢還站了起來,警惕地朝這邊張望,想在黑暗中看個究競,可是野地裏一片混沌,它們什麼也看不見。

此時此刻,牛王岔角也聽到了我的腳步聲,隻不過它懶得理睬罷了。它依然故我地趴在牛欄的一角,微眯著雙眼,嘴裏在緩緩地反當一些稻草稈。這些稻草稈是啞巴特別供應給它的。因為下雨,啞巴每天很晚才將牛群趕到田野裏,卻又早早地把它們趕回來了。進入秋天,草枯葉黃,隻有一兩個時辰的時光,岔角是沒法填飽肚子的。啞巴曉得它的胃口,就不時給它開點小灶,從床底抽一小把幹稻草,撒上一泡尿就拿過來喂它。岔角曉得來人不是啞巴的腳步聲,啞巴的腳步聲輕得像貓一樣。

我放輕腳步摸黑沿著牛棚上邊的公路,走到啞巴住的小土房門前。我踩在那些熟悉的墊腳石上,直達那扇有許多縫隙的木門,將耳朵貼近一個豁口,試圖探聽裏頭啞巴的動靜。

毫無疑問,啞巴也中了我的酒計,正睡得死呢。晚飯之前他也得到了我的一份厚禮,我從鎮上給他捎回來了半隻熟豬蹄和兩瓶啤酒。當我進入小屋時,看見他正蹲在火塘旁邊打理鍋裏的燉品,屋裏彌漫著一種誘人的腥香。當啞巴看見我手裏的啤酒時,連忙哇哇地大叫著把一瓶啤酒奪過去,臉上綻出驚喜之色。

啞巴打著手勢告訴我,又有一頭母牛生仔了,鍋裏頭燉的正是母牛留下的胎盤,很新鮮的,他正愁沒有酒呢。

啞巴吃牛胎盤的愛好,是我祖父黃金寶傳給他的。祖父說牛胎盤是好東西,吃了可以大補,還可以解饞。我和啞巴還很小的時候,就曉得祖父吃牛胎盤了。起初我們並不曉得我們好不容易吃到的肉食竟然就是牛胎盤。我們吃這種東西時,隻感覺到這種肉燉的湯有些腥味,肉吃起來有點滑韌,不過還是很香甜的。後來,我終於看見祖父是如何從山野裏把牛胎盤揀起來,拿回到紅河邊,用芭蕉葉耐心地搓洗幹淨。然後帶回家來,像裁布一樣將胎衣一塊一塊地剪放進鍋裏,再配上土火薑草果八角桂葉陳皮米酒之類的香料,燉上兩三個時辰,一鍋香噴噴的大肉湯就熬成了。在我們牛扼寨,母牛生患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啞巴是寨上的專職放牛員,他可以利用職務之便,很容易就能揀到新鮮的牛胎盤。尤其是到了秋冬季節,是母牛生產的高峰期,三幾天就會有小牛患降生。胎盤一時吃不完,啞巴竟無師自通地把那些來不及吃掉的牛胎盤加工成幹胎盤片子,掛在火塘上,活像一張張的幹樹皮。

現在,熟睡的啞巴並不曉得我站在小屋門口,他正在做一個噩夢。夢境裏,在牛王岔角的帶領下,牛群迅速地離開了山坡草地,衝進已經展穗揚花的稻田裏大吃大嚼。他跟在牛群後邊,急得手舞足蹈,哇哇大叫,可是沒一頭牛理他,任他怎麼趕怎麼打,岔角還是自顧自低頭猛吃。牛們吃鼓了肚皮之後,又跟著岔角跳下河邊,一頭接一頭地衝入紅色的急流中。

我聽到啞巴夢中的哀叫,曉得他正夢得正酣,心裏便踏實了不少。我順手把掛在屋簷下的一張塑料薄膜取下來,撕成兩塊,將兩隻水鞋裹住,又用稻草絞成繩子將薄膜綁紮結實。我曉得,這張薄膜是啞巴用來遮雨的,但我不想在牛棚四周留下鞋印,讓人們一看就曉得是我留下的痕跡。

我怪異的腳步聲終於引起了牛王岔角的警惕。它停止了反當,睜開了雙眼,看見一個黑影正從啞巴的小屋向這邊移來。不過它曉得,這不是啞巴的身影,也不是啞巴的腳步聲。當黑影在岔角的牛欄門口處停下來時,它嗅到了一種久違的氣息。

2

我把蛇皮袋擱到一邊,摸索到一塊石頭,輕手輕腳地敲鬆門欄上方的楔子,逐一將三根門條抽開,放到一旁。我把包住頭部的雨衣帽槽了下來,露出臉,低聲喚道,岔角,岔角,我是牛蛋呀。我來看你了!

這時候,牛王岔角終於認出我了,它粗重地呼出一聲氣息,算是向我打了招呼。

牛王岔角並不像往常那樣立馬站起來迎接我,它還猜不透這個久違的小主人在半夜裏會來幹什麼。它依然俯臥在牛棚的一角,漠然地在黑暗中觀察動靜。

岔角,快點起來!我鑽進牛欄,低聲而親切地呼喚說。岔角你這個懶鬼,快點起來,我們還要趕路呢。曉得吧,我要帶你去看縣城白白的高樓哩!

我說著從褲腰裏解下一根尼龍繩,摸索過去,俯身在岔角的跟前。憑著岔角粗重的鼻息,我很快就觸摸到它的鼻繩,把尼龍繩拴綁在鼻繩上。

小主人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呢?這的確使岔角感到捉摸不透。 自從上一次被小主人拉去為香桃家踩磚泥到現在,岔角就沒有再靠近過他。有時候,岔角隻是遠遠地看見,它的小主人騎著單車在大路上來去匆匆。倒是獨眼主人不時還過來看望它,或給它的傷口上放藥,或喂它一把好吃的草料。四月八牛王節,獨眼主人除了喂它一頓好吃的黃豆米粥,還帶它到紅河裏去洗澡,清除身上的蟲虱。岔角記得,它還有個更老的主人,那個拘著腰走路的老主人有好長時間沒來看望它了。在岔角還年輕時,它的老主人總喜歡捕捉山坡上那些烏黑透亮的小四腳蛇來喂它,然後掏出尿管把尿湯射入它的嘴裏。老主人的尿湯雖說有股難聞的擅味,但也有它愛吃的一種鹽鹹味。

現在,小主人綁好了尼龍繩,便急匆匆地順手往上一拽,牽扯到了套在岔角鼻尖上的鼻繩,一種久違的疼痛感頓時襲上了它的整個頭部,如電擊般迅速地傳遍了它全身。岔角來不及發脾氣,隻好身不由己地撐起沉重的身軀,緩緩地站了起來。

我近似粗暴的動作引起了岔角的不滿,要是在早些年,它早就發作了。要不是它的主人,它準會一頭朝我撞來,用尖利的岔角刺破我的肚皮,把我的腸子給挑出來。可是現在,岔角已經不是以前的岔角了,那時候的它年輕氣盛,力大無比。更何況,它已經很久沒有幹活了,久疏活路又亂發脾氣可不是岔角的德性。

岔角來不及磨蹭一下,就被我牽到牛欄門口,不管鼻繩拉得很緊,也不管鼻子被扯得多疼痛,它還是按照老習慣將粗碩的尾巴伸到半空,然後迅速從體內擠排出半腸子的牛糞,叭嗒叭嗒地落到地上,發出溫熱的草腐氣息。接著,肚皮下麵的尿管也忍不住噴嘴微張,一股憋久了的躁臭的液體噴薄而出,發出刺耳的喇喇聲。聽到這邊有動靜,別的牛欄的牛們便引起了一陣騷動,都紛紛朝這邊伸頭探腦,有幾頭小牛還發出幾聲恐慌的叫喚。

我生怕動靜越來越大,會驚醒睡夢中的啞巴,急忙猛拽了一下牛繩,疼得岔角噢地叫出了聲。聽到岔角的叫聲,別的牛也跟著噢噢噢噢地呼喚起來。

牛們似乎已經曉得,厄運終於要降臨到它們尊敬的牛王身上了。按照以往的經驗,發生這種事情往往也是半夜三更黑燈瞎火的時段,甚至是在雷雨交加的黑夜裏。在這種天氣裏,某一頭牛被牽走之後,便不會再回到它們當中。有時候是一兩頭,有時候是三幾頭,而且幾乎都是被人硬生生地從欄裏牽走的。那些人都是偷偷摸摸地來,賊頭賊腦地離開。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講話都跟蚊子叫的一樣小聲小氣。如今,這樣的厄運竟然又落到岔角身上了,岔角是它們的頭牛,就像人類的村長一樣,它們隻得眼巴巴地看著頭領被牽走了。不過令牛們納悶的是,今天的頭牛似是中了邪一樣,竟然一點反抗也沒有,乖乖地就被牽出了欄,而且來人形單影隻。要是往時,在這麼黑的夜裏有誰膽敢靠近岔角呢,除非他是吃了豹子膽了。夜黑乎乎的,雨灰蒙蒙的,什麼也看不見,牛們既看不清岔角的樣子,也看不見那個牽走它的人。

那個凶神惡煞的啞巴呢?他幹麼不出來看看啊?噢噢,噢!尤其是那幾頭對岔角懷有無限深情的母牛,更是發出了悲傷的哀叫。聽到異性聲聲殷切的近似哀婉的呼喚,岔角不得不放慢腳步,隨即從喉嚨裏滾出一聲幽長暗啞而又飽含柔情的長啤。

牛們眼巴巴地聽任岔角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聲越走越遠,便一齊大聲地哀號起來。這麼多牛一起嚎叫讓我忽然感到背後一陣涼甩趁的,它們會把啞巴吵醒的,要是啞巴醒過來就壞事了。我來不及多想,猛地一陣生拉硬扯,把岔角拉上了大路。岔角沒有拉完的尿水仍在喇喇地傾瀉出來,一搖一晃的,不過很快就消融在地上的泥水裏。

這麼陰冷濕浸的天,這樣黑洞洞的晚上,小主人不是把它拉進村去,也不是把它拉到田裏,更不是要把它拉到河邊,這是要把它拉去幹什麼呢?岔角的意識一時混沌起來。它曉得,它現在已經走在大道上,這條大路通往另一條更寬的大路,越過那條大路,再翻越一個山坡,就到達一個更寬闊的草場。隻是,自從下了這場秋雨以後,它們就沒再踏足那個草場了。每天,啞巴都是把它們趕到光禿禿的田桐裏,讓它們啃咬那些貼在泥土裏的稻草根,往往草沒吃著,嘴唇粘的都是泥土了。它想,小主人肯定是想把它牽往那片草場去的,主人家向來都對它不錯,這是它岔角的福氣。一想到那片草場,它的腳步就漸漸地歡快起來。

這正是我希望的速度,這時候我反而在岔角身後跟得有些吃力了。我的羈絆來自於泥濘的道路和腳上那雙半統水鞋,還有水鞋外邊套住的塑料薄膜。綿長的秋雨把原本堅硬的砂土路泡得又濕又粘,路上原來的兩條車轍裏積滿了水,不是車轍的路麵也是被踩踏得凹凸不平,踩踏上去高一腳低一腳的。 白天走在路上都很吃力,更不用說是漆黑的雨夜了。

心急的岔角腳步越來越快。我手裏撰住的牛繩始終是緊繃繃的,我不得不甩開大步小跑著跟在它後邊。要是在大白天或是別的時候,我早就對岔角不客氣了。我整岔角是很有一套的,要是它惹惱了我或是幹錯了事,我就把它的鼻繩吊到樹上,讓它的整個頭部呈上仰的姿態,兩隻平時翹起的大角也傾斜下來。對於水牛來說,這種仰首的姿勢是最難受不過的了。除了把牛頭吊高,我常用的手段還有用小樹枝抽打岔角的尾巴和尿胖,令它疼痛難忍。當然,這都是一些見不得人的陰招。要是讓我的獨眼老爹撞見了,他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然而,此時此地,我是不可能對岔角發脾氣的,一旦它的牛勁來了撒起野來,我也是拿它沒辦法的。

就這麼拉拉扯扯,我和牛王岔角很快就走出了土路,踏上了較為堅實而寬闊的柏油公路。這時候我已經累得氣籲籲的。我來不及喘息片刻,急忙把包在水鞋外麵的塑料薄膜解下來,扔到路邊的草窩裏。然後熄滅手電筒,又抽了一下牛繩,岔角頭一歪,又邁開了沉重的步子。

在漆黑的雨夜裏趕牛走遠路,這對於我來說是平生第一回。午夜的公路靜得隻剩下岔角的腳步聲了,被雨霧遮蓋的路麵黑幽幽地向前延伸。我和岔角走在路上發出的聲音,就像是一種飄忽的異響,孤獨而富於節律。盡管視線不好,但岔角記得,很快就要到去草場的山路了,它興奮地噴了一下鼻氣,悠然地橫跨公路,往岔路口衝去。

我忽然感覺到手上的牛繩被扯離了方向,急忙欲亮手電筒往前一照,看到走在前頭的岔角正欲低頭跨越路溝。一股火氣頓時躥上我的頭頂,我站穩馬步,攝住牛繩的右手朝後一個猛拽,拽得岔角低垂的鼻子一陣劇痛,頭部被拽得昂揚起來,整個身體迅速地調了個頭。隻聽到岔角噢地大叫一聲,我的身體也已被碩大的牛頭撞倒在地上,手裏的手電筒滾落到一邊。我驚恐地大喊一聲,岔角,你發瘋了!

我的慘叫聲如一記重錘,敲醒了失控的岔角,它碩大的頭部似一塊巨石懸止在我的上空,鼻孔噴著粗氣。如果不念我是它的主人,對我角下留情,恐怕這時候我整個人就已經掛在它粗大的岔角上了。

岔角,我是牛蛋呀,你記不得了嗎?我的聲音虛弱而有些顫抖,趕忙在岔角的跟前悻悻地爬起來。我揀起地上的手電筒,整理了身上的雨衣,重又把蛇皮袋背到肩上,然後輕輕一拉牛繩,和氣地說,岔角,我不是說帶你到鎮上看高樓大廈的麼?你身上都是雨水,我就懶得騎到你身上了。走,跟我走吧!

牛王岔角似乎領悟到了我的善意,乖乖地邁開大步跟在我的身後。

岔角曉得,那個久違的草場今夜是去不成了。可是這個可惡的小主人要把它帶往什麼地方呢?在岔角的印象中,這個小主人和那兩個老主人很不一樣,和專門看守它們的啞巴也不一樣。每次跟小主人幹活,他都沒多少耐心,動不動就用樹枝抽打它,惡聲惡氣地罵它。也記不清有幾次了,小主人一生氣就把它的鼻子吊到樹權上,然後就是一頓暴打。小主人小時候還有個習慣,就是喜歡和啞巴騎在它背上,一騎就是大半天,像兩隻討厭的牛蛇粘在背上,讓它很不自在。相比之下,岔角還是喜歡那些鶉哥,那些乖巧的鳥兒常常成群地落在它的背上,用它們犀利的目光尋找藏匿在毛根和皮膚皺褶處的虱子,然後用尖尖的黃黃的硬咀叮啄那些吸血的蟲子。而令它討厭的小主人不僅趕走了鶉哥,還在它寬大的脊背上做各種玩耍的動作。最讓它惱火的是,這兩個調皮鬼還經常輪番站在它背上表演撒尿。讓好喝的尿液白白飛過它的頭頂,越過腦門,灑落在它眼前的地上。對於牛來說,這樣做不隻是一種侮辱,還是極大的浪費。

走了一段路後,我和岔角的情緒終於逐漸平息了下來,我們之間又恢複到往常的行走方式,牛走在前麵人跟在後邊。岔角似乎也不再有什麼非分之想了,即便是我在它屁股後麵輕噓一聲,它也會加快步伐,加大步幅向前邁去。經過一番折騰加上涼爽的雨水,岔角的頭腦又恢複了往時的清醒。記憶中,像這樣無牽無掛地往這個方向走,岔角曾經有過好幾次經曆。正是這些經曆,使得岔角得到了不少的榮譽,尤其是這個沉甸甸的牛王稱號。雖說日子有些模糊了,但每當想起以前的往事,它就充滿了驕傲和甜蜜。

牛王岔角生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個冬天,現在它已經是一頭十六歲的老公牛了。也是那年,岔角的生父,年僅十三歲的圖額墜崖死了,它成了一個遺腹子,連自己的生父長成什麼樣它都不曾見過。在雲貴高原,普通的水牛能活到岔角這個年紀,就等於人類的毫塞老人,算是長壽了。不過對於岔角家族來說,牛活到這把年紀並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情。要是沒有什麼意外,活到二十來歲都是正常的壽命。家族中最長命的壽星是老一代牛王殺虎,它生於一九五九年春天,老死於一九八三年冬天,活了差不多二十五周歲。

有人說,牛王岔角的先輩是野牛和家牛雜交生成的。這個問題就連我的祖父黃金寶也不置可否,殺虎的生父雷神原本是牛轆寨老財主家的牛王,土改時才分到了我祖父的手裏,有關雷神的身世我祖父也不是很清楚。牛王家族的身體上,獨有與紅河一帶別的水牛沒有的一個標記,那就是在腦門上有一處銅錢般大小的白毛旋渦,四條腿的拐彎處分別有一個一手指寬的白圈。當時一個到雲南趕過馬幫的寨老說,他見過真正的野牛就是雷神這個樣子。為了保持雷神的純種,當年老財主家隻保留了一頭種公牛,其他小公牛出生不久都被一律殺掉。一代接一代,當雷神分到我們黃家以後,固執的祖父依舊學著老財主的做法,不允許讓其它小公牛長大,便被賣到外地去了。

一輛卡車撕破雨霧,帶著沉重的轟鳴從我和岔角的身邊擦過。一陣呼嘯之後,白晃晃的車燈便迅速地朦朧起來,最終收縮成一個小白點,融化在黑暗中。唯有汽車引擎低沉的悶響漸漸地被雨夜淹沒。

我被牛王牽引著迷迷糊糊地向前邁動雙腳。走著走著,有幾次我的眼睛竟然有些犯迷糊了,雙腳也不由自主地停頓下來,要不是有岔角在前麵拉扯,我可能隨時都會轟然倒下。牛王岔角和我一路互相牽引,好不容易來到一個婭口。這時,前麵的岔角突然停住了腳步,隨著一聲響鼻,肚皮下邊便有一股躁熱的尿液噴射而出。我來不及止步,與岔角尖削的屁股撞了個滿懷。

我噢地慘叫一聲,差一點仰倒在地上。這一撞倒把我給撞清醒了,一股怒火也油然而生。正當我思忖如何懲罰岔角的時候,前方不遠處現出了幾朵白蒙蒙的亮光,我猛然意識到,目的地到了。

八達鎮到了。縣城到了!在一種混沌飄忽的幻境中,我竟然把牛王岔角帶到了這裏。我簡直有些不太相信自己了。這時候,我不禁有點鼻子發酸雙眼潮濕,這一路實在太遙遠了,這一夜也實在太漫長了,這一夜實在太駭人了。我用濕冷的左手揩了一把臉,欺亮手電筒,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現在時間是五點四十分,天快亮了。沒等岔角舒服完,我就繞到它的前頭,拽緊尼龍繩,繼續往鎮上走去。

臨近天亮,霧氣越發濃厚了。馬路上還沒有一個行人。我牽著牛王岔角走過一盞盞濁白的街燈下時,濃濃的雨霧便被擾動了起來,形成了一種類似穿越在乳汁之中的效應,岔角屁股後麵攪起了一個個的漩渦。仗著路熟,我牽著岔角繞過鎮上一段最荒僻的道路,又拐過兩處彎角,終於在河邊的一棟小樓前停了下來。

3

這是一個獨門獨戶的小樓,處於小鎮的一隅,河的下遊。小樓跟前是一條新開的路,算不上街道,也不是真正意義的馬路。路的一頭通向鎮裏,一頭通往紅河一個亂石灘,除了那些拉沙石的卡車之外,極少有別的車輛來到這裏。

我將岔角拴在路邊一棵樹上時,天色已經蒙蒙亮了。要不是雨霧遮掩,一定能夠看得到不遠處的紅河和更多的景色,可是現在我的視野裏還是一片混沌,一片乳白。

我走近小樓的鐵門前,抓住鐵柵欄就一陣猛搖。門響動了一陣,終於引出了一個身穿圍裙和袖套的禿頭男子。此人就是小樓的主人韋一刀。

你這個笨鳥!你就不曉得按門鈴麼?韋一刀用圍裙擦著一雙血手,皺著眉頭,凶惡地朝我低吼一聲。

韋一刀,牛我牽來了。拿錢來!我吸著鼻子說。

韋一刀探頭四處張望了一下,低聲說,快把牛牽進來吧。笨鳥,你再亂喊亂叫看我不捏死你!

我不敢怠慢,隻好轉回身去解開牛繩,把岔角牽進門來。當岔角來到韋一刀跟前時,鼻子忽然一聲噴響,頭也昂了起來。

韋一刀陰笑說,岔角,我老韋請你來做客呢。別怕!說著,他繞到岔角身後,舉手往它濕誰渡的屁股就是一巴掌,驚得它一個跳躍便衝進門去。

韋一刀叫我把岔角牽到樓的背後去,自己把鐵門關上,又從旁邊拉來一條膠管,打開水閥,用水把水泥地上的泥跡和腳印衝刷幹淨。幹完這一切,他才回到小樓的背後。

我牽著岔角繞過小樓的一側,來到屋子背後,雙腳不由得停住了。我眼前是一個寬敞的木棚,敞開的大棚裏燈光雪亮。一個肥胖的女人正在一頭大型動物肉身上忙活,她旁邊的一個小夥子正在料理動物的內髒。仔細看了一會,我才辨認出他們在侍弄一頭牛。

我和岔角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女人太多的關注,她隻是膘了我一眼,又繼續忙她手裏的活。我身後的岔角似乎被擱在一旁的那隻牛頭嚇住了,鼻子裏噴出了一連串的響聲。頭顱也不安地晃動起來。

笨鳥,還不快把岔角拉到欄裏去!韋一刀衝這邊一聲喊,我才緩過神來。在木棚的另一邊,還有一個用木板圍起來的屋子,我牽著岔角走近木屋邊,才看見屋子被分隔成三個牛欄,一個牛欄裏還圈著兩頭肥碩的黃牛。

韋一刀接過我手裏的尼龍繩,告訴我先到廚房裏去歇一歇,他自己親自把岔角牽進木屋裏拴好。對於眼前的這頭水牛,韋一刀是曾經熟識的,他曾經為它付出過不少心血。不過因為種種原因,他和岔角的緣分早早地就被斷掉了。現在,連他自己都想不到,這頭大名鼎鼎的牛王今天會有人以這種方式送到他手裏。

帶著一種複雜的情緒,韋一刀回到廚房。岔角的出現讓他在雨中忙碌了好一陣子,他的禿頭上爬滿了水珠。我還是原來那身裝束,叉開腿站在廚房門邊,沒有坐下來的意思。看見韋一刀,我把手一伸說,錢呢?韋一刀臉一沉說,你個笨鳥,就曉得錢錢錢的,你就不歇一會啊?

不歇。我也沉著臉。韋一刀走近我,把我頭上的雨衣帽掀開,又想把我提在手上的蛇皮袋奪過去,可是我的手攝得太緊了。他語氣軟下來說,牛蛋,你來到我這裏就算是客人了,先坐下來暖暖身子再說嘛!

不坐。你把錢給我我就走了!我說。

你個鳥仔,你現在這個鳥樣,能往哪裏走哇?

我要去東莞!我說。

聽我說嘛,牛蛋,你要去廣東,現在哪有車去廣東哩?呢!

那,到哪時才有?我的口氣終於有點鬆了。

下午三點。

你,你狗日的哄我!

我哄你我是菜牛,讓你把我殺了賣肉!韋一刀邊笑著邊掏出兩支煙,一支遞給我,我不接。他隻好把煙夾在耳朵上,自己燃了一支。我狐疑地瞥了韋一刀一眼,心想,你個老鳥,這個時候還這麼嬉皮笑臉的,肚子裏肯定藏有什麼鬼東西,鳥才信你!這麼想了,我的口氣又硬起來,冷冷地說,韋一刀,你別耍我,不拿一千五百塊錢來,我就不坐!

沒想到我會這麼不相信他,韋一刀心裏打個顫,嘴上卻說,好,好,你這個鳥仔,連老子你都不信。人家說你輩卵,我都不相信。現在我終於曉得了!

韋一刀說完,又在圍裙上擦了擦雙手,把腰包從後麵挪到前麵的肚皮上,拉開鏈子,取出一疊大鈔,然後一張一張地數,數到第十五張時停了下來,遞給我,說你再數數!

麵對這些皺巴巴油膩膩的大鈔,我反而怔住了。盯了一會才放下蛇皮袋,伸出有些微抖的手把錢接了過來。然後還是一張一張地邊摸邊數,盡管我念數字的聲音有些發抖,有氣無力的,但還是堅持念到十五了才停頓下來。

是錢吧?夠數吧?不是假錢吧?韋一刀狠吸了一口煙,椰愉地說。我掂了掂手上的鈔票,說你這錢,怎麼這麼濕膩膩的?韋一刀又笑說,人家說你是個笨鳥,真是不假。你鳥仔也不想想,我們殺牛宰豬佬的錢哪有不油不膩的呢?呢!再說了,下那麼久的雨了,到處濕巴巴的,錢不潮濕才怪哩!牛蛋,一會你可不能跟我老婆亂說,我跟她說是買一千二,牛老了!

我終於軟了下來,把錢塞進西裝的內兜裏,把身上的雨衣脫了,又把蛇皮袋擱到一邊,盯住韋一刀說,我餓了,有什麼吃的嗎?

唯,還以為你就要走了,不吃東西了哩。老子就曉得你鳥仔是餓得半死了,還輩卵!韋一刀說著把幾盅米放進了電飯鍋,又把一隻不鏽鋼鍋擱在飯桌上的電磁爐上,插上了電源,嘀嘀地撂了幾下,鍋頭立馬就滋滋地叫起來。

韋一刀還撥旺火盆裏的炭火,添上木炭,然後叮囑我坐近去暖和一下,烘烤衣服,說完又去忙他的活了。坐到火盆旁邊,我才感到累得頭暈目眩,渾身像要散架一樣,尤其是兩條腿,好像都不是身體的一部分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長統水鞋從雙腿上脫下來,有些潮濕的襪子發出一股惡臭。我把兩隻水鞋的口子對著火盆烘烤了一會,又把一雙臭襪子脫下來,拎到火盆上烘烤。

韋一刀把幾筐牛肉和女人送上了微型車,叮囑工仔打理生意,便又回到廚房。這時候,他看見我仰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一絲涎液掛在我張開的嘴角上,電磁爐上的鍋頭水也快幹了,嘴裏不幹不淨地嘟濃一聲。趕忙往鍋裏加了水,又往火盆裏加了木炭。然後動手切了一大碟盤牛身上好吃的部位,比如牛黃喉牛鍵牛百葉之類的,拌上配料,擱在飯桌上。準備完吃的,韋一刀才又從屋裏提了雙舊皮鞋出來,放到我跟前,然後把我從酣睡中推醒。

我從沉睡中猛然醒來,哇地驚叫一聲,揉揉眼,又伸手摸了一下內衣袋裏那一疊錢,見還是脹鼓鼓的,才定下神來問韋一刀,現在幾點了?

咳,還早呢。你先換上鞋吧,然後洗把臉,先吃飯吧!韋一刀眼裏露出一種少見的平和的目光。

我走到飯桌邊,一眼就看見了火鍋裏滿滿的一鍋動物的眼球。那些如小雞蛋般大小的眼球,在滾開的湯水裏不停地翻滾跳躍。我仔細一看,那圓圓的是眼球,白白的是眼珠,中間黑黑的是瞳仁。這麼多眼睛擠在一隻鍋裏翻騰,這是我從未看到過的景象,我被嚇住了,呆呆地站在那裏。

韋一刀似乎感覺到了我的驚恐,嘿嘿笑說,怕什麼鳥羅,不就是些動物眼睛嘛。有牛眼,有豬眼,有馬眼,還有狗眼羊眼。你鳥仔有口福了,老子一個月也才吃得上兩三次呢!

我猶猶豫豫地坐下來,雙眼還是忍不住盯住鍋裏頭看。一想到明後天岔角的眼睛也要被放到這個鍋裏去煮,我忽然感到一陣惡心,甚至有點想吐。韋一刀曉得我還不是太習慣吃動物的眼睛,便把另外一些牛雜碎放進火鍋裏,然後撈起來放到我的碗裏。

兩碗飯下肚後,我也來精神了。韋一刀便提出讓我陪他喝一點酒,我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對。我是有點酒量的,要是真喝起來也能喝斤把米酒。然而,現在要出遠門了,我不能不有所顧忌。況且,我的身體並不好。所以,隻同意倒一半碗的米酒。

韋一刀率先舉起酒碗,大聲說,來,為了我們的合作成功,幹一口!

我毫不遲疑地舉起了酒碗。

4

我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正躺在臥鋪班車上。司機乘務員和旅客都下車吃飯去了,可能是我睡得太沉聽不見招呼,就被關在車上了。反正肚子不餓,頭也還有些昏沉,我就幹脆賴在車上繼續躺下來。這時候我的頭腦清醒了不少,我越往回想,上午在韋一刀家裏發生的一切就越發地清晰起來。

記憶是從那半碗酒開始的。我記得,我喝了那半碗酒之後,不知怎地就經不起韋一刀的勸誘,竟然同意吃了一隻羊眼。那隻羊眼不大不小,我閉上眼就很輕鬆地塞進嘴裏了。開始我還不敢咬,想一口就吞進肚子裏。這時韋一刀告訴我,吃動物眼睛就是要咬,咬那一下就像打噴嚏一樣,舒服死了。我沒想那麼多,張嘴就咬了一下。隻聽璞的一聲,羊眼就破了,頓時有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味道迅速在我的嘴裏擴散開來。我說不準是怎樣的一種味道,眯起眼就吞咽下喉嚨裏。

盡管這隻羊眼的味道不怎麼樣,但正如韋一刀說的一樣,咬破羊眼的那一瞬間確實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韋一刀說的沒錯,他沒騙我。吃了羊眼,韋一刀又說,吃一隻眼睛要喝一碗酒。吃了一隻眼睛之後不喝一碗也得喝半碗酒,否則會不停地打隔或者放屁。

我很懷疑韋一刀亂說騙我,便不理他。韋一刀咧嘴說,要是他亂說就跟狗一樣不得好死,死了還讓人吃眼睛。見他如此惡咒自己,我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一仰脖子就把半碗酒幹了。接著韋一刀又給我夾了一隻眼睛,放到我碗裏,說這是狗眼。我就問他如何分得出哪隻是羊眼,哪隻是狗眼。韋一刀神秘地笑笑,說你吃了就曉得了。

這次,我就沒有想得太多,夾起一隻狗眼放進嘴裏。接著一咬牙齒,璞的一聲,狗眼就在嘴裏破碎了,那個眼球滿滿地撐了我一嘴。我用力地懦動著喉頭,狗眼很快就被吞噬了。之後,照例又是半碗米酒。

三半碗米酒下肚,我就臉紅耳熱了,人也進入了亢奮的狀態,一切都變得輕鬆自如了。當韋一刀提議我再幹一隻豬眼時,我就沒有什麼推托。或許是酒力和動物眼睛的作用,這時候在我眼裏,韋一刀也沒什麼可憎可恨了。我甚至還主動地向他敬酒,之後又改口稱他韋叔。聽到我改變了稱呼,韋一刀當時就感動得快老淚縱橫了。因為自從他當了屠夫之後,牛輛寨的人就沒再這樣稱呼過他了,都一律叫他韋一刀。而且,這次叫他韋叔的不是別人,而是我牛蛋。

許多人都曉得,韋一刀以前真實的姓名是叫韋乃高,其實現在的真名也還是韋乃高。韋一刀是後來他改行當屠戶了人們才開始叫的。開始是鎮上的人叫,後來連鄉下人也跟著叫。都說,叫他韋一刀有兩個意思,一個是他辦事情刀快手狠,再大的畜生,隻要他的刀往要害處一捅,那畜生就會當場斃命了。另外那一刀還有個很深的隱情,就是他左耳輪上有個刀疤,那個刀疤也就是一個小豁口。至於這個刀疤是怎樣形成的,可能原由隻有極少的人曉得,絕大多數人並不曉得真情。

當然,韋一刀耳朵上的疤痕與我有關。在韋一刀心靈深處,我牛蛋不隻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結,是一個痛。二十多年前,當時身為縣畜牧局技術員的韋一刀,帶著一個特殊的任務蹲點到我們牛扼寨,目的是要在這裏把原先已經頗有名氣的紅河水牛提純扶壯,培育出一個新的水牛品種,打造成一種名優水牛品牌。帶著如此光榮的任務,韋一刀的眼裏隻有一個東西,那就是當時的牛王圖額。

當年,韋一刀帶著使命和任務來到牛扼寨,就被大隊支書帶到了我們黃家,把他交給了生產隊副隊長我父親黃永平。黨支書把韋一刀交給我們家,主要是為了他研究牛王圖額的便利。另一個原因,黃永平既是隊幹又是黨員,打獵捕魚燒馬蜂都是能手,家裏的油水比較充足。剛住下,韋一刀便在副隊長黃永平的幫助下,開始接觸到他仰慕已久的牛王圖額。

村裏人都曉得,要是沒有主人的幫助,陌生人是不可能近距離接觸到圖額的。四歲多的牛王不僅天生有一種霸氣,更有一種殺氣。寨上別的水牛一般都是在長到兩歲才受馴,而圖額一歲半時就提前馴化了。受馴那天,寨上的青壯年悉數輪番上陣,牽牛的,掌犁耙的,大半都被它整得累趴了。對於同類,圖額都充滿了敵意,寨上那些個小體弱的公牛,幾乎都慘死在它那副粗壯而尖利的角下。剩下為數不多的幾頭公牛,對圖額也是服服帖帖,平時都躲得遠遠的,不敢貿然出現在它旁邊。要是讓它看見,都會遭到一番猛烈的追逐。唯有那些母牛,可以無優無慮地簇擁在圖額身邊,時而爭寵,時而撒歡。在母牛們的眼裏,圖額就是國王,是白馬王子,就是激情和欲望。哪怕就是得到它一點點親昵的表示,它們就會心滿意足。毫無疑問,韋一刀的出現不僅引起了圖額的不快,同時也引起了母牛們的不滿。

每天早晨,在人們出工幹活之前,韋一刀和黃永平都會率先到達殺牛坪,對圖額進行一次較為全麵的觀察和體測。韋一刀對圖額的體測很是專業,每天從早晨它的第一泡尿開始。水牛們經過一夜的靜臥,早晨第一次站起來時都會首先排一次尿,然後才排出糞便。根據這一特性,韋一刀每次都要求黃永平帶上一把稻草,自己則挑著一對銻桶,來到殺牛坪,鑽入圖額獨住的欄裏。當黃永平用稻草引誘圖額站起身時,韋一刀就把銻桶緊貼到它肚皮下的尿嘴處,接住它憋了一夜的尿液,直到它體內的尿液完全排淨。韋一刀接完尿後,又用另一隻桶接住它排泄的糞便。

這活似乎看起來簡單,其實也有一定的難度,剛開始時進行得並不是很順利。第一天早上接尿時,因為圖額對接尿的舉動不習慣,韋一刀剛把銻桶貼上去它就驚得不停地移動後腳,他人都差一點被擠倒了。後來,在黃永平的幫助下他好不容易才又接上了尿液。但他還是低估了圖額的尿量,大半桶的尿液沉得他的雙手酸疼,最後都有些支持不住了。接下來的活是用梯桶接住圖額的糞便,當韋一刀把銻桶口抵到它屁股眼下麵時,就被它那條粗長的尾巴猛然掃了一個來回。這一左一右的擺動,正好擊打在他的手腕上,疼痛使他不得不縮回了手,銻桶也恍當墜落地上。

我父親黃永平目睹了韋一刀所有遭遇,他開始是咧開嘴無聲地笑,後來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被圖額整得狼狽不堪的韋一刀一副狼狽相,悻悻地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新鮮的牛糞吧嗒吧嗒落地,散發出溫熱的氣息。令黃永平意料不到的是,圖額剛排完糞便,韋一刀就急忙將銻桶扶正,挽起衣袖,用雙手一把一把地捧起那些新鮮的牛糞舀進桶裏,直到地上所有的新牛糞都被捧了起來。之後他又在黃永平的幫助下,將圖額的尿液和糞便分別過秤,然後再把相關的數據記錄到一個本子上。

有了第一天的教訓,第二天早上,黃永平一開始就把圖額的鼻子吊起來。這種姿勢,再輩的圖額也變得老實,任由韋一力接尿接屎了。為此,韋一刀還對黃永平大加讚賞。

那些日子,牛轆寨的人們最津津樂道的話題,就是韋一刀每天給牛王圖額接屎尿過秤和給它量體溫這些笑料。韋一刀剛給圖額測量體溫時,也同樣遇到不小的麻煩。原因是他一定要將那根手指般粗的探溫針塞進牛的屁股眼裏,這種做法自然讓水牛王很不自在,於是它就一邊扭動身體,一邊用它那根粗大的尾巴像汽車雨刮器那樣掃來掃去。為此,黃永平還給他出了個主意。他認為,牛王剛拉出來的牛屎是熱的,隻需要趁熱把探溫針插到牛屎上,就可以知道牛肚子裏的溫度了。然而,韋一刀並不這麼認為,他認為隻有把探溫針深入到牛的體內,才能得出準確的數據。為了這個事黃永平還有點不高興,背地裏罵他輩卵牛逼。然而,我祖父黃金寶則另有看法。他認為,韋一刀是吃過很多墨水的人,是技術員,他說的肯定在理。因此他警告兒子要老老實實地配合韋技術員,別壞了人家科學研究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