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圖額四歲到十二歲的這段時間裏,牛轆寨幾乎成了韋一刀的第二個故鄉。當然,我們家也成了他的第二個家了。除了回單位辦事或家裏有事,韋一刀幾乎都跟在圖額的身邊,觀察它的活動和習性。比如它的交配對象,交配次數。它犁田耙田時每小時能幹多少活,甚至排多少次糞便……等等。
要不是出了那件事。韋一刀肯定還要在牛輛寨待下去,甚至還有可能培育出更多的優良水牛。然而,因為發生了那件事之後他就不得不被迫離開了。
喝了半個早上,韋一刀顯然也有七八分醉意。他說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快樂地喝酒取樂了。雖然早上不是喝酒的時間,但當我們上桌之後,他就開始不停地說話,不停地勸我吃喝。借著酒膽,韋一刀直言不諱地表示,他太想和我多待一會了。這種渴望不僅是因為我把岔角送到了他的手上,更是因為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說不清楚的東西。
我又把一隻狗眼塞進嘴裏,然後鼓起腮幫,把黑色的瞳仁轉到外邊,時而用舌尖推出半個眼球,黑白相間,時而隻露出一個黑點。隨著雙唇的開合,那眼球就像在眼窩裏一樣,開閉自如。我這個滑稽的舉動引起了韋一刀的一陣大笑。他越笑我的表演就越惟妙惟肖,麵部和鼻子以及嘴部的懦動都不停地變換成各種表情。韋一刀承認,這是他所看到的最為豐富而滑稽的表情了。一連串的大笑,使他的整個身體不斷地抽搐,大嘴裏的兩排黑牙暴露無遺,雙眼裏蓄滿了淚水,鼻涕也流了出來。
我生怕韋一刀這樣笑下去會窒息斷氣,便忽然一個狠嚼,把狗眼吞了下去。然後,我搖晃著身體,提起酒桶,倒滿了兩碗酒,把一碗酒遞到韋一刀跟前,大聲說,韋叔,你狗日的,再笑笑死你!
韋一刀捧腹咳喲咳喲幾聲,抹了一把淚涕,漸漸收起笑容說,哎呀呀,牛蛋你真是個狗雜種,你可以去拍電視了。
你狗日的笑我,你要喝一碗。我瞪大眼睛說。
韋一刀站起來接過酒碗,順手和我手裏的碗碰了一下,說你鳥仔還說呢,誰叫你搞鬼搞怪的,老子肚子都扭疼了。來,我們一起喝!
喝就喝,我怕我的鳥!我忽然來了牛氣,雙手抬起酒碗,一仰頭咕咕嚕嚕地灌進嘴裏。
有關上午我和韋一刀喝酒的記憶,到那碗酒就終止了。至於往後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就記不起來了。其實,喝了那碗酒之後我就醉倒了。
5
韋秋燕來到鎮派出所的時候,隻見到一個值班的女警察。顯然是個新來的,臉蛋很漂亮,而且很年輕,但她們兩個人都互不相識。一開始女警察就對韋秋燕不冷不熱的,她隻好忍住氣問她,其他人都到哪裏去了。女警察才告訴她,人都辦案去了。
她聽了就有些喪氣。又問女警察,有沒有接到過牛輛寨報的盜牛案子。女警察揚起一雙傳神的眼,說報案是她記錄的,可是昨天夜裏發生了一宗大案,所裏的人都參加追捕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她又問黎軍去了哪裏,女警察抬頭瞥了她一眼,還是說追捕去了。
韋秋燕沒有辦法,眼看快到了下班時間,隻好悻悻地回鎮政府去了。
鎮政府大樓坐落在小鎮的一條小街上。說是大樓,其實也隻有三層,每層不到十間辦公室,卻集中了鎮裏的黨委政府人大以及共青團婦聯等等組織機構。可以說,縣裏的幾家大班子加上幾十個科局,到了鎮上,就都濃縮在這個小樓上麵了。與之遙遙相望的縣城各機關單位相比,鎮政府大樓實在太渺小了。
韋秋燕撐著傘回到鎮政府大樓,並沒有先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先到政府辦去彙報情況。秘書小趙正在關閉電腦,準備下班。見她進來,頭也不抬就說,韋婦聯,你封多少啊?她一時被弄糊塗了,瞪眼問道,趙秘,什麼封多少啊?小趙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大聲地說,韋主任,你真是日理萬機了啊?你是真不曉得還是假不曉得,何副書記今晚請喜酒你都不曉得啊?韋秋燕說,啊,是嗎?我剛從牛轆寨回來,還不曉得呢!小趙說,那還不趕快封個包,馬上到縣城最牛逼的紅河大酒店去。哎,今晚一定要狠狠整何副一下。
韋秋燕說,有個事,我得先跟你彙報一下,牛扼寨的水牛王挨人家偷了!
小趙怔了一下,為難地說,你看,現在都下班了,大夥都把心思放到酒宴上了。樊書記田鎮長都要參加酒宴,還是等明天再說吧!
你們怎麼都是這樣,不痛不癢的。韋秋燕不滿地說。
哎,哎,你可別亂扣帽子啊!小趙說,這種事情我每天都能接到幾單,聽都聽膩了。每次不就是報上去了就完了?有時候領導也跟派出所講了,可是,又有什麼用呢!
韋秋燕沉默一會,自言自語似的說,可是,這次被盜的是水牛王呀,要是上麵怪罪下來,我怎麼交代呢!
犯愁歸犯愁,何副書記的喜酒是不能缺席的。何副是她的頂頭上司,又是新婚之日,不去慶賀一下,又如何說得過去呢。韋秋燕覺得,說不定趁吃喜酒的時候,還可以把情況跟書記鎮長彙報一下,否則就是她失職了。
夜裏回到家,已經是十點多鍾了。韋秋燕是被幾個同事攙扶上三馬仔的。三馬仔其實就是三輪摩托,前邊一個輪,後邊兩個輪,兩個輪上有一個車廂,車廂上一左一右兩排座位。這種既是摩托車又像三輪車的東西,在縣城被人們稱作三馬仔。小縣城還沒有正式的出租車,三馬仔就替代了出租車的功能。剛上三馬仔時,韋秋燕還是有些坐不穩,政府辦的小趙和團委的小桂自告奮勇,一個坐在前麵抓住她的手,一個坐在一邊讓她枕著。可是,兩個人把她扶到她家大門口,她就拒絕他們再送進家,自己搖搖晃晃地關上鐵門,轉身走了。
父親韋一刀還沒有睡,一個人躺在沙發上聽電視。在沙發前麵的茶幾旁邊有一盆火,茶幾上擱一杯茶,靠牆的大屏幕電視機正在播出韓國肥皂劇。每天晚上,韋一刀都是這樣躺在沙發上,借著昏暗的燈光看電視劇。開始時是睜開眼睛看,漸漸地就半睡半醒地看。別人以為他睡著了,但他又還能聽見人物對話和音樂聲。以為他清醒,他卻又有偶爾迷糊過去的時候,而且還伴有些輕微的蔚聲。
女兒打開門鎖闖進屋裏的時候,韋一刀立馬就醒過來了。他撐起肥胖的身子,緩緩坐了起來,盯著挾帶一股冷風進來的女兒。看她把雨傘靠在牆邊,把小包擱在矮櫃上,把外衣脫掉掛在衣架上,他才平淡地說,你回來啦?回來了也不回家吃飯。
老爸,你怎麼這樣睡呀?別凍壞了。我媽呢?韋秋燕答非所問。
韋一刀說,你媽睡了吧,她哪會和我看電視劇呢。嗬嗬,我女兒又喝酒了?什麼時候也跟老爸搞幾碼呀。
今晚是我們何副吃喜酒,我都喝有點醉了。爸,還有沒有蜜糖,幫我泡一杯吧。我要洗個澡!韋秋燕提起包就要上樓。
喂,喝酒多了最好不要洗澡。聽老爸的,啊!韋一刀認真地說。
為什麼?我又沒有喝醉。我在鄉下都有幾天不洗澡了,人都臭了!韋秋燕不理會父親的勸告,搖搖晃晃地爬上樓去了。
看見女兒醉成這樣,韋一刀嘿嘿地笑出了聲。以往家裏隻有他一個人喝酒,成了少數派,在老婆女兒的圍攻之下,很少能喝個痛快。現在好了,女兒也喝酒了,喝酒的在家裏占了多數,再加上未來的女婿黎軍,以後人多勢眾了,喝酒再也不用憋聲悶氣,用不著灰溜溜的了。
不到半集電視劇的功夫,女兒洗完澡披著一頭香噴噴的散發下到廳堂。韋一刀說,黎軍都忙什麼呀?你們是不是又吵架了?你不在家他也不過來吃飯,陪我喝口酒。韋秋燕撅嘴說,他呀,比鎮長還忙哩,聽說又破什麼案去了。爹,告訴你一件事,牛輛寨那頭牛王昨晚挨人家偷走了!
韋一刀佯裝啊的一聲,說,是那頭叫什麼岔角的水牛吧。唉,都老菜牛了,留下來也不成種了!韋秋燕說,爹,你怎麼這麼說呢?那個老主人急死了。那頭牛真是他家的寶貝!
鬼,別聽他們的。丟了活該,前些年我們畜牧局出三千塊收購他這頭牛,他就是死活不給。我們要派人下去觀察他也不配合。真是活該!韋一刀忿忿然。
爸,你,你真是冷血動物!韋秋燕生氣地又上樓去了。
牛王岔角被牛蛋牽到韋一刀家。關在一間密實的木屋裏已經兩天了。
在這兩天時間裏,韋一刀總共去看了岔角三次。第一次他喝得醉薛確的,打開門鎖進去就想去摸岔角的鼻子,結果被岔角一個甩頭,差點把角尖挑進他的肚子裏。要不是鼻子上套上繩索,韋一刀就難逃厄運了。受了這一嚇,韋一刀的魂早已不在了身上,酒也醒了不少。為了報複這一次驚嚇,韋一刀決定吊餓岔角一天。直到深夜,他才親自鍘了一把稻草,裝進一隻塑料盆裏,拌上些鹽水和一瓶不知名的藥水,送去給岔角吃。這一次,韋一刀是先拉亮電燈,身上也沒了多少酒氣,還帶來了吃的,於是岔角的眼神才少了些敵意。
昏暗的燈光下,韋一刀雙手把裝有稻草稈的塑料盆端到岔角跟前,溫和地說,岔角,餓壞了吧?我韋一刀給你送好吃的來了。你別嫌我臭酒,我不騙你,以前你的父親圖額還喝酒哩。嗬嗬!岔角膘了他的肥臉一眼,又膘了膘他手上的盆子,兩隻寬大的鼻孔不停地盒動著。它腦子裏在不停地判斷,眼前這個老家夥他值得信賴嗎?盆子裏的稻草是不是可以吃呢?憑它的直覺,這個光頭佬不是什麼善類,他的身上散發出一種它眾多同類混合的氣味。這種氣味,隻有同類受傷流血或是生產的時候,它才會嗅到。這種氣味,不僅誘發了它的諸多記憶,同時也觸動了它身上那些最敏感的神經。
在岔角十六年的經曆中,它為了爭奪領地和交配權,曾經和別的同類發生過無數次的博弈。雖說幾乎每一次都是它贏得了勝利,但那些落荒而逃的同類身體傷口上流出來的血液,在空氣中仍然散發出刺鼻而血腥的氣味。有幾次,它那些可憐的同類,是在它尖利的大角和它沉重的身體撞擊之下倒地斃命的。生命場上充滿了血腥和殺氣。現在,那種遙遠的殺氣就是從跟前這個滿臉堆笑的家夥身上散發出來的。
然而,稻草噴香的味道似乎淹沒了一切。轆轆饑腸毫不客氣地在岔角空闊的肚子裏蠕動哀號。一股股唾液溢出了腺孔,爬滿了它寬大的舌頭,漸漸地盈滿了整個嘴巴,最終嘀嗒落地。吃吧,岔角。好樣的岔角,快點吃吧!韋一刀捕捉到了岔角饑餓的表情,那張肉嘟嘟油乎乎的嘴巴在呼喚著煽動著。
岔角又一次疑惑地看著韋一刀,這個家夥怎麼也能叫出它的名字呢?雖說他呼喚它的名字時口音很別扭,但是他畢竟確確實實是叫了它的名字了。在牛扼寨,岔角的名字家喻戶曉,連三歲小孩都曉得叫它,尊重它。不過現在,它遠離了牛輛寨,這個人為什麼還曉得叫它的名字呢!而且這個人叫它的名字時是這麼親切,這種親切感有些讓它久違了。
和別的牛不一樣,岔角區分人的善惡,是以能否稱呼它的名字來判斷的。還在它年輕的時候,有一天岔角隨牛群來到後山的草場上,為了追逐一頭妨礙它行事的小公牛,它們一起闖入到了森林裏。不幸的是,逃竄在前頭的小公牛被一夥盜牛賊捉住了。那些盜賊看到岔角跟上來後,便一齊朝它包圍過來。其中的一個老家夥還使出了軟招,嘴裏一麵親切地呼喚岔角,雙腳卻一步步向它靠近。眼看那隻老手就要抓住它的鼻繩了,這時它才警覺起來,這些家夥不僅穿著與寨上人不一樣,而且對它的稱呼和寨上人也是天壤之別。一念之間,它猛然從鼻孔裏噴出一個響鼻,立馬低頭翹角,四蹄一個前躍,把那個老家夥撞了個仰麵朝天。趁那些盜賊慌亂之時,岔角又快步衝向那個牽住小公牛的家夥。那人生怕吃虧,丟掉牛繩撒腿就跑,小公牛因此也乘機逃脫了。
此時此刻,饑餓已經戰勝了一切。岔角來不及多想便伸出鼻子嗅了嗅,便低下頭小心地將大嘴伸進盆裏,然後大口地咀嚼起來。站著的韋一刀也擔心岔角受到驚嚇,並沒有把盆子放到地上。看見牛王慢悠悠地進食,他的心裏忽然變得複雜起來。
慢慢吃吧,岔角。多香多脆的稻草啊,連我都想吃一口呢。韋一刀喃喃地說,岔角,你曉得不,為了見到你,我費了多少心思啊!都是那個可惡的獨眼龍搞的鬼,他老是霸住你,不讓我去看你,也不讓我靠近你。那個獨眼龍為什麼挨天打雷劈呢!
說到這裏,韋一刀的手忽然顫了一下。顯然,他太記恨獨眼龍了。盡管是麵對岔角,可是一說到那個名字,他的內心就禁不住地震顫一下。這種天然的反應來自於他耳朵上的那個刀疤。因了這個刀疤,他才被迫離開了他耗費數年心血和情感的牛扼寨。也是因了這個刀疤,他才不得不離開還在吃奶的小岔角。
岔角,你曉得你是誰繁殖出來的麼?是我韋一刀啊!是我把你父親圖額和牛轆寨最健壯最漂亮的母牛搞到一起,才生出你來的。每年春天,我都把你父親圖額和母牛帶到深山裏,找一個草肥水美的地方,讓它們單獨在一起度蜜月。岔角你曉得嗎,你就是這樣被我韋一刀製造出來的。嘿嘿。你曉得麼,為了讓你父母親交配成功,讓它們在最合適的時間交配,我老韋一個人在山上搭了個草棚住下來。不分白天黑夜地觀察,往往要喂一兩個月的蚊子。你不曉得,山林裏的蚊子和蒼蠅差不多大,叮一下就爛掉一塊肉,太可怕了!
說著說著,韋一刀的眼睛禁不住潮濕起來,聲音都有些硬噎了。
6
也是那些日子,也是在那個草場,他終於和女東家我的母親韋桂蘭雙雙越過了那條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紅線。韋一刀永遠記得那個令人心顫的場景。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下午,山野裏到處散發出花草的清香。不算寬闊的草場上綠草茵茵,杜鵑花盛開,低矮的樹林長滿了新葉。韋一刀把牛王圖額和母牛趕到草地中央,自己則手持一部海鷗單鏡頭照相機候在不遠處,伺機拍攝它們發情交配的場麵。令人激動的時刻終於到來,在母牛的頻頻誘惑之下,圖額邊柔聲呼喚邊哀動粗大的鼻孔,在母牛的臀部旁邊探索。經過短暫的調情試探後,圖額龐大的身軀忽然躍起,碩大的頭角昂了起來,它迅速趴到了母牛身上。順從的母牛身體一個赳超,但很快穩住了陣腳,安靜地享受圖額給它帶來的歡愉。生怕驚擾圖額它們的好事,韋一刀退到草窩裏,蹲下來用相機連續地拍了一組鏡頭。在圖額短暫的交配過程中,他幾乎是從取景框裏看到了所發生的一切,並沒有來得及進行更細致的觀察和玩味。
正當韋一刀略感遺憾地看著兩頭水牛傍在一起,恩愛地低頭吃草時,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有物體落地的響動。他轉身回頭一看,不禁怔住了。他看見,我母親韋桂蘭正站在距離他十幾米遠的地方,手足無措地在那裏,剛才那個震撼的場景令她手裏的東西吮當掉地。看見他轉身回望自己,她更是窘得滿臉通紅。
女房東韋桂蘭已經目睹了圖額和母牛交配的整個過程,她顯然被眼前發生的一切震情了。以致在韋一刀轉過身來看她的時候,整個人都僵直在那裏不知所措。其實,令她如此窘迫的另一個因素,是因為她還看到了他給兩頭牛拍照的模樣。在她看來,韋一刀的舉止屬於另一種偷窺,而她又偷窺了另一個偷窺的人,這種場麵更加令人難堪。接下來發生的故事順理成章,由於有了原先那個場景的鋪墊,兩個相互心儀已久卻又苦於沒有機會的男女,便不可阻攔地相擁在了一起。
我母親是給韋一刀送食物來的。以往給他送食物的是我父親黃永平,但由於這天上午我父親打到了一頭野豬,到鎮上賣野豬肉去了。這樣,我母親就獨自上山給他送肉來了。
我父親黃永平一直疑惑,我可能就是這樣住到母親溫暖的子宮裏去的。我母親當然不會曉得真相,而韋一刀也是如此。但是紙是包不住火的,終於有一天,我父親黃永平似乎明白了真相。幾年以後的某個下午,黃永平突然終於把積存許久的怒氣遷移到牛王圖額的身上。他悄悄地讓圖額飲下了半桶米酒,之後它發起了酒瘋,在田野裏四處撒蹄狂奔。牛王發瘋了,這個消息讓牛轆寨的人不禁膽戰心驚,慌亂的人們都跑到寨口觀看。失控的牛王不僅踩踏了無數的禾苗,還活活地將一頭老母牛撞傷倒地。在它即將闖進寨子時,藏在竹林裏的黃永平才知道大事不好。因為,一群剛放學的孩子也擁到寨口看熱鬧,要是圖額衝進寨子,後果將不堪設想。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父親黃永平終於挺身而出,拚命地撲向牛王,拽住了牛鼻繩,死命將牛頭撂住。可是,搏鬥中他的左眼卻被尖利的牛角撞破了。危急之下。韋一刀往圖額身上注射了一針麻醉藥,之後,圖額躺下了,而黃永平卻被送進了醫院。
我們黃家祖輩都有給水牛喂米酒的習慣,不過以往每次都是隻給牛飲一小碗,而且是潑灑到稻草裏。每年過牛王節,家人都熬一大桶黃豆玉米粥,拌上鹽巴和米酒給牛王喝。祖父黃金寶認為,酒是健身壯陽之物,給水牛吃了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後來,因為韋一刀擔心會影響到牛王精子的質量,不利於後代的繁殖,建議改用度數較低的糯米甜酒。不過,這次黃永平給圖額喝這麼多酒,顯然是為了向情敵韋一刀泄憤。當然,這個判斷來自於韋一刀的直覺。
半年以後,我父親黃永平又一次對牛王圖額故伎重演,這次的地點選擇在村後一座險峻的喀斯特石山上。
這天,已經榮升縣畜牧局副局長的韋一刀正在單位開會。當牛王圖額墜崖的消息傳來,他就急著馬上騎車趕回到牛轆寨。然而他根本就沒能看到牛王的屍身,居心巨測的黃永平早已把圖額身上的肉分割給了大夥,之後又把牛頭草草地埋掉了。要不是看到我祖父黃金寶坐在院子裏精心打理那幾截牛腿骨,準備用來製作牛骨胡,韋一刀怎麼也不會相信,才十三歲的牛王圖額就這樣消失了。但他還是心有不甘,背上相機就爬上後山去察看發生悲劇的地點,他要把牛王墜崖的情況寫成材料彙報給上級。然而,韋一刀並不察覺,尾隨而來的黃永平已經在他回來的牛路上安裝了鐵貓。
如果不是黃永平在鐵貓利牙上纏繞舊布條,隻露出幾點綠豆大的鐵牙尖,韋一刀的左腳脖子肯定就被鐵貓廢了。獨眼龍並不想置他於死地。當韋一刀被鐵貓夾住,疼得坐在地上哀叫時,獨眼龍便及時地出現在他跟前。
開始時,韋一刀還以為是他的救命恩人來了,還哭喊著讓黃永平快點幫忙把他的腳抽出來。不曾想到,這時候黃永平的獨眼卻露出了凶光,陰笑著撲上來就把他的雙手捆綁了,然後又將一根事先準備好的布條勒住了韋一刀的嘴,在他的後腦勺綁了個死結。這時候,韋一刀才意識到他的房東是來要他的命的,他開始無助地哭嚎起來。但此時他的哭聲已經是一種類似垂死的狗的哀鳴,細啞地消化在森林裏,根本不可能有人聽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有點匪夷所思,我父親黃永平就地站在韋一刀的身後,邊盯住他的頭頂邊從褲檔裏掏出尿管。折騰一會,才有一股散發出酒騷氣的液體溢出,直接射落在韋一刀的頭上。大約半分鍾後,獨眼龍才不緊不慢地抖幹了尿管,扣好了褲子。然後,冷笑著坐到韋一刀旁邊,徑自點燃了一根煙,狠吸了一口又狠狠地噴到他臉上。
韋技術員,韋局長,韋同誌,韋幹部,韋公狗……你曉得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嗎?獨眼龍一字一頓地說。韋一刀哭喪著臉,拚命地搖搖頭。
你不曉得是吧?獨眼龍忽然一陣獰笑,伸出手把鐵貓鏈子抽了一下,韋一刀痛得又一聲慘叫。
你嚎吧,喊吧,哭吧,沒有人會聽見的。我再問你,你曉得我為什麼這樣做嗎?獨眼龍伸過頭來,朝他臉上陣了一口。韋一刀眨眨眼,盯住獨眼龍,不搖頭也不點頭。
嘿嘿,看來你還是不明白了,好吧。獨眼龍再次將鐵鏈提在手裏,做了一個狠拽的動作。韋一刀見狀,立即哇哇地哭號起來。
唯,我還以為你狗日的不曉得痛哩。好吧,我問你,你和我老婆幹那種事了沒有?獨眼龍的扭歪的臉猛地湊到韋一刀跟前,那隻眼角潰紅的單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在獨眼龍的逼視下,韋一刀隻好軟了下來,閉上眼睛點點頭。
那一次經曆,是韋一刀迄今為止受到的最嚴重的一次淩辱。然而,喪心病狂的獨眼龍在他承認與韋桂蘭私通之後,仍然沒有放開韋一刀。直到他忍受不了劇痛,承認我牛蛋是他韋一刀的種,他的那隻眼睛被弄瞎也是他造成的,他才磨磨蹭蹭地把勒在他嘴裏的布條解開。
韋一刀以為這場殘酷的審訊到此結束了,不想獨眼龍卻陰笑說,那些爛事,既然你狗日的都承認了,算你有種。不過,冤有頭債有主,我黃永平是個男人,你幹了我老婆,總不能讓你白幹吧?老子是種田的,幹不了你老婆,就隻有幹你了。我們這個地方有個風俗,對處理像你這種不仁不義的人,要割掉你一隻耳朵才行。聽到這話,韋一刀又嗚咽起來。
獨眼龍愜意地笑說,哭個鳥啊,剛才老子還表揚你有種呢。你也曉得怕啊!那這樣吧,這次我黃永平算是便宜你了,就割你小半個耳輪得了。要是按老習慣,你這隻狗耳朵應該就沒有了。至於你那個野種,就算我學雷鋒做好事,先幫你把他養大成人。不過,哪天你敢來認他,就付老子一筆撫養費。
韋一刀聽說還是要割耳朵,便帶著哭腔求饒說,永平老哥,我對不住你,你是大好人,你能不割耳朵好麼?獨眼龍冷笑道,哼,就因為老子是好人,你就亂搞我老婆了?告訴你吧,你這個狗耳朵老子今天是割定了。你要是痛了就盡管喊,讓全寨的人都來看你好了!
韋一刀聽了這話便不敢再吱聲,他眼睜睜地看著獨眼龍從口袋裏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一把剃頭刀,然後徐徐打開。他趕忙閉上眼睛,隻感覺到獨眼龍一手扯住他的右耳輪,一手動起刀來。隨著一陣鑽心的劇痛,他趕忙將半隻拳頭塞進嘴巴,歇斯底裏地一陣慘叫。
很顯然,我父親獨眼龍黃永平在動刀之時動了惻隱之心。在那一念之間隻在韋一刀耳朵上切了一個寸餘長的口子,創口處立刻湧出了一股血漿,暖暖地迅速流下脖頸。之後,獨眼龍趕忙從褲袋裏拿出一包香煙,迅速地將一支煙卷揉破,然後將煙絲粘貼在傷口上,原來還泊泊流出的鮮血便立刻止住了。
韋一刀至今還記得,那天他的右耳朵被割了之後,獨眼龍黃永平居然動了善心,不僅把他背下了山,還替他受傷的小腿上擦了草藥。韋一刀自覺無顏再在黃家待下去,當天夜裏,他就悄然離開了牛扼寨。
這些痛苦的往事,除了當事人之外,就再沒有人知曉。
韋一刀默默地看著岔角把稻草一口一口地吃進嘴裏,心裏忽然湧起了一種欣慰感。他後來才曉得,岔角是在圖額墜崖死後幾個月出生的。據同事說。他們聞訊趕到牛壟寨時。岔角的母親已經難產兩天,要是沒有專業技術人員的幫助,母子將性命難保。剛出生的岔角個頭果然比別的小牛犢大許多,甫一落地就會站起來行走,顯示出超常的生命力。
由於已知的原因,韋一刀沒能夠親自去為岔角接生,但在同事的描述中,他預感到這是一代水牛王圖額留下的最好的種子,新的一代牛王終於降生了。盡管岔角的出世帶來了濃重的悲壯色彩,但韋一刀覺得自己多年的辛勤勞動沒有白費。在牛轆寨跟蹤上一代牛王圖額的那些年,他每年都培育出一兩頭在縣內數一數二的種公牛。既為紅河水牛品牌和牛輛寨帶來了榮譽,也為他自己帶來不少榮耀。
然而,這一切都成了明日黃花,都成了過去。與他相伴多年的圖額早已化為泥土,而他韋一刀也年近花甲,從一個畜牧師、一個獸醫變成了一介屠夫。現在,鬼使神差,他居然把曾經被人們視為寶貝的岔角弄到手裏,再過幾天,一代牛王就將死在他的屠刀之下。這就是命運啊!韋一刀一聲歎息。
吃完了稻草的岔角並未退到一旁,而是鼓著雙眼和韋一刀對視起來。眼前的這個人是誰呢?岔角迅速地在記憶中搜索了一遍,那些眾多的臉譜裏,似乎沒有一張是屬於這個人的。很顯然,這是一個陌生人了。但他是一個好人呢,還是一個壞人呢?它一時又拿不定主意了。要是歹人,隻要它猛然往前一撞,用大角往上一挑,他就是不死也沒半條命了。他不像是歹人,歹人要是挨了撞,他就不會再來見它了。若是歹人他就不會給它吃稻草了,而且還拌了好吃的鹽呢。
在和岔角對視一會後,韋一刀的目光首先低垂了下來。麵對這樣一雙審視自己的牛眼,他真的是沒有勇氣再對視下去,這樣的眼睛,他看得太多,也吃得太多了。他沮喪地轉過身子,不料卻被身後的一個人嚇了一跳。
秋燕,你嚇了我一跳。你怎麼會來,來這裏?麵對女兒,韋一刀有些口吃。
爹,這頭牛不會就是牛轆寨的那頭牛王吧?韋秋燕疑惑地問道。
不是。韋一刀低聲說,怎麼會是牛輛寨的牛王呢!
那是誰的牛呢?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牛。個頭大,牛角也大。韋秋燕說。
不是就是不是,回去睡覺吧。韋一刀催促說,你管他是誰的牛哩!我隻曉得買牛,殺牛,賣牛肉。女兒依然站在門口,不依不饒地說,爹,你可不要當糊塗蟲啊!你現在雖然退休了,可你還是幹部吧?啊!
韋一刀愣了一下,口氣軟和地說,秋燕,你聽爹說,我也不敢說這頭牛是不是牛轆寨的牛王,因為我現在都不認識牛了。
韋秋燕說,爹,你說謊吧。你真的不認識牛王嗎?那些年你不是年年當評委選牛王的麼?
韋一刀說,我不太記得牛王成什麼樣了。現在我隻曉得殺牛了。
爹,不管這頭牛是不是牛王,五天內你不得殺它。我要調查清楚再說。韋秋燕說。
秋燕,你是幹部,爹現在是殺牛的,你不能壞了爹的生意!韋一刀有點惱火地說。
爹,我是認真的。牛王被盜,人家寨上已經報警了。韋秋燕說。
韋一刀愣怔一會,無奈地說,好,好,那我就先不殺它,行吧。聽到父親這話,韋秋燕才鬆了一口氣。
7
約摸半個小時過去,老黑終於出現在我的視野裏。老黑是一個人來的,這多少使我有點失望。老黑並不像以往那樣,見了我,要麼一陣小跑,要麼三步並著兩步走。而現在,老黑的腳步卻像是有什麼人牽住似的,走路的腳步慢不說,臉上也是沒有什麼喜色。倒是我遠遠地朝他喊了一聲老黑,然後提起蛇皮袋快步向他小跑過去。
你什麼時候來的呀?怎麼不先說一聲?老黑先停下腳步,悶悶地說。
我上去就朝他肩頭衝了一拳,和顏悅色地說,老子我剛下車,就奔你這裏來了。你們廠好遠哦,花了我三十多塊錢。還說哩,老子我打多少次電話你都不接。哎,香桃呢?
老黑頭把扭到一邊,低聲說,你沒有和她聯係嗎?
我都好久沒有接到她的電話了。我沮喪地說。
老黑還想說點什麼,欲說又止。一會才說,噢,你還沒住下吧?
先找個地方吃飯吧,老子餓壞了。住什麼住,我和你一起住不行麼?我說。
不行。老黑說,我們廠有規定,不準外麵人留下來過夜!
住一兩晚都不行麼?我說。
不行就是不行。發現了要挨罰錢的。上次出了個案子,老板都挨罰款了!老黑堅決地說。走吧,先吃飯再說。
我不好再說什麼,把蛇皮袋往肩上一背,就和老黑默默地走上人行道。兩人來到一個湘菜大排檔坐了下來。老黑點了一個臘味豬腳,一個紅燒鯉魚,一個雪裏蒸加一個番茄蛋湯。這些菜,和以往我們兩人加上香桃一起吃的幾乎一樣。睹物思人,我望著旁邊的空位子,腦子裏又冒出香桃的身影。老黑叫了四支啤酒,每人喝兩支。我心裏不踏實,趕忙說,我喝一支就可以了。
老黑說,牛蛋,你的病還沒有好嗎?
病是沒什麼大問題了,可是沒有香桃的消息,我哪裏喝得下呢!我說。
老黑倒酒的手抖了一下,安慰說,梅喲,不就是一個女人麼,犯得著你不吃不喝嗎?
我默默地看著老黑倒滿了兩個酒杯,看見金黃色的液體泛起白色的泡沫,溢出杯口,流淌在桌麵上。直到老黑端起酒杯,在我的杯沿碰了一下,我才抬起酒杯,一聲不吭地湊到嘴上,一口氣幹了起來。
第二杯啤酒下肚,我們才開始動筷子。隨著酒力的作用,我的臉色也逐漸開朗起來,話頭也多了。我告訴老黑,我待在牛輛寨這大半年,除了養病就不曉得該幹什麼活好,整天無所事事。現在寨上的良田都租給外地老板種砂糖橘了,人們除了種點地養點禽畜外,都沒有什麼活好幹了。男人還好,可以打牌賭錢,喝酒取樂。那些女人就難過日子了,白天還好過點,晚上除了看電視就是睡覺,老公又懶得回家,多難熬啊!
說點高興的吧。老黑不耐煩地說。今晚的老黑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對一切都興致盎然嬉笑怒罵,他很少言語,多數時間都是在聽我說話,聽我講寨上的各種故事。當聽到我講自己如何偷賣了牛王岔角,換得了錢就來廣東時,老黑默默地獨自喝了一杯酒。
正吃著,老黑的電話突然響了,驚得他差點跳了起來。然後邊接聽電話邊往門外走,他的舉止有些讓人難以捉摸。我並不理會老黑的舉止,趁機手嘴並用,美美地料理一個豬蹄。在我們家鄉,每殺年豬時豬蹄是要臘起來的,不會就這麼燉爛了吃。味道這麼好的豬蹄我是有些久違了。以前我們在一起打工時,我和老黑香桃三人每次聚會,都少不了要吃一次豬蹄或是熏肉。我們都覺得,這種煙熏火烤的味道很親切,太美味了。
老黑麵色陰沉地回到座位上時,我正在忙著揩抹嘴唇上的油漬。擦完嘴,我提起酒杯伸過去說,不是和誰吵架了吧?來,先幹完這杯,然後猜兩馬!
老黑說,猜馬老子沒心情,一杯一杯喝,醉了算卵!
好久沒有這樣狂喝啤酒了,啤酒的味道妙不可言。在家待這大半年時間裏,我幾乎沒怎麼喝酒,要喝也是喝父親自釀的土酒,而且量很小。土酒後勁很大,醉了第二天還是昏昏沉沉的。祖父一再警告我說,內髒有毛病的人要注意戒色戒酒,否則就是找死。我無色可戒,但酒真是不敢多沾了。
我畢竟是久病初愈,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加上一路奔波勞頓,才放開喝了幾瓶啤酒,我就先到廁所裏去吐了。要是在平時,我們喝酒是不準上廁所的,更不用說吐了。我喝酒過量後,往往會到廁所裏去把喝進去的東西又全都摳出來。然而,老黑對我多少還有些顧忌,不想對我下手太狠,畢竟他自己沒有底氣打贏這場非對稱戰事。
我回到座位上時,顯然已有七八分醉意了。老黑說,怎麼樣,要是你喝不下了就先到這裏吧。我也差不多了!
我瞪眼說,老黑你狗日的,剛、剛才說什麼了,說老子喝不得了?再來每人一瓶!以,以為是農藥麼?今晚我買、買單!
事情正在朝著老黑預期的方向發展,我們後來並不隻喝兩瓶,而是每人兩瓶。連老黑自己也有八分醉意,我就更不用說了。在老黑叫服務員買單的時候,我搗鼓了半天,才把衣袋裏的錢全掏出來,甩在桌上,大聲說,老子有錢,我買單!
老黑曉得,這個時候是不可能阻攔我的,酒醒的時候都擋不住,更何況酒醉的時候呢。買了單,老黑一手拎起我的蛇皮袋,一手攙扶住我,兩個人拉拉扯扯走到街邊,邊走邊說著酒話。來到一家旅館門口,老黑順勢想把我往裏拽,可是剛踏進門口,我忽然甩開手說,老子不住賓館,我要去和你一起睡!
老黑怔了一會,柔聲和氣地說,牛蛋,你他媽的聽我說,我那裏真的不能睡,老板不讓,保安也不讓進。今晚你就先住在外麵吧!
我忿忿然說,哪個不讓老子進去,我就打他!
老黑沒辦法,又扶著我向前走去。半路上,我又蹲在一個垃圾桶旁邊哇哇地一陣亂吐。老黑覺得不能讓我再任性了,就使盡力氣將我拽進了一個招待所裏。我發覺他還是讓我住店,就邊掙紮邊喊叫著想往外衝。老黑隻好使盡全力將我撂到服務台前的沙發上,然後掏出兩張大鈔,叫服務員先幫開個房間,入住手續過後再辦。
女服務員擔心我發酒瘋,便有些猶豫。老黑見狀就有些惱火了,威脅說如果不讓住房間,他就把醉鬼丟在這裏。服務員聽了。嚇得哆哆嗦嗦地趕忙到一樓的盡頭,把一間房門開了。但她同時不忘告訴老黑,這裏一間房價八十元,不準亂吵亂鬧,不準砸壞東西,否則她就報警。我始終用敵視的目光盯住這個嘮嘮叨叨的胖姑娘,如果不是酒力發作,我肯定會衝上去把這個女人的嘴巴閉了。但是現在我身上的力氣已經消耗殆盡,不能像當初那樣瘋狂掙紮了。我隻能倚靠在老黑的身上,邁著沉重的雙腿,被拽進了一個房間。
第二天晚上九點多鍾,我終於從一個遙遠的夢中醒過來了。我睜開眼睛一看,這裏顯然不是招待所,這是醫院的病房,我還看見老黑坐在床邊打噸。我掙紮著想坐起來,但身體並不聽我使喚,想說話嘴裏也沒什麼氣力,我動了動手伸過去扯了老黑一下。老黑醒過來就大聲說,你個鳥仔,都睡半天了,我以為你死了哩!
我咧嘴笑了笑,聲音微弱地說,我想喝水。
喝了水,我又嚷肚子餓。老黑跑了半截街,才弄到幾隻麵包和兩小瓶牛奶。我一邊慢咽細吞地吃東西,一邊述說自己發病住院的經過。原來,我從一大早就開始發燒了,我想起來買藥,可是頭腦昏昏沉沉的,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後來竟然昏睡了過去。直到服務員開門進房間催我續交房費,才發現我渾身發燙而且語無倫次。知道我已經病得不輕,她趕緊撥打了120要急救車,將我送到了醫院,接著又從本子裏找到了老黑的號碼。
雖說我還是渾身軟綿綿的,但高燒已經退了下來。夜裏來接班的醫生說,第二天早上就可以考慮讓我轉到住院部繼續留醫治療了。我說我不住院,我沒有錢了。醫生聽了隻好搖頭歎氣,告訴我要是不住院治療徹底治愈,以後的情況很不好說。
不住院就是不住,醫生奈何不了我。第二天早上,隻好開了一些口服藥品,讓我離開了醫院。在老黑的陪伴下,我又住回了招待所,一進門我便又在床上躺下來。
老黑一夜沒休息好,隻好向廠裏請了假,決定坐下來好好陪我聊天。於是他坐到對麵的床沿上,目光有終飄忽不定。沉默一會,他忽然走到我的床前,目光躲閃地說,牛蛋,你說,我們還是兄弟吧?
我睜開眼睛膘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說,廢話,這還用說麼?
那,我就跟你說兄弟的話了。老黑說。
老黑,你幾時變得這樣羅裏雞巴嗦的了?啊!見他吞吞吐吐的,我的情緒忽然變壞起來。
老黑輕歎一聲,顧慮重重地說,牛蛋,要是你逼我,我就不說了。
我忽然意識到老黑為什麼會這樣了,倏地坐了起來,瞪大兩眼盯住老黑。起先老黑還抬眼瞄了我一眼,隻一個眨眼的工夫,目光便又躲閃開了,腦袋也低垂了下來。老黑有些慌亂的表情沒有躲過我的眼睛,我的目光像兩條揚起的鞭子,隨時都有可能抽向他最脆弱的部位。在我的逼視之下,老黑終於崩潰了,他撲通一聲忽然跪在地上。
老黑你這個雷公劈的,你、你把香桃藏到哪裏了?我從床上站起,大聲咆哮。
我、我對不住你。老黑盯著地上,聲音小得像蚊子叫一樣。
你,你狗日的怎麼對不住我了?說啊!我雙手攝成了拳頭,準備揍他。
我和香桃好了。
你是說,你跟她睡到一起了?
我啊,嗯。
老黑的聲音輕得連他自己都聽不到,而我卻似如雷轟頂。我似是被一股氣從胸膛竄起,直衝腦殼,整個頭迅速地膨脹起來。我頂著沉重而巨大的頭顱搖晃了一下,最終還是站穩了腳跟。原先充塞在頭部的怒氣在緩緩地溢出我的七竅,變化成了眼淚、鼻涕和氣體。我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眶裏嘴滿了淚水。我萬萬想不到,自己心愛的女人竟然和自己最好的朋友睡到一起了。
我的拳頭沒有揮向老黑,而是默默流淚喘息,接著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嗽,把跪在地上的老黑都驚得慌亂了。他很想站起來扶我一把,也想給我倒一口水喝,但是他還沒有得到我的原諒,他是不可能站立起來的,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在床上痛不欲生。
在一陣可怕的對峙之後,我的情緒終於沉靜了下來。我獨自從床上下來,在老黑的注視下跋上塑料拖鞋,緩緩地進入衛生間,抹了眼淚,揖了鼻涕,又用水洗了一把臉,用毛巾擦幹,然後又回到老黑的麵前,坐在床沿上,聲音沙啞地說,老黑,我能見她一麵嗎?
老黑啊地叫了一聲,將頭抬起來,看了我一眼,又低垂下來,吸懦地說,不曉得哩。
我一定要見她一麵。我要親口問問她,為什麼要這樣?我堅定地說。
要不,我撥通她電話,你自己和她講。行不?老黑討好地說。
你不是說她上班麼?我說。
噢,她有時候上班也是不關機的。我試試看。老黑掏出手機,開了機,用拇指點了幾個號,然後將手機貼到耳朵上。
電話通了,這頭的老黑來不及說話,那邊的香桃就連珠炮地責問他為什麼整夜不回去,又為什麼不打電話給她,害得她一整夜都睡不安然。接著,電話裏傳來了香桃的哭泣聲。在老黑發僧的瞬間,我一把將電話奪了過來。
我緩慢而激動地說,香桃,我是牛蛋。你別罵老黑了,他在我這裏。
電話裏香桃沉默了一下,突然就大聲地吼叫說,牛蛋,你來幹什麼?我們沒有關係了,我已經不愛你了。你走吧,別來煩我!
我說,我要見你一麵。
牛蛋你滾!我不想見你!香桃歇斯底裏地說。
電話變成了忙音,我喂喂了幾聲,依舊沒有聲息,顯然對方已經掛掉了。我再次穩了重撥鍵,一聲冰冷的“對不起,該用戶已關機”讓我的喉頭又堵了一下。
我的目光重又逼向跪地的老黑,老黑昂著的頭又垂了下來。
8
我父親獨眼龍黃永平和啞巴岑阿五抬著死狗阿黑出現在肉攤跟前時,屠夫韋一刀正準備收攤。是韋一刀首先看到了他們,然後嗬嗬地一陣笑,他將手裏的一抓肉雜碎扔進了裝有兩把利刀的提籃,拖腔拖調地說,哎呀,這不是牛轆寨的黃老哥麼?怎麼了,還抬一條死狗哩!
黃永平並不搭話,把阿黑往地上一扔,搖了啞巴一個趣超,然後伸手說,給我根煙抽。
韋一刀雙手用圍腰擦了擦,從上衣袋裏摸出一包煙,彈出一支遞給黃永平,又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才又往自己的嘴裏塞一支,點著了。就在韋一刀給自己點煙的當時,啞巴不聲不響地歪倒在阿黑旁邊,驚得韋一刀和周圍的人都叫了起來。韋一刀趕忙扔掉煙,繞過肉案急奔了過去,俯身迅速地把昏迷的啞巴身體擺平,再用大拇指撂住他的人中。焦急地問黃永平,這孩子怎麼了?黃永平緩緩地吐出一口煙,淡淡地說,餓了歎,死不了的。
果然,不到半分鍾時間,啞巴的嘴唇又開始懦動,接著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韋一刀趕忙掏出一張十元票,遞給身邊的工仔,讓他趕快去買些吃的來。啞巴先是半躺在韋一刀懷裏喝了一小瓶飲料,後來就自己坐在地上進食了。看見人醒過來了,圍在一旁看熱鬧的人群才慢慢散去。
趁啞巴吃東西的空隙,韋一刀終於從黃永平嘴裏知曉,他和啞巴是來賣狗的,結果在路上被車給撞死了。韋一刀聽了順手抓起阿黑的一條腿提了起來,椰榆說,老哥,我曉得沒人買你這條死狗,你才會想到我韋一刀。得啊,你不肯賣活的給我,死的我也撿了。走吧,一起到我家好好弄它。
黃永平冷笑說,你放下,想白吃我的狗啊?做夢吧!
韋一刀先是一怔,又轉成笑臉說,哎呀,不就一條死狗麼,說吧,你想要多少錢?
少說一百塊。黃永平說。如果不死,這狗值兩百塊的。
得,得。那就一百塊。韋一刀說,我還要請你們一起吃狗肉哩。
人家話說到這份上,黃永平也不好再說什麼了。要是以往,他是不屑於搭理這個無恥的家夥的。然而,今天不曉得是中了什麼邪了,一條活蹦亂跳的狗竟被撞成了這樣,他和啞巴抬著死狗走了那麼遠的公路,連個問價的人也沒有。進城後他們穿街過巷,問了不下十個肉鋪和無數行人,都沒有一個人願意買下已經被撞破了頭的死狗阿黑。最後,他隻好硬著頭皮找到韋一刀這裏。今天的韋一刀確實讓黃永平刮目相看了,他不僅給他煙抽,還救了啞巴一命,最後又答應買下阿黑,盡管給的錢比預期的少,但終於能賣出手了。至少,他用不著再把阿黑抬回家去了。
我父親黃永平和啞巴父子倆坐在韋一刀開的三輪車上,腳邊的阿黑身體已經僵硬了。要是往時,阿黑這樣靜靜地躺在腳邊,他會有一種溫馨的感覺,而現在,他居然和一條死狗一起搭在情敵的車上,世事真是難料。冷得麵色灰白的啞巴雙眼一直盯住阿黑的眼部,似是在祈巴望那雙眼睛重新開啟。
三輪摩托彎來繞去,終於在一個巷尾停了下來。天空依然灰蒙,細雨在飛。黃永平和啞巴被主人請進了一道鐵門,韋一刀一聲哈喝,從屋裏出來一個肥婆和一個工仔,工仔把死狗提進了廚房,肥婆操一副公鴨嗓子,麵無表情招呼他們在走廊把身上的披掛都脫了,又在門前換了拖鞋,才將二人引進堂屋。
堂屋有一盆火。一看見火黃永平就感覺渾身溫暖了許多,瞪著一隻獨眼四處打量起來。啞巴顯然是冷得快受不了了,顧不上禮節,搶先幹爹一步,一屁股坐到火盆旁邊,將身體撲到火盆上麵烘烤起來。
肥婆端來兩杯熱茶,招呼黃永平坐下,他忽然覺得這個女人有些臉熟。他眨眼想了想,終於想起這女人以前也是食品公司賣豬肉的,她嗓門大,一個吃喝整個市場都差不多聽到了。那時候賣肉實行供應製,黃永平這樣的人是吃不著肉的,不過趕街時沒少聽到她大聲的喊叫,久而久之,連鄉下的農民都曉得這個賣肉婆叫做梁大嫂了。黃永平沒想到,這個梁大嫂竟然是韋一刀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