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平裝模作樣地上下左右瞄了一遍,才坐到火盆旁邊的小椅子上。看見啞巴身上發出的水汽,他就曉得這小子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滲濕了。望著瘦弱的啞巴,他忽然覺得自己對他有些狠心了,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天天幹活吃苦,不會講話,還經常挨打受罵,要是畜生早就跑掉了。黃永平忽然把手伸向啞巴的胸前,欲幫他脫下外衣,卻把他嚇得哇地叫了一聲,猛地站起來。這時,韋一刀提著一件外衣走到啞巴旁邊,比劃著叫他換上,他才肯把外衣脫下來烘烤。
廚房裏,韋一刀和工仔很快就把阿黑弄白了,因為狗死得久了,內髒就全扔掉了。韋一刀叫女人去扯來一把稻草,慢慢燒烤阿黑的皮膚和餘下的細毛,直到有些焦黃了,才又用熱水刮洗一番。很快,全身焦黃的阿黑就被韋一刀逐一肢解,然後砍成無數的小塊。隨後,拌以一些說不清名堂的佐料,一起炯進鍋裏。才不過抽兩根煙的工夫,坐在堂屋裏的黃永平就聞到了一股久違的肉香。
桌子擺好,狗肉上來。韋一刀又親自從內房裏抱出一個大玻璃缸,看得出是一種他自己泡製的藥酒,裏邊有數條毒蛇,有蛤蛤、草藥和一些動物的陽具。在黃永平的往視之下,他抱起缸子小心翼翼地倒了滿滿兩大碗酒。女人打雷似的大聲警告說,老頭子,這是藥酒吸,你喝這麼多想殺人啊!
韋一刀說,女人家莫亂說,我喝了好幾缸了殺過人了嗎?今天高興,人家黃老哥十幾年沒找過我了,不好好喝酒我能安心麼?說著,他抓起一隻勺子,舀了一勺酒,雙手遞到黃永平跟前說,來,老哥,我先敬你一杯。
我父親黃永平始料不到韋一刀會這麼客套,眨巴了幾下獨眼,才將一張臭嘴伸了過去,味溜一聲把第一勺酒吸進嘴裏。喝過,才仿效韋一刀的樣子也給對方舀了一勺。接下來就不用再講究什麼禮節了,不過韋一刀還是給黃永平夾了一隻狗爪,以示敬重。
論酒量,韋一刀和黃永平其實都差不多在一個水平線上。年輕時韋一刀經過黃家父子的熏陶,酒量迅速提升,過後兩個人交手的次數已記不清有多少回了,要是喝土酒,兩人是半斤八兩,平分秋色。而現在的境況和以前已大不相同,黃永平又瘦又老,心力交瘁。韋一刀長了一身肥膘不說,人家是滿麵紅光,加上以逸待勞,喝的又是高度酒,因此,才喝了大半碗黃永平就有些迷糊了。
近些年來,我父親黃永平的毛病愈來愈多,每次喝酒夠了之後,會有一些與眾不同的表現。一般情況下,他會莫名其妙地傷感,莫名其妙地哭泣。邊淚涕俱流,邊回憶一些傷心的往事,往往讓同桌的人很不好受。有時候他也會罵人,講粗口話,如果平時對某人積怨或不滿,他往往會借機把對方臭罵一頓。要是麵對牛蛋啞巴之流,他還會動拳腳。不過,現在他還沒有醉到那個地步,而且他也意識到這是在人家家裏,放肆不得。所以,他隻是不住地用手撫弄自己的下巴,不停地用那隻獨眼偷瞄韋一刀的女人。
黃永平的目光除了讓女人不自在之外,連韋一刀也看不下去了。韋一刀臉上現出一絲詭誘,大聲地說,老哥,我們來猜幾碼吧,猜碼散酒哩!
黃永平似是被激活了,頓時來了精神。連忙說,好,好。久不猜碼劃拳了,媽的,手都生了。
韋一刀叫女人弄來兩隻碗和一隻匙子,把兩人的酒合倒到一隻碗裏,又舀了一匙酒倒到空碗裏。接著移開位子挽起袖子,拉開架勢和黃永平喊起碼來。
別看黃永平隻有一隻好眼,人好像是快醉了,但猜起碼來卻手疾眼快,聲音也還是高亢有力,更令韋一刀感到意外的是,頭三碼他都贏了。贏了碼的黃永平似乎又找到了某種尊嚴,臉上的神情也變得自信多了。雖說他第四碼輸了,挨喝了一匙,但隨後又連贏了兩碼,總數一下子變成了五比一。眼看老公要吃獨眼龍的虧,女人看不過眼了,隻見她撈起袖子攝緊袖子般大的拳頭,伸向黃永平說,來,我代我老公猜,輸了我喝。
黃永平從來沒有碰到這種陣勢,一下子也愣住了。他眨眼瞄瞄肥婆,又看看韋一刀,不知如何是好。其實,黃永平並不曉得,有時候,韋一刀兩公婆也是自己猜碼鬥酒的。對於兩口子猜碼這種事情,工仔已是見怪不怪,但對於黃永平來說,卻是平生第一次看到。看見獨眼龍納悶,韋一刀就笑說,怎麼樣,怕啦?
黃永平嘿嘿一笑說,好男不跟女鬥,還是算了吧。
女人說,不得的。我老公輸給你,我不能輸給你。
要不是韋秋燕和男朋友黎所長的出現,這場男女鬥肯定在所難免。
9
兩個人的到來確實讓我父親黃永平吃驚不小。來人都是熟人,一個鎮上的韋婦聯,目前還常住在牛轆寨,時常寨裏鎮上兩頭跑。一個是鎮派出所的黎所長,久不時也到牛轆寨去溜一趟,大夥都認得的。隻是,這兩個人居然同時出現在韋一刀家,而且關係還不一般,這很讓黃永平頗為納悶。
兩人剛進來,工仔就推說吃飽了讓出了座位,韋秋燕和黃永平打了招呼後鑽進了衛生間,黎警官則自己拿碗打了飯,上桌就低頭吃飯拈肉。肥婆趕忙換上了熱菜,把冷菜都撤了。韋秋燕洗手回來,親熱地坐到黃永平和啞巴中間,歪頭笑說,老黃,你是怎麼曉得來我家的呢?難找麼?
沒等黃永平回答,韋一刀就朝女兒使眼色,但她隻顧忙著喝湯打飯,沒有看見。韋一刀說,秋燕,你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講。韋秋燕說,爹,我都餓扁了一會講不行嗎?韋一刀站起來說,剛才有個電話,很急的。你到堂屋來一下,我把號碼給你。
韋秋燕隨父親來到堂屋,他卻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示意她坐下。邊剔牙邊低聲說,獨眼龍還不曉得牛在我們家,你莫提起先。韋秋燕狐疑地說,那他怎麼會到這裏來哩?韋一刀說,他們抬了一條死狗來賣給我。見他可憐兮兮的,我隻能要了。媽的,這個獨眼龍,還白吃了我一餐飯。韋秋燕不滿地說,爹,你怎麼這樣說哩。
為什麼不能這樣說?這些個家夥鬼得很哩。韋一刀聲音漸大起來。
父女倆沒再爭執下去就又回到了飯桌。這天晚上,韋秋燕和黎軍把黃永平和啞巴帶到街上的一家旅館住下,這時候,黃永平已經醉得不曉得自己是誰了。
第二天大早,韋秋燕早早就來敲房門。門是啞巴開的,我父親黃永平還在酣睡。韋秋燕站在門口,打手勢讓啞巴將黃永平搖醒。黃永平嘴裏嘟咕一聲,剛想對啞巴發火,卻在朦朧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韋秋燕,他趕忙坐了起來。
父子倆洗漱停當,便隨韋秋燕到街邊吃米粉。剛坐下來,韋秋燕就說,老黃,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想聽嗎?
黃永平瞪著獨眼說,我這麼倒黴,能有哪樣好事樓。
韋秋燕說,你不相信吧,你們家的牛王找到了!
黃永平又瞪大眼,盯住韋秋燕說,韋同誌,你,你哄我吧?
韋秋燕笑說,你看你,我幾時哄過你哩。好吧,我們先吃米粉,一會我帶你們去要牛。
雨還是紛紛揚揚地下,城裏和鄉下不同,街巷滿是一朵朵花花綠綠的傘。滿頭霧水的黃永平和啞巴隨韋秋燕跳上一輛三輪,不一會就又來到她家。鐵門打開,有一隻狼狗竄了過來,直嗅黃永平的褲檔。他和啞巴都吸了一口冷氣,僵直在那裏。家裏沒人,韋一刀賣肉去了,就留了條狼狗看家。韋秋燕幾聲嗬斥,狼狗才不情願地躲進了狗屋裏,黃永平父子倆繃緊的身體才鬆活下來。
剛定下神,韋秋燕就把他們帶領繞到小樓的背後。黃永平始料不到,小樓後麵還有如此大的空間。有幾間牛欄,有屠宰房,還有兩間用意不明的密實的木屋。屋子後麵是幾棵河邊常見的牛奶果樹,碩大的枝幹張牙舞爪地伸向河灘。透過牛欄和樹的縫隙,能依稀看見紅河幽綠的流水。
陰雨天氣,每天剝下的牛皮來不及幹燥,一塊一塊地晾掛在牛欄的四周,發出陣陣令人眩暈的腥臭。黃永平忍不住往地上呸了口痰,狐疑地站在雨中,看韋秋燕走到一扇木門跟前,毫無忌諱地從一個隱蔽處摸出一把鑰匙,打開了吊在木門上的鎖。這時他才覺得,那個緊閉的門裏有奧秘。韋秋燕拉開門,往裏探了一下頭,才又轉過身來對站在雨中的黃永平說,嗒,老黃,你快來看看,是不是你們家牛王。
黃永平不搭腔就踉踉蹌蹌地快步走過去,笨重的水鞋在門前的陰溝邊滑了一下,整個人差點撞上了站在門邊的韋秋燕。見他這般猴急,韋秋燕趕緊扶住他說,老黃,牛都關在這裏了,你別急嘛。
黃永平把頭上的雨帽往身後的啞巴懷裏一塞,一頭便鑽進門裏。透過陰暗的光亮,屋裏果然拴住一頭烏黑的水牛。他使勁眨了眨眼,終於看到了一對碩大漂亮的牛角。與此同時,正在閉眼反當的岔角也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它睜開了眼睛,看到了跟前的主人,激動得嗽地叫喚了一聲,鼻息也粗重起來。
韋秋燕拉亮了電燈,燈光下,黃永平已經完全認出,眼前這頭水牛就是牛王岔角了。他渾身顫抖著走向前去,猛地一把撲到岔角的身上,嗚咽起來。外邊的啞巴聽到響動,也跟著闖了進來。他一眼看見岔角,竟激動得哇哇地大叫起來。
看見黃永平和啞巴這般動情,韋秋燕默默地退到屋簷下,盯著嘀嗒的雨點發呆。
沒有什麼比失而複得更讓人動情了,黃永平和啞巴與岔角互相激動了一陣之後,兩個人借著燈光開始圍著岔角四處打量起來。離別幾天,岔角的毛色居然比以前好了,皮毛油光滑亮,一副大角依然威武,一對大眼神氣十足。顯然,岔角受到了很好的照料。岔角為什麼會在這裏呢?這裏不是韋一刀的家嗎!
黃永平忽然轉身走出門口,雙手叉腰,盯住韋秋燕說,韋同誌,我問你,我們家的岔角是怎麼藏到你們家來的?
韋秋燕一怔,轉而笑說,這個呀,以後我慢慢告訴你吧。
10
屋簷上的雨滴整夜都沒停歇過,嘀嘀嗒嗒的緊一陣慢一陣,伴隨著我祖父黃金寶的奸聲咳嗽聲一直響到天明。
不能再在床上賴下去了,黃金寶已經虛張地幹咳了好幾次,我父親黃永平曉得,他父親這是在催促他先起來燒火熱水呢。多少年了,年邁的父親盡管整夜都睡不安然,但他絕對不會先起床幹活。作為兒子,黃永平理所當然地要承擔這個義務。牛蛋在家的時候,有時也會主動先於黃永平起床燒火熱水,但是這種情況並不太多。這樣,既當兒子又當爹的黃永平就不得不起來,開始一家人的生活。
黃永平爬起來時,忽然感到周身一陣酸痛,穿衣時兩隻胳膊很久才伸進袖子裏。這是他這兩天加固牛欄落下的傷痛。他邊揉搓那隻獨眼邊磨蹭著來到火塘邊,蹲下來撥開火塘的灰燼,露出幾塊紅色的火炭。他把那幾塊火炭集中到一起,然後放進一些刨渣和細柴,頓時一股濃煙騰起,他俯身鼓勁一吹,隻聽唉的一聲,濃煙變成了紅黃的火焰,整個屋子也有一股暖意彌漫開來。
黃永平把水壺架在火塘上之後,才打開房門,一股濕冷的空氣撲麵而來。阿黃抬著滾圓的身體站在廚房門口,討好地向主人搖頭擺尾。盡管沒了阿黑,阿黃依然對主人忠心耿耿,實在難得。院子裏依然是濕橇渡灰蒙蒙的,遠處的山坡上還是被忽濃忽淡的煙雨籠罩。他嘴裏照例罵了一聲,才往豬圈方向走去。這是主人每天早上起來先去的地方,阿黃耐心地站了守候著。要不是肚子裏的孩子動靜太大,阿黃每一次都會隨主人跑到豬圈旁邊去的。
身體的酸痛一直延續到了廁所,黃永平蹲下來的時候,腰腿的骨骼發出了一連串的響聲,疼痛隨之蔓延開來,他忍不住一陣哉牙咧嘴。就在這下陣痛之後,一個念頭忽然像一顆釘子一樣鉚在了他的腦子裏。
他不能這麼輕易地放韋一刀一馬。
這個念頭顯然已經憋在他心裏好多天了,直到現在才跳出來是因為身體的觸痛。牛王岔角莫名其妙地丟了,又莫名其妙地回來了。真是丟得不明不白,回來得也不明不白。為了尋找岔角,他黃永平曆盡了艱辛,吃夠了苦頭,還受到了恥辱。這口窩囊氣能說消就消得了的麼?他狗日的韋一刀憑什麼對岔角說偷就偷,說放就放呢!
我父親黃永平決定要去一回鎮上,去單獨見一回韋一刀。對於去見韋一刀這件事,他覺得沒有必要再拐彎抹角,也沒有必要縮頭縮腦。他覺得韋一刀不隻是冒犯了自己,還觸犯了法律,不能讓他這條老泥鰍就這樣溜出法網。
煙雨中的殺牛坪靜悄悄的,偶有一陣嘩嘩的尿響。黃永平的腳步聲攪動了這裏的平靜,牛們紛紛站立起來,朝路上張望。他的腳步聲剛傳到小屋前,啞巴就把門打開了。啞巴穿著一件民政剛發的棉衣,小已地向養父打手勢。
黃永平的目光在啞巴的衣裝上停留了片刻,便又調頭朝牛欄方向走,他要去看一眼牛王岔角。岔角早已注意到了主人,早早地就站起來迎接他,嘩嘩的撒尿聲淹沒了殺牛坪所有的響動。
黃永平和啞巴花了兩天工夫為岔角加固了牛欄,他們到鎮上給牛欄特製了一個鐵門,配上了一隻一斤重的大鐵鎖,還從寨上扛來了一些析條,用螞蠟釘一一加固。現在,誰要是想偷偷摸摸地把岔角牽走,那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了。黃永平滿意地察看自己的傑作,轉身對啞巴說,還不快點給岔角喂草啊?今天要放晚一點,讓它吃飽肚子。
啞巴告訴他,那邊香桃家的母牛生了一隻小牛患,個頭大得很。
黃永平顯然很注意這個消息,難道岔角又有後代了?這真是件讓人高興的事。他隨啞巴來到一個中間的牛欄,看見一頭體形壯碩的小牛犢悠然地靜臥在母牛旁邊,像是已經出生幾天的樣子。
真是岔角的種哩。黃永平寬慰地笑起來。岔角已經有三年沒有後代了,寨上好多人都說岔角不成種了,真是扯雞巴卵淡。
看見養父高興,啞巴更是想討他高興,哈吧呀呀地告訴他,牛胎盤已經收起來洗幹淨了,他打算烤幹後送給養祖父黃金寶,讓他補補身體。
黃永平裝著不是很在意牛胎盤這件事,平靜地對啞巴說,阿五,你到村裏走一趟,告訴香桃爸,他家的牛生了岔角的仔,叫他馬上煮一桶黃豆稀飯來。記得到你大姐夫家要一大碗甜酒,撈進稀飯裏去煮。去吧。
我父親黃永平下了公共汽車後,便徑直到市場找韋一刀去了。在肉行的一頭,擺了為數不多的幾個牛肉攤,韋一刀的肉攤居於首位。此時,他的一頭牛已經賣了一大半肉,而擺在一邊的一隻黃牛頭便顯得有點孤零零的。
韋一刀大老遠就看到了黃永平,這讓他的心頭咯瞪了一下。看人是他的一種職業特性,凡是進入肉行的顧客,隻要進入他的視線,他一眼就大體能看得出來,這個人是想要買什麼肉。買豬肉的顧客和買牛肉的顧客,各人進入肉行後的關注點各有不同,因此買牛肉的顧客很容易就讓他的目光逮住。黃永平顯然是奔他的肉攤來的,不過來者並不是想要買他的牛肉,而是要來找他談事,他太熟悉對方的舉動了。在黃永平睜大獨眼一步一步地走近來時,韋一刀一邊大聲地吃喝,一邊在調節情緒,決不能讓他看出自己心虛。
黃牛肉咧,黃黃的黃牛肉咧,來呀,新鮮的嫩嫩的黃牛肉咧……
韋一刀故意等到黃永平走到攤前了,才轉過身來誇張地大聲說,哎喲喲,黃老哥,是什麼風把你這個大貴客吹來呀,來點鍵子肉口巴?
黃永平不冷不熱地說,嚏,哪有什麼風呀,我是特意冒雨來參觀韋老板這把刀咋個砍黃牛肉的。怎麼樣,不歡迎啊?
歡迎,當然歡迎。要是黃哥買我的牛肉,我買一送一。韋一刀裝著樂嗬嗬地說。
我哪裏有錢買你的牛肉哩。黃永平盯著韋一刀的臉說,我想打擾韋大老板一下,不曉得你有沒有空呢?
韋一刀摸不透黃永平來找自己幹什麼,隻覺得來者肯定不善,沒什麼好事。於是以退為進地笑笑說,晦,黃老哥有事找我,我能沒有空嗎?如果老哥不嫌我那裏臭牛油,就到我家再搞兩杯,我們兄弟邊喝邊聊嘛。
黃永平陰沉著臉說,酒是不喝了,沒空哩。你到外邊一下,我有話問你。
見對方不吃軟,韋一刀更加覺得自己的判斷是對的,這個獨眼龍是找他茬子來了。他用抹布搓了一下手,摘下圍巾,對工仔說,我出去一下,一斤可以賤賣兩毛錢。
黃永平先行來到肉行外邊的屋簷下停住,韋一刀很快跟上來,從衣袋裏摸出一包煙,彈出一支遞給黃永平,兩人先點燃了一根煙。然後,韋一刀滿臉堆笑地說,黃老哥,這雨下得太久了是吧,人都快憋不過來了。
是啊,我這麼老了,也沒見過下這麼久的雨,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哩。黃永平說。
哦嗬,看來我又做錯什麼事,又讓黃老哥不高興了。韋一刀說。
那好,我也不跟你繞彎了。韋一刀,我問你,我家的牛王岔角是怎麼住到你家後院去的,而且住的地方那麼密實,不會是見不得人吧?黃永平說。
韋一刀聽了,佯裝生氣地說,老哥,你還說呢,我老婆都生我三天氣了。你白白拉走了一頭牛,讓我損失了一千五百塊錢呢!
黃永平說,你損失多少錢我不管,我隻問你,岔角為什麼會跑到你家後院去了?它總不會變成蒼蠅飛到你那個密不透風的倉庫去吧?
韋一刀裝著四處看看,壓低嗓門說,黃老哥,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頭水牛是誰賣給我的,那我就直說了吧。這牛是你們家牛蛋拉出來賣的,既然是熟人我就先買下來了。牛蛋想去廣東,沒有錢,就把牛拉出來賣了,就這麼簡單。
黃永平說,我看沒那麼簡單吧,那個野仔就是水缸做膽,他也不敢偷牛盜馬的,何況是偷賣岔角呢?
韋一刀說,我可不曉得那頭牛叫什麼,在我眼裏,它隻不過是一頭菜牛而已。
黃永平冷笑說,韋一刀,你這種把戲哄小鬼可以,你能哄得了別人麼?你不曉得偷牛盜馬是犯法的嗎?要是政府曉得你密謀盜殺水牛王,你扛得住麼?
韋一刀軟中帶硬地說,黃老哥,你曉得什麼是市場經濟嗎?現在興買賣自由,你願意賣我願意買,買賣不壓人,我能犯得了法嗎?呢!你想告就告我去吧,今天我忙,不請你喝酒了。
韋一刀說完轉身就走,把黃永平一個人晾在那裏。黃永平始料不到這次見麵就這樣尷尬收場,他原本以為韋一刀會服軟,被迫做出一點和解的姿態,至少向他認個錯,說些賠禮道歉的話,那他也許會原諒他,放他一馬。然而,韋一刀的強硬反應已經表明,他並不在乎什麼名聲和威脅,也不害怕什麼處罰了。事情已經鬧到這個份上,他們之間不大可能有什麼和解可言了,要是這樣便宜了他,那他黃永平日後怎麼做人呢?他總不能讓韋一刀這種沒心沒肺的壞人為所欲為,騎在自己頭上拉屎拉尿吧。
這麼想著,黃永平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市場。他要去找鎮長,他就不信鎮長不管這個事情。不過,至於鎮長能管到什麼地步,他心裏還是不太有底。因為,韋一刀的女兒韋秋燕也在鎮裏工作,這樣多少會影響鎮長的判斷。當然,除了女兒之外,韋一刀還有另一張牌,那就是派出所那個黎所長。既然所長整天出出進進他們家,那他和韋秋燕的關係也非同一般了。
走在街上,黃永平聽到有人在向他打招呼,他定神一看,覺得此人有些麵熟。在眨巴眼的瞬間,他終於記起來了,這人是獸醫老藍。多年不見了,老藍還記得自己,這讓黃永平有些激動。老藍把他扯到街邊的牆腳下避雨,遞煙給他,幫他點著了。才又問他這麼陰雨的天氣還進城來幹什麼。老藍這一問,恰似點燃了火藥桶的引信,把黃永平身上的火氣給引爆了。他一口氣就把韋一刀如何盜取水牛王岔角的經過跟老藍說了,在他敘說的過程中,老藍始終眯縫著眼認真地傾聽。
當聽說黃永平打算去找鎮長報告時,老藍才不露聲色地說,老黃,你找鎮長沒有用的,不如找我們畜牧局長,我們局長對這種事會很重視,他會層層向上級彙報的。
黃永平說,那要不要向縣長報告呢?
老藍說,我們局長他會向縣長彙報的。
黃永平臉上現出一陣快意,咬牙切齒地說,好啊,要是縣長曉得了,他狗日的韋一刀就死定了。老藍,你帶我去見局長吧。
老藍說,我已經退休了,不方便去找領導,還是你自己去吧。
人家話已如此,黃永平也不好再麻煩他了。告辭老藍後,黃永平並沒有馬上去找畜牧局長,而是按照原先的想法,先找鎮長去了。
11
香桃不肯出來見麵,而跟前的老黑又跪地不起,這讓我感到騎虎難下。
總不能就這樣放了老黑,便宜了他吧?香桃一句話沒說就跟他睡到一塊了,還說好朋友呢。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老黑他狗日的偏偏就敢吃了,而且吃得不聲不響,偷偷摸摸,一點都不像男人。你說,這樣的人要是便宜了他,那往後我牛蛋還怎麼做人呢!
這個長跪在我跟前的老黑,從穿開檔褲那時候起,就是我的玩伴了。我祖父黃金寶說,我還很小那時,我媽媽就臥病在床,奶水也幹癟了,我整天都餓得嗽傲叫。父親並不太搭理我,常常一生氣就把我扔出屋外去,是祖父既當爹又當娘地早晚料理我,要不然我早就完蛋了。每當小我哭鬧的時候,祖父就曉得我想吃奶了。這時候,祖父就抱著我串門走戶。祖父曉得寨上哪家女人有奶水,抱著我一家一戶地去跟人家討奶水。然而,並不是所有處於哺乳期的女人都樂意讓我吃奶。因為多數寨上的女人都營養不足,奶水都特別少,連自己的孩子都吃不飽,哪裏有多餘的奶水讓我吃呢。還有就是那些剛生第一個孩子的少婦,見了別的男人都臉紅,她就是奶水再多也不好意思讓別的孩子吃的,更何況旁邊還站著黃金寶這個小老頭呢。隻有一個人例外,她不但有一對大奶,兩隻圓鼓鼓的乳房奶水充足,而且她還是黨員,肯學雷鋒做好事,助人為樂。這個人就是老黑的母親。雖說她和我們黃家不是親戚,但她卻很樂意為我們家排優解難,讓饑餓的我也能吃到奶水。這樣,黃金寶就常常抱著我去老黑家,讓我吃老黑媽媽的奶。
祖父說,那時候我又小又瘦,手小腿細,小頭小臉,頭發稀少,臉色蠟黃。別人家一樣大的孩子都滿地跑了,而我還隻是在地上爬行。更令大人們沮喪的是,我不僅長得像貓,哭起來也像隻病貓一樣,聲音尖細而無力。而老黑卻不同,老黑雖說比我小半歲,但長得又壯又黑,像個豬患。大人們說,老黑小時候其實很霸道,要是看見母親正在奶別的孩子,他就要麼衝過去對那個孩子又撕又址,要麼滾在地上賴哭。平時沒有別的孩子來討母親奶水,老黑也是嘴巴啃一隻奶頭,又用手捂住另一邊奶頭。老黑從小就很有進攻性,每當黃金寶把我抱到他家,讓他母親幫喂奶時,他就像隻狂暴的猴子,一會哭鬧,一會上去把我操開。有一次,我的臉還讓老黑給抓破了。老黑媽沒法子,隻好讓兩個孩子一人吃一隻奶,但一不留神,老黑就會出重手將我推開。為此,每喂奶,黃金寶都得守候在一旁,隨時協助處理種種因我到來導致的衝突。
為了讓我吃到更多的奶水,祖父黃金寶是想盡了各種辦法。比如,他曾經讓我嚐試著去喝牛奶。殺牛坪的牛欄裏時常有些處於哺乳期的母牛,那些母牛身上有大把的奶水。有的母牛還因為小牛出生後早早就夭折了,碩大的乳房脹鼓鼓的,晶瑩剔透,像隻熟透的牛奶果,裏頭似乎都是奶水。黃金寶很容易就可以弄到成碗成瓶的奶水,然而我卻沒有這個口福。我天生對牛奶有一種排斥,一喝下去就會拉肚子。開始時祖父以為是喝生牛奶的緣故,就先把牛奶煮熟,加上半勺白砂糖,結果我喝了還是拉肚子。
祖父還嚐試讓小我吃狗奶。家裏的花母狗每年冬天都會如期生下一窩狗患,它的奶水足以哺養成窩的小狗患長大。但是,花母狗對我沒有好感,不管主人如何威逼利誘。它從來都不同意讓我趴在它身邊吸奶,不是對人獻牙咧嘴,就是逃跑。有一次逼急了,黃金寶幹脆把花母狗捆綁起來,讓我趴在成排的狗奶頭上一隻一隻地吸吮。不過我的力氣還是太小,舌頭也太嫩水,每次卻沒能把狗奶吸飽,依然餓得我哇哇大哭。
好在老黑的母親慷慨大度,讓我搭幫吃奶。我和老黑共吃了一天又一天奶,打了一次又一次架,漸漸地,我們都慢慢長大了。誰也不曾想到,這對從小打打鬧鬧的冤家後來居然成了好朋友。
現在,跪在地上的老黑一直捉摸不透我在想些什麼,反正我覺得我已經站累了,或者說已經不耐煩了,對他無計可施了。我還覺得,我們這樣對峙下去總是不好的,老黑不能老是這樣跪下去,我似乎也需要有個台階下來。然而,這種時候,不是說老黑一個人能夠把持得了的,我有我的想法,老黑有老黑的想法。至於老黑的想法到底是什麼,我不是很曉得。要是我一定要堅持見到香桃不可,見不到香桃就永遠在這裏守候下去,永遠跟他這樣怒目相視,往後的日子他怎麼過,他和香桃能夠安寧麼?想到這裏,老黑忽然咬咬牙說,牛蛋,你割我耳朵吧!
我愣了一下,瞪大眼睛說,你說什麼?
按照我們牛扼寨的規矩,我應該要挨割耳朵。你動手吧!老黑平靜地說。
我曉得,老黑服軟了,他的認錯是認真的。按寨上的習慣,處理老黑這樣的人除了殺豬宰羊請客掛紅之外,還要當眾割掉半隻耳朵,以示懲罰。不過我曉得,老黑還算不上一個真正的奸夫,因為香桃還沒過門成為我真正的女人。這種情況下,割掉老黑半隻耳朵顯然是不太合適的。然而,要是不割他的耳朵,那麼他得到的懲罰也太輕了,那樣顯然是便宜了他和香桃。何況,這個處罰是老黑他自己提出來的,我完全有足夠的理由為自己出一口惡氣。
想到這裏,我又打起了精神。我打算馬上就動手,否則夜長夢多,讓老黑從自己的手上溜走。我曉得,一旦離開了這間屋子。老黑或許就是過了坳口的黃鹿,再也沒有機會報仇了。
我站在老黑的身後,我的目光在老黑的兩隻耳輪上遊移。跟很多打工仔一樣,老黑留了一頭半長的黃發,但兩隻招風耳還是有大一半暴露在頭發之外,兩個耳輪看上去像兩塊鹹餅幹。以前我最喜歡咬耳朵餅了,那種看上去像人耳朵的耳朵鹹餅是縣餅幹廠的特產,一毛錢一隻,咬上去脆生生的,香香的,還略帶蔥蒜的味道。其實老黑也是很愛吃耳朵餅的,那時候我倆都讀初中,隻是兩個人一般都背著對方買,然後偷偷地吃。有時偶爾被對方看見,那是要對半分的。人長大了,我們吃耳朵餅的機會也漸少了,耳朵餅也已經成了曆史。現在,老黑的耳朵又勾起了我短暫的回憶,但在我看來,有關耳朵餅的往事並不會影響到我此刻對他的仇恨,也不會幹擾我的決定。我的右手還是堅定地摸索著伸向腰間,腰帶上有一個鑰匙串,扣上有一把超小號牛角刀。
隨著哢噠的一聲,牛角刀跳出了鑰匙扣,攘在我的手上。又是噠的一聲脆響,刀子被打開了,挺直了。老黑曉得,我真的要對他下手了。他的心頭感應式地打了個顫,但這隻是一種自然的反應,並不意味懼怕,也不是後悔。這時候即使他還想到怕想到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刀已經捏在我手裏,那兩隻耳朵餅近在咫尺,這時候四周都很寂靜,我隻聽見自己的心跳。我感到一股熱流不知從何處湧向頭頂,頭腦迅速膨脹起來,兩眼也倏地一陣昏花,身體不由得一陣搖晃。我覺得,出現這種反應表明自己是怯場了。難道自己又要在這種關鍵時刻膽怯了麼?膽怯就是害怕,就是心慈手軟,就會挨老黑嘲笑,繼而就會被世人欺笑。去你娘的吧,老子不能怕老黑,更不能手軟。
這麼一想,我使勁眨了眨眼,定了定神,深吸了幾口氣,咬牙說,老黑,你想割哪一邊耳朵呢?
隨你便吧。老黑說。
好,算你有種。老子真的要動手了!我冷笑說。
少他媽廢話,快點吧!老黑說。
我覺得,這回輪到對方急了。對方一急,說明他的心也是虛的,心虛也就是害怕。老黑他也會害怕了,愈害怕就愈想快點把事情了結,事情了結越快,他就越痛快。事情了結越慢,他就越痛苦。忽然間看透了老黑的心思,我禁不住暗自得意起來,嘴角也掠過一絲冷笑。
既然他老黑急於想讓我下手,那我就不跟他急了。於是,我不緊不慢地說,老黑,你到底讓老子割哪邊耳朵?
哪邊都得,隨便。老黑說。
我拎著刀慢悠悠地繞著老黑轉了一圈,最後在他跟前站住,說人家講男左女右,你說哪邊是左哪邊是右呢?是以你為準還是以我為準呢?
老黑瞪了我一眼說,少廢話,當然是以我為準了。
我皺起眉頭說,你亂說,應該是以我為準。
那就以你為準吧,快點啦,老子求你了!老黑有些不耐煩了。
好,那就以我的為準。我說著伸手摸了摸老黑的左耳,又摸摸右耳,說,你這個野仔,怎麼耳朵一隻大一隻小,一隻厚一隻薄的。
你才是野仔哩。老黑嘲諷地說。
我順勢狠扯了老黑一下左耳,冷笑說,老子是野仔,你講得對,對得很。今天老子不割掉你兩隻耳朵,老子就是野仔!
老黑一聽,陡然仰頭看著我,驚恐地說,你、你說什麼?要割我兩隻耳朵?
我點點頭說,你說得對,誰叫你他媽的嘴比拱屎蟲還硬哩。
牛蛋,你不能這樣,人家割耳朵都是割一邊的。而且也隻割一點點。老黑終於又軟了下來。
不得。老子要割就割你整個耳朵。我冷冷地說。
牛蛋,你還講不講理呢?你看我們寨上那個老色鬼,他搞的還仇人的老婆哩,人家還不是才割去一點點?老黑說。
那個老色鬼肯賠人家一頭牛兩頭豬呢,你賠老子什麼?我說。
老黑低頭想了想,低聲說,你和香桃又還沒有領結婚證哩。
見老黑還如此嘴硬,我又來氣了,伸手就朝他嘴上猛掄了一掌,咬牙說,看你還說,老子和香桃訂過婚了,也幹過了。你說,她是不是我老婆?
老黑曉得我發怒了,趕忙低下頭不再吱聲。
原本是要再折騰老黑一番的,現在卻輪到我自己不耐煩了。這樣僵持下去,首先吃不住的肯定是我,要是我先吃不住那就不好收場了。我擔心被老黑看透,便下了決心準備盡快下手。
我站到了老黑的背後,右手執刀,左手扯開老黑的左耳,真的要下手了,卻又猶豫起來。該割多少合適呢?總不能把人家兩隻耳朵都割了吧?肯定是不能兩隻耳朵都割的。那麼是把一隻耳朵都割下來嗎?不至於吧,正如老黑說的,割下一隻耳朵的懲罰顯然也太重了。要不是人家自願,或許自己還不能割到人家耳朵呢。再說了,這件事也許不隻是老黑一個人的錯,還有香桃那個爛貨哩。都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香桃要是不肯背叛自己,老黑也是沒有機會的。那就割他半隻耳朵得了,半隻耳朵也夠老黑出醜了。可是,割掉半隻耳朵萬一出很多血怎麼辦?要是疼痛得老黑昏過去怎麼辦?萬一出了人命怎麼辦?難道警察不會來麼?不叫醫生行麼?
當這些問題像一條條饑餓的狼,伸出長長的舌頭露出白牙滿臉猙獰地出現在我麵前時,我的手顫了一下。
老黑感覺到了我的猶豫,他曉得我的心軟了,手也有些打顫了,再繼續下去,他就有可能逃過這一刀的懲罰。於是試探著說,牛蛋,我就曉得你狗日的心好,有一副菩薩心腸。你要是不動手,那我就欠你一輩子了。
此時此刻,我的雙眼都死盯在了老黑的左邊耳朵上,老黑說些什麼我並不大聽得進去。我隻看見被我扯開的耳朵死白死白的,隱約還看見幾條細細的筋脈。要是一刀割下去,應該不會有太多的血溢出來吧。小時候見人家給水牛打印記,不也是在耳朵上割一個口子麼。割開的口子並沒有多少血水冒出來,隻塗抹了一點消毒的藥水就可以了。這個嘴硬的老黑,這個時候還嘮叨什麼呢,難道還在嘲笑我嗎?
我已經不再容許自己再等下去了,我終於舉起了右手,向這隻耳朵餅伸出了刀子。就在刀口將要割向耳朵的刹那間,我的手腕突然扭動了一下,順勢一個拉扯,老黑的身子一個哆嗦,一聲悲慘的嚎叫響徹了整個屋子。
然而,我的手依然沒有鬆開那隻耳朵,隻聽哈哈大笑說,你嚎個卵啊,老子還沒割哩!
說著我又扯開老黑的耳朵,將刀刃對準那隻還是白白的耳輪,悄無聲息地劃了下去。
這下老黑反而不嚎叫了,隨著他的一陣呻吟,那隻耳朵也被泊舊流出的鮮血染紅了。老黑本能地摸了摸那隻耳朵,隻是裂開了一個口子。
他趕緊用手撂住傷口,站了起來,轉身鑽進衛生間,把衛生紙揉成一團,捂在耳朵上,然後回到我的跟前,椰榆他說,牛蛋,你為什麼不把整個耳朵割下來呢?笨卵!這下我們兩清了,我不欠你什麼了。哦,以後不準你再來打擾我們了,要不老子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老黑說完,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獨自木樁一樣站在屋裏。
12
割了老黑的耳朵後我突然感到一陣惡心,趕緊鑽進衛生間扒在盟洗盤上,卻沒有東西嘔出來,我順勢吐了一口痰。不料這一吐卻使我嚇了一跳:我痰液裏伴有一點猩紅的血跡。我又吐了一口,還是滲有血跡。一種不祥之感立即襲遍我的全身,一股冰涼的氣息從頭頂掠至腳底。我悲切地感到,我的東莞之行到此結束。
我不得不繼續在招待所多住兩天,悄悄到醫院去打了幾針。控製住病情之後,我便買了返鄉的車票。
我又一次盤點了一遍口袋裏的錢,隻剩下三百多塊了。沒有錢就不可能繼續在東莞待下去,是該回家了。然而,我的家在哪裏呢?是牛轆寨那個家嗎?我出來已經有十來天時間了,家裏的情況一點也不知曉,他們發現丟了牛王岔角之後,會是怎樣的反應呢?家裏人如果曉得是我盜賣了岔角。他們還會原諒我嗎?尤其是我那個凶神惡煞的獨眼龍父親黃永平,他肯放過我嗎?這麼多不確定的問題就像一道道關卡橫亙在我回家的路上,讓我不敢去多想。毫無疑問,我這次回家肯定是去自投羅網,要砍要殺隻能由便他們了。
一路走一路睡覺,班車進入桂西北山區時已是天色放亮,窗外仍舊是灰蒙蒙的雨霧,班車如同行進在一個沒有盡頭的乳白色的隧道裏。
中午時分,班車到達縣城,我走出出站口,望著被煙雨浸潤的街道,不禁又一次迷惘起來。如果是要回家,出了站口往左走,不遠處的小橋頭便是公共汽車站,每半小時會有一趟車通往紅河上遊的鄉鎮。那個方向還通向雲南,車站另有每天數班的班車。若是我要回牛輛寨,十來公裏的路一會就到了。隻是,我現在能回去嗎?要是家裏的兩位老人還在氣頭上,把我往死裏打怎麼辦?我能不還手嗎?我要是留在縣城,又能在哪裏落腳呢?總不能露宿街頭吧?這時候,肚子裏的腸胃忽然一陣扭動,我感到肚子餓了。
我找到街邊的一個粉攤,點要了兩碗麻鴨米粉。賣粉的姑娘以為是聽錯了,又問了我一遍,我都有點生氣了,大聲地又重複一遍。可能我的樣子很凶,小姑娘害怕得不再吭聲。
我幾乎是一口氣就把第一碗米粉連渣帶湯吃進肚裏,渾身頓時感到暖和起來。肚子有了東西,這時候頭腦也清醒多了。聽到砧板上剁肉的響聲,我忽然又想起了韋一刀。去找那個老家夥吧,他不是對你好嗎?一個飄忽的聲音忽然從某處對我說。是呀。我為什麼不去找韋一刀呢!韋一刀不僅花錢買了岔角,讓我去了一趟東莞。盡管沒能見到香桃,沒能和她重歸於好,但是我也了卻了一段情緣,了斷了一樁情事。回想起我離開縣城那天,韋一刀更是對我關愛有加,把我當成親人一樣看待,讓我迷迷糊糊地享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溫情。這樣的人,我不去找他又該找誰呢?
我探頭探腦地出現在肉行的入口時,就被眼尖的韋一刀看見了。我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錐了一下,又繼續吃喝賣肉了。肉攤上隻有他一個人,助手可能幹別的事去了。相比之下,韋一刀似乎沒有那天那種臉色了。看見我走到他跟前,便以責問的口吻說,你個鳥仔怎麼回來了?回來找死哇!
想回來就回來歎。我故作鎮定地說。
韋一刀皺眉說,你這不是回來找死嗎?說給你聽吧,獨眼龍已經曉得牛是你偷的了。
當然是我偷賣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怕我卵啊!我說。
韋一刀舒了一口氣說,好,算你有種。我還說給你聽,牛他們拉回去了。
哦?我吃了一驚。
是我同意讓他們拉走的。牛關在後院,被我女兒發現了。韋一刀說。媽的,那個獨眼龍得了便宜還不肯放過我,要到上麵去告我哩。
哦。那些錢,我用光了。我低下頭說。
錢老子不稀罕。問題是獨眼龍不肯放過我,前兩天還來嚇唬我,他說要上告。我想,隻要你一時半時不回來,沒有人對證,他也咬不得我卵。現在壞了,你怎麼又回來了呢?韋一刀沮喪地說。
放心吧,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說。
牛蛋。韋一刀感激地看著我說,我謝你了。
牛是我拉來賣的,又不是你。我說。
牛蛋,不管是誰問你,你都保證這樣講麼?韋一刀還是擔心。
你放心,我怕我的卵。我說。
韋一刀一臉釋然地搓著手,關切地說,牛蛋,你現在打算去哪裏?
這下輪到我犯難了,我凝思片刻,低下頭說,我……我暫時不想回家。
不回去你能去哪裏?韋一刀說。
你能不能收留我幾天,或者我給你打工吧。我說。
不行。韋一刀搖頭說,你找死呀?你也不想想,你偷牛出來賣給我,我買你的牛,然後你鳥仔跑得無影無蹤,人家到處找你,都報案了。現在你回來了,要是住到我那裏,那不是告訴人家我們合謀偷盜水牛嗎?你卵仔為什麼不去死啊!
那我現在就走,你先給我幾百塊錢,以後我保證還你。我涎著臉說。
牛蛋,你這個鳥仔,你到底有沒有腦啊?韋一刀陰沉著臉說,錢,我給你幾千幾萬塊都得,問題是你能跑出去一輩子嗎?你這種鳥人,錢花光了,又不是夾卵回來了!
那你讓我咋個辦?我不禁著急起來。
你給我老老實實回去,給那個獨眼龍下跪磕頭,向他認個錯。男人膝下有黃金,我不信他能殺了你鳥仔不成?啊!韋一刀說。
要是他不放過我呢?我說。
不會的,怎麼說你也是他的兒子嘛。韋一刀冷笑說,牛他都牽回去了,最多罵你幾句消消火就過了。
那好,我聽你的。我說。
我欲轉身離開,又被韋一刀叫住了。他從一個小編織籃裏抓了一張大鈔遞給我,叫我去買點熟菜回家去。我沒有猶疑就把錢拿過來了。
牛輛寨,我又回來了。我提著蛇皮下了車之後,一陣濃密的針頭般細小的雨粒立即把我給裹住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沒有任何遮擋雨水的工具。一路上,我的心思都在琢磨著,我該在一個什麼樣的時辰裏回到家,回到家後以什麼樣的方式向兩位老人賠罪。在路旁站立的瞬間,我突然生出不想在這時候回家的念頭,我沒有往殺牛坪的泥路走去,而是緩步沿著省道繼續往前走大約一裏多路才停下來。這裏正處於殺牛坪的上方,公路下麵幾丈遠處懸崖,崖上有一棵巨大的榕樹。從這裏往下看,殺牛坪盡在眼皮下麵,更遠的地方是稻田和紅河,往上可以看得見一些牛輛寨若隱若現的屋脊。
正值午後,空氣中隻飄揚著一些細微的雨粒,山野裏的能見度不錯。我沿著一條蜿蜒的小徑,來到榕樹下,把蛇皮袋放下來,用一件幹衣服抹去頭發和臉上的雨水。站在樹葉茂密的榕樹下麵,我能聽到嘀嘀嗒嗒的水滴聲,卻不會直接被雨淋著。對於我來說,眼前的景象太熟悉了。輕灰色的雨中,田野裏有一群水牛,散淡地低頭食草,看上去像一些深色的石頭,一顆一顆地鑲嵌泥土裏。我一眼就找到了那顆最大的石頭,它肯定就是牛王岔角了。在岔角旁邊的不遠處,有一叢岸竹,竹子下立著一個身穿藕色雨衣的形似稻草人的物體,那東西肯定就是啞巴了。
啞巴似乎比往常更加警惕了,一直站立在距離百把米的竹叢下守望著牛王岔角。這次岔角被我牽去賣了之後,啞巴顯然被我父親黃永平整苦了。平時黃永平對我和啞巴一直都是凶巴巴的,何況這次被我從牛欄裏牽走岔角呢。啞巴這家夥,一定是恨死我了。可是啞巴你並不曉得,我也是迫不得已的,要是我有錢,要不是為了香桃,我一定不會讓你受苦的。我的啞巴兄弟,總有一天你會原諒我的。
要是天氣晴好,啞巴肯定能看得見我的。這個地方以往我們一起來玩過,跟前是十幾丈的懸崖,我們曾經並排站在這裏往下撒尿,看誰射得遠。當然,啞巴是童子尿,射得肯定比我遠了。啞巴的個頭矮小,尿也比我射得高。啞巴射尿的時候會滿臉通紅,脖頸上青筋畢露。每次獲勝,他總是自己得意地一陣鼓掌,嘴裏嘰哩呱啦地大喊大叫,完全不顧我的感受。
我祖父黃金寶告訴過我,這個地方還曾經是寨上的一處滾牛崖。以前搞集體時,水牛也是集體的,每年的五荒六月青黃不接,寨上的人餓肉餓得不行了,往往就會動那些老弱病牛的念頭。那時候集體的牛群異常龐大,大到具體有多少頭隊長都不清楚。於是,久不時便會傳來老牛跌崖滾坡的消息。毫無疑問,牛一旦滾下陡坡或者跌落懸崖,要麼不是摔死就是斷骨折腿,那牛肯定廢定了,大家也就聞到了肉香。人要是從這裏跳下去,也就變成鬼了。祖父說,當年有幾個受傷的紅軍,在白軍的追捕之下彈盡糧絕,也是從這裏躍了下去。
細雨中,百無聊賴的啞巴竟又玩起了我們以前常玩的遊戲。他把一頭母牛趕到了牛王岔角旁邊,岔角碩大的身軀毫不猶豫地就騰躍起。啞巴一個人獨自手舞足蹈起來。
與此同時,一輛警車悄然停在我身後的公路邊上。黎警官帶著一個警察站在車邊,兩人都點燃了煙,麵向我,猛力把煙噴進雨霧中。
2009.7.14。於相思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