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3 / 3)

剛散會校辦就來電話說,讓朱侃馬上到李副校長辦公室一趟。他幾乎是踞起腳尖快步趕到學校辦公樓的,李副校長已經在樓下等他,見了麵就皺著臉低聲說,家長來了,正在四樓纏住書記呢。你馬上去把他先哄離開吧。

為什麼要放他上去?朱侃疑惑地說。我一直在學院等他,打了幾次電話他也不接。

保安一不留神他就進門了,直接就到了書記那裏,我去解圍了他都不理睬。後來黃處長來了,可他還是一直在那裏鬧,不肯走。快點上去吧。李副校長無奈地朝樓上指了指。

朱侃爬上四樓來到大書記的門口,已經有點氣喘了。他沒敲門就推開了虛掩的門,裏邊三個人都朝他看了一眼,隨即又繼續原先的氛圍。朱侃看到,大書記坐在茶幾另一端的沙發上,覃快樂坐在另一端,黃處長在中間泡茶。談話的氣氛似乎有些劍拔弩張,大家都緊繃著臉。

老覃,我都打了你幾次電話了,你為什麼不接呢?書記那麼忙你就不要打擾領導了,好吧。學校已經指定我來接待你了,有什麼事什麼話都跟我說好了。我們去我辦公室聊吧。朱侃說。

覃快樂晚了他一眼,說,朱侃,你先別攪水,一會我會找你的。我為什麼要找大書記,因為你們學校他是老大,我孩子在你們學校出了事,我當然要跟老大彙報,是不是啊?

可是書記他很忙,具體事宜他已經交代我們辦了。朱侃說,你也累壞了吧?應該先休息一下嘛。

我能休息麼,換了你是我,孩子都這樣了我能休息麼?嗯!覃快樂鼻子一酸,說話有些硬噎。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們都很難過。朱侃說,可是人都這樣了。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是先冷靜下來,好好善後,好嗎?

好。朱侃你來了,當著大書記的麵,我還是要再次重申我的六個要求:第一,要盡快找到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第二,學校要給我們家屬一個合理滿意的說法;第三,我們地方風俗人死了要入土為安,遺體我要求特許接回老家安葬;第四,學校要有個合理的我們能夠接受的補償;第五,她妹妹今年也從藝術學校中專畢業了,我們要求她能來接她姐姐的班,讀個二本,至少三本;第六,她母親目前住院,心髒已經安了兩個支架,如果她受了這件事刺激再發病再安支架,希望學校負擔這筆費用。

覃家長,這些條件你已經說第五遍了,我知道你也是深思熟慮的。我們尊重你的要求,但我們隻能承擔我們該承擔的責任,好嗎?大書記話鋒一轉說,這樣吧,我也必須再跟你說第五遍。你失去女兒,學校失去學生,你們痛苦我們也一樣悲傷,我們理解你的痛苦,也希望你知道我們同樣不能安生。你提出的要求隻要合理,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我們都盡可能滿足,盡量接近完滿。但至少你提的有些條件是政策不允許的,我們得按政策執行,這一點希望你能夠理解。據說你也是縣裏的部門領導,有多年的領導經驗,政策水平也高,在處理這個事上,我們互相理解互相體諒互相幫助,好不好?

書記說完站起來,對朱侃和黃處長說,你們二位好好陪一下覃家長,朱書記這兩天別的事先放一放,專門陪同。有什麼情況及時彙報。好吧,教育廳有個會我現在得去參加。

書記已經下了逐客令,覃快樂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隻好握住書記伸過來的手。朱侃和黃處長趁機把他挾帶出來,下樓去保衛處。

路上,黃處長告知朱侃,西湖水庫管理方已經答複拒絕排水。人家說,排一次水的成本太大了,如果一定要排水,必須經過園林、水利、城建等八個部門同意批準。朱侃聽了便不言語。覃快樂抱怨說,天氣轉熱了,過幾天再浮上來人都爛了。你們必須盡快撈人上來。

黃處長看了覃快樂一眼說,你放心,我們已經全力以赴了。現在請了八個漁民用網具撈呢,應該沒問題的。

三個人來到保衛處,先讓覃快樂察看了覃夢琴的遺物,然後把她的信交給他。覃快樂哆嗦著雙手許久都打不開信封,朱侃找了把剪刀輕輕替他剪開信封的一頭。才又把信封交給他。他左手將信封一頭輕壓出一個縫隙,然後猛地往裏吹了一口氣,再將右手食指和中指從半張開的信封伸進去,緩緩夾出一隻紙鴿子,又輕輕地展開,睜大眼睛仔細在泛香的紙上遊移。

辦公室靜默了約摸一分來鍾,一聲嘶啞的哭聲終於打破了沉寂,覃快樂雙手捂著臉頹喪地坐到沙發上抽泣起來。

待覃快樂情緒稍微穩定下來,黃處長又把另外兩封信遞給他,讓他一一過目。朱侃始終站在旁邊,默默地觀察覃快樂的表情。其實從大書記辦公室出來之後,朱侃就不把他當成對手了,他已經沒有了胡攪蠻纏漫天要價的能力。他現在反而覺得他很可憐,因為很顯然他的女兒已經留下了不利於他的證據。

朱書記,你是否帶覃局長去現場看一看呢?黃處長也開始下送客令了。

覃快樂邊用紙巾擦眼淚邊站起來,沙啞地說,我還是幫我女兒把紀念品送給她的室友,順便去她的宿舍看看吧。

不行啊,東西還是先放我們這裏,等結案了再說。她宿舍裏的東西也是一樣,目前還不能動。黃處長說。

這樣也是為了向學生向家長負責哩。朱侃說。老覃,或者你先到專家樓住下來,然後我們再到湖邊去看看吧。

覃快樂神情哀傷地跟隨朱侃出了保衛處辦公室,喃喃地說,我什麼都沒有了,你們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老覃,話不能這麼說吧。朱侃說,我們學校上下都非常重視這個事,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合理的說法的。

朱侃,連你都跟我講官話了,我還能怎麼樣啊!大書記跟我講了半天官話,李副也講官話,黃處這樣,你也這樣。滿嘴官話,沒什麼好臉色。唉。覃快樂唉聲歎氣地說。

老朋友,你看不出來嗎,我心裏頭其實和你一樣也很難過,但我又不能像你一樣流露出來。朱侃說。這樣吧,要不我們先去湖邊看看,然後中午我請你喝兩杯。怎麼樣?

覃快樂瞄了他一眼,不冷不熱地說,也行吧,聽你安排。是去你家喝嗎?

噢,這個,恐怕不行呢。我孩子這幾天在家裏複習,準備高考呢。朱侃說。

那就沒意思了。至少先去你家,讓我看看你小孩一眼,然後再出來喝點。怎麼樣?覃快樂又瞄了他一下。

朱侃一時猜不出他的用意,猶豫地說,這樣也行吧。

上午十一點半,朱侃帶著覃快樂回到小區的家。女兒一見麵就嘟著嘴說,爸,你一大早都跑到哪裏了?現在又這麼快回來,真沒意思。

爸爸有很重要的事要處理。快叫覃伯伯好。朱侃說。

女兒以前回老家過節見過兩三次覃快樂,還有印象,便裝副笑臉說,伯伯好。

覃快樂也變了一副麵孔,皮笑肉不笑地點頭說,晦,都說女大十八變,這麼高這麼漂亮了。你在忙什麼呀,準備高考啊?

女兒點頭說,嗯,伯伯,你是學什麼的呀,能輔導我一下嗎?

朱侃說,女兒,伯伯很忙的,你就自己慢慢複習吧。過幾天爸爸輔導你,好嗎?

哎呀,伯伯現在也沒能力輔導你了,以前學的都交回給老師了。覃快樂坐到沙發上無奈地說。

女兒覺得沒趣,又嘟著嘴進房間去了。朱侃泡了兩杯濃茶,一杯放到覃快樂跟前的茶幾上,一杯握在手裏,說,這個茶還是上次你給的春茶哩。

上次?覃快樂的臉色又陰暗下來,說,我都記不起是哪一次了。總而言之,你已經拒絕跟我吃飯好幾次了。

哪裏,哪裏。朱侃汕汕地說,今天中午,我個人請你,算是賠不是了。

覃快樂忽然覺得應該趁機懲罰一下這個老朋友,才可以消彌以往積蓄的怨氣。於是徑直走到廚房,打開實木做的酒櫃,一口氣挑出了四瓶陳年茅台。接著又找來一隻硬紙袋子,把酒一一裝進去。然後轉身對站在身後發愣的朱侃說,我們兩個一頓飯喝一瓶,先拿夠兩天喝的。後麵還要不要看情況再說。

老覃,你真會找我的心肝寶貝捅刀啊!朱侃哭喪著臉說,這幾瓶酒我都存十五年了,想等女兒考個好大學再拿出來喝的。哎喲喲。

櫃子裏不是還有嗎,過幾年又成老酒了。覃快樂說,別裝痛了吧,我都這麼落魄了你就不舍得安慰我一下嗎?

酒都在你手上了,我還能怎麼樣啊。不過我先聲明,我這段時間都吃胃藥,喝不了酒,我找個老鄉來陪你喝吧。朱侃說。

這個不行,肯定不行。冤有頭債有主,跟別人喝我能解氣嗎?覃快樂拉著臉說。

兩個人又開車回到學校停放。朱侃帶覃快樂來到西湖邊的原香魚莊,在二樓靠窗的位子坐下來。透過樹梢,從這裏可以看到百餘米開外的西湖,隱約能看見幾個正在湖上撒網的漁民。朱侃點了他們家鄉人愛吃的香煎藍刀魚,爆炒了一碟山羊肉加一個野菜湯。覃快樂默默地將酒倒入兩個大杯,一人麵前擱一隻,桌上頓時酒香四逸。朱侃一看皺了皺眉頭,但又無可奈何。這個時候這種場合,覃快樂的任何要求都不過分,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欠他的。如今債主來了,他能有什麼理由推脫不喝呢。

沒等菜上桌,覃快樂便反客為主,舉起杯說,來,先搞一大口,喝五分之一。

我的媽呀,老覃你就饒了我,先搞一小口吧。朱侃央求說,喝寡酒醉得快,何況老酒這麼喝也浪費呢。

那我大口你小口。覃快樂說著吱溜一聲,酒杯落了一小截,順舌說,真他媽是好酒啊!

朱侃曉得,覃快樂原本是他們老鄉酒友中酒量最差的一個,喝個二兩土酒就麵紅耳赤了。後來他到一個民族鄉去當鄉長,經常下到村裏工作。當地老百姓講的是先喝酒後談工作,不喝酒就別談工作。剛開始幾次下村,他都因為不喝酒或者酒醉而一無所獲。後來鄉秘書看不下去,幹脆帶覃鄉長紮到他村裏老家,讓他跟他七十多歲的老爺爺學喝酒。半個多月後,覃鄉長終於帶著一身酒氣出師了。不久恰好開鄉村二級幹部會議,鄉府食堂專門殺了一頭豬改善生活,在操場上擺了六大張台。剛從外地掛職回來的鄉書記不知深淺,仗著酒量大,想拿覃快樂出點洋相,提出黨政一把手提著酒壺轉完六桌,一人碰一小杯,並且先從他自己開始轉。許多人都懷有書記一樣的心情,想看覃鄉長的出醜。結果令人瞳目,覃快樂不僅走完了一圈,還和書記單挑一大杯,當眾把書記整得醉態百出,後來他也留了個三斤鄉長的外號。朱侃調離縣裏後,偶爾也有跟覃快樂聚餐飲酒的機會,但都沒有過喝高的記錄。

也許是喝老酒的緣故,也許因為累了或心情不佳,第二大杯酒喝到一半,覃快樂就現出了醉態,他兩眼開始泛紅,不停地用紙巾擦眼窩,不停地抽鼻子,搞得朱侃不知如何是好。

我這個女兒她的心眼比針尖還小,所以她才會去尋死的。覃快樂抽泣說。

朱侃最擔心他酒桌上說覃夢琴的話題,他居然在這一刻又蹦出來了。他神情緊張地盯住他,又想聽他繼續說下去。

你不曉得,她記恨她媽媽,怨媽媽為什麼要先生下她,讓她成為姐姐。她怨她妹妹,什麼事都依賴她這個姐姐。她覺得這樣對她不公平。她恨我給她們做DNA親子鑒定,讓她們受盡了恥辱。總而言之,一切都是別人不對,都是別人欠她。覃快樂說著忽然抬起杯一飲而盡。

這天半夜,一陣大似一陣的悶雷滾過城市的上空,一場春天以來最大的豪雨驅散了五月南方沉悶的空氣。早上到西湖繼續打撈工作的人們發現,湖水已經上漲了近半米,西湖變得更豐盈更迷人了。

中午時分,當朱侃和覃快樂在原香魚莊開啟第三瓶茅台的時候,黃處長來電話稱,由於夜裏下大雨西江漲水,在下遊二十多公裏處浮起一具女屍。水上派出所對死者描述和覃夢琴基本一致。

2013.8.25於南寧鳳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