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風:您是當代散文詩研究的開拓者之一。1987年出版的《中外著名散文詩欣賞》,是我國最早的散文詩鑒賞讀物;1993年出版的《美麗的混血兒》,是我國最早的散文詩理論專著之一。請問您是如何喜歡上散文詩並走上散文詩研究之路的?
王幅明:開拓者?不敢當。對於散文詩,我隻是一個甘願終生相守並為之奉獻的粉絲。值得欣慰的是,它們對普及和推動散文詩的發展,都曾起過積極的作用。一位黑龍江的詩友告訴我,他是如何用不正當的手段獲得《中外著名散文詩欣賞》這本書的。他在火車上看到鄰座的乘客正在閱讀此書,頓覺眼前一亮,便借閱,翻閱過後,愛不釋手,遂生占有之意。他利用去洗手間的機會,把書藏了起來。待鄰座索書時,他說不慎丟失了,願意賠償。結果他以高出定價的價格變相買了這本書。他在述說這段往事時流露出驕傲之情,可以想象他對該書的喜愛。後來參加散文詩筆會,幾個不相識的人向我打招呼,我很驚訝,一問才知他們都是《中外著名散文詩欣賞》一書的讀者,他們由這本書認識了我。
我對散文詩的喜愛可以追溯到初中時代。我是校閱覽室的常客,下午的自習課時,常去瀏覽文學期刊。一次看到《世界文學》上刊登的由冰心翻譯紀伯倫的《沙與沫》,這些雖然短小,卻能讓人過目難忘的格言體散文詩,深深把我吸引了。我把它抄在筆記本上,回味不已。真正讓我走上散文詩之路是上世紀80年代初。這與當時萬木逢春的文學大環境密切相關。“黎明散文詩”叢書及“曙前散文詩”叢書的出版,泰戈爾、紀伯倫、波德萊爾、屠格涅夫等外國名家散文詩集的出版,以及在柯藍郭風推動下形成的中國散文詩運動,都是直接誘因。這些都是外因。內因是對散文詩這種獨特文體審美形式的認同和熱愛。內外因激烈碰撞,誌向就確立了。至於走上散文詩的研究之路,則完全出於責任感。當越來越多的作者在嚐試用散文詩這一獨特的文學形式,去表達他們對世界和人生的感受時,我發現,理論嚴重脫節。於是,便萌發了編撰普及性讀物《中外著名散文詩欣賞》和撰寫探討散文詩藝術特征與技巧的專著《美麗的混血兒》的想法。
簫風:在《美麗的混血兒》一書中,您鮮明地提出:“散文詩很像一個美麗的混血兒。它有詩與散文兩種截然不同的血緣關係。但它既不是詩,也不是散文。它有充分的理由向世人宣告:它是一種獨立文體。”請問您是如何理解散文詩的獨立性的?
王幅明:美麗的混血兒,隻是一種比喻。這個比喻得到了屠岸先生及許多詩友的首肯。因為散文詩不是通常意義上所說的詩或散文,但又同時兼有詩與散文的一些審美功能。從它不同於詩與散文的基本特征來看,客觀上已經是一種獨立文體,隻是文學界缺乏共識而已。中國作家協會旗下十幾個學會中有中國散文詩學會,說明中國作家協會承認它是獨立文體。該學會成立後,組織過許多活動,曾產生過很大影響。會長柯藍逝世後,它實際上已名存實亡。本應及時換屆,但未看到中國作協任何形式的幹預,一直拖延至今。鑒於散文詩多年來一直處於邊緣地位,我個人認為,明確承認它的獨立地位,對於繁榮這一文體是有益的。
從另一個角度看,散文詩的詞根是“詩”,它的本質是詩。在許多國家包括中國台灣,也包括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都將它視為詩。有人說它是詩歌的延伸,不無道理。客觀上看,中國詩歌存在著白話新詩、散文詩和舊體格律詩三種形態,各自相對獨立,共存同榮。
簫風:在中國當代散文詩壇上,您既是一位理論家,又是一位實踐者,您是以創作與研究的雙重貢獻引人注目的。據我所知,您曾出版三本散文詩集,其中《男人的心跳》榮獲河南省優秀圖書獎和首屆“五四”文學獎金獎。請問您如何看待理論研究與創作實踐的關係?散文詩研究對您的創作起到什麼作用?
王幅明:我寫的不多,好作品更少。理論研究與創作實踐並非相輔相成的關係。它們雖然都是創造性的勞動,但運用的思維形態有所不同,一種是邏輯思維,另一種是形象思維。兩種思維既相互排斥,又相互依存。同時從事理論和創作,說到底,需要具備兩方麵的天賦。就我個人的體會,理論研究有助於創作實踐。因為首先占有大量的中外優秀作品作素材,才能從中抽象出理論,而思維的成果,可以使創作以理性作支撐,少走彎路。
簫風:您為推動散文詩發展做了大量工作,先後主編《新生代文叢·散文詩》6冊、《散文詩的星空》12冊、《21世紀散文詩》16冊,並主編了《中國散文詩90年(1918—2007)》、《河,是時間的故鄉——河南散文詩選》,還與陳惠瓊共同主編了《2010中國散文詩年選》(花城出版社),為散文詩年選又增加一個新品種。您認為當前推動散文詩健康發展亟需做好哪些工作?
王幅明:我認為,一種文體的繁榮應該具有四個指標:環境,創作,理論,致力推動和彰顯這一文體的誌願者。四者缺一不可。社會環境是基礎。“文革”時期,象《早霞短笛》這樣明朗向上的作品也受到批判,怎能奢談繁榮?有了創作自由,沒有作家和理論家甘願寂寞的堅守和攀登,繁榮依舊遙遠。第四個指標是推手。推手中有一批默默奉獻的誌願者。大多數誌願者在文學史上很難有立足之地,但他們應該受到尊敬。推手包括報、刊及圖書的編者、出版者,文學采風、研討及評獎活動的組織者、資助者,熱心且有責任感的文化官員,等等。當前,有好的環境,有一批優秀的作家,也有一些默默奉獻者。比較而言,理論研究和文學批評明顯薄弱,另外,缺少有力推手。如果中國散文詩學會能夠在中國作協協調下恢複正常活動,組織定期的高端評獎和研討活動,優秀作品能夠進入魯迅文學獎的評選,將會有力鼓舞和推動這一文體的健康發展。我和你從事的工作,都屬於誌願者的工作。願散文詩壇有越來越多的誌願者。
簫風:您是何時開始散文詩創作的?對您影響最大的散文詩作家有哪些?您認為一個優秀的散文詩作家應具備什麼樣的素質?
王幅明:我的第一首散文詩《隻因》,發表在1983年第6期《河南青年》雜誌上,是寫張海迪的,後收入散文詩集《愛的箴言》(1990)。早期對我影響最大的散文詩作家是紀伯倫和泰戈爾,之後是魯迅和波德萊爾。我的詩風受益於河南已故詩人蘇金傘。雖然他不寫散文詩,但他具有很高審美境界的自由詩征服了我。我用“大巧之樸,濃後之淡”八個字評價他的作品,得到蘇老的首肯。我認為,一個優秀的散文詩作家,應具備捕捉美、表現美的能力,堅守社會良知和獨立人格,有文體自覺意識與獨特的話語方式,他的每一篇新作,都應帶給人新鮮的經驗與審美享受。
簫風:您曾用“寂寞而又美麗的九十年”,來概括中國散文詩的發展曆程。請問您對當前散文詩創作的現狀如何評價?對未來散文詩的發展有何期待?
王幅明:散文詩的美麗是永遠的,寂寞的處境正在改變。從大的社會氛圍看,她依然是寂寞的。不獨散文詩,整個嚴肅文學都是如此。寂寞,是一把雙刃劍,對於作家可能並非壞事。沒有寂寞,出不了曹雪芹與卡夫卡這類大師,文學史也許會重新改寫。在隆重紀念中國散文詩九十年的活動後,散文詩顯示出新的生機。我在《散文詩,在寂寞中綻放》一文中,用係列的數字和現象,表明近幾年她的顯著進步。散文詩的現狀是令人欣喜的。創作和研究的隊伍在擴大,前輩作家寶刀不老,新麵孔不斷湧現,其成果更具現代性。
關於散文詩的未來,曾獲“中國散文詩終身藝術成就獎”的已故詩人彭燕郊,說過這樣一段話:“我覺得從世界範圍來講,散文詩慢慢地要取代自由詩,這是個大趨勢。現在,很多小說都帶散文詩的寫法,這很有趣。最近得諾貝爾獎的耶利內克的《鋼琴教師》,那裏麵就有散文詩的寫法。法國的新小說更不用說了。很多現代的內容甚至於自由詩都裝不下了,所以我喜歡寫散文詩。確實,有一些內容你可以用詩來寫,有一些你非用散文詩來寫不可,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引自《最後的文化貴族》一書,2007)彭老還有一個不同凡響的說法,他認為“五四”以來新詩的最高成就是魯迅的散文詩《野草》。(同上)這雖是一家之言,但卻有很強的說服力。因為彭老自由詩和散文詩都寫,均有很高成就,他有資格作這樣的評價和預測。我認為,散文詩在中國,是一道獨特的文學景觀。她有適宜生長的土壤,受到讀者喜愛,進入中國文學主流,隻是時間問題。
簫風:近年來,散文詩研討活動的確不少,但我覺得這些研討活動大多停留在“活動”上,在理論研究上並沒有取得多大突破。不知您是否認同這一看法?您認為當前散文詩理論建設存在的主要問題是什麼?應當如何突破?
王幅明:是的,我認同你的看法。研討活動大多隻是采風活動(筆會)的一項內容,浮光掠影,很難深入,因而成果有限。我認為,當前還談不上散文詩的理論建設。即使有,也是初步的。作家協會、大學的詩歌研究機構、以及詩評家們,很少將散文詩研究列入計劃。少,並非沒有。2011年12月,由首都師範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主辦的“當代散文詩的發展暨‘我們’文庫學術研討會”在北京舉行。這是首次由高校新詩研究機構主持召開的務實性的散文詩理論研討會。與會者來自全國各高挍散文詩研究者及部分散文詩作家。專家們各抒已見,有共識,有碰撞,取得了積極的成果。這次會議具有開創性,將對中國散文詩的健康發展產生積極的影響。據我所知,深圳大學黃永健先生的中外散文詩比較研究,列入了學校的科研計劃,並得到資金資助。另外,發表園地也是問題。文學報創辦《散文詩研究》專刊,為全國的文學報刊做出了示範。希望更多的文學研究機構、評論家、文學報刊關注散文詩,希望有更多的誌願者,加入散文詩研究的隊伍。
簫風:在您和各位前輩、詩友的關心支持下,《散文詩研究》專刊已創辦一年時間。請您談談對今年專刊的看法和明年辦刊的建議好嗎?
王幅明:《散文詩研究》專刊的創辦,是中國當代散文詩發展的一個重要事件。鑒於《文學報》在全國文學界的影響,它的推動作用不可低估。該專刊我是每期必讀,從中深受裨益。專刊立足經典性、當代性、建設性,緊密聯係當前實際,欄目設置豐富,普及性與學術性兼顧,文圖並茂,刊發了不少有見地的好文章。感謝您及專刊編輯的辛勤付出!如有可能,對大家感興趣的重要話題,不妨來一個百家爭鳴,凡成一家之言者,都可選用。對已刊文章觀點有置疑者,亦可撰文闡述己見。理論問題隻有經過碰撞,才能在互補中找到共識。
(原載2012年11月29日《文學報》)
書法首先應具有審美功能
——訪河南文藝出版社社長王幅明
韋德 王峰
王幅明在出版界工作已近30年,成就斐然,同時他又是著名的散文詩作家和書法家。據筆者所知,中國作家協會和中國書法家協會各有會員近8000人,但同時具有這兩種會員身份的不足200人,王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他還是國務院特殊津貼獲得者。2007年11月,中國現代文學館和文藝報等單位在北京舉辦紀念中國散文詩90年頒獎活動,王幅明榮獲“中國散文詩重大貢獻獎”。日前,筆者就書法、散文詩創作等問題,請教了王幅明。
筆者:您既是位作家,也是位書法家,從您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您為人低調,這是否為您的人生信條?
王幅明:低調是我做人的終生信條。古人說,言不得過其實,實不得過其名。有些
人炒作自己,是為了功利的需要,可以理解。但一個作家、藝術家的最終地位,是由曆史決定的。曆史是公正的,又是無情的。我們應該相信曆史。我的主業是出版,文學及書法創作是業餘愛好,我隻能算做“票友”,取得一點成績不足掛齒。
筆者:您對書法的追求是什麼?
王幅明:每個書家都會有自己的追求。我曾寫過一篇書學文章,題為《美書論》。我的書法創作是對我書法理論的忠實實踐。我認為,書法作為一種藝術形態,首先應具有審美功能。前些年,書法界一直在進行美與醜的爭論。有人提倡醜書,認為這是張揚個性,導致了不少病態的醜書出現。個性是藝術的生命,追求個性沒有錯,但必須以健康的審美為先導。綜合學養以及對書法藝術的深刻感悟,是培養健康審美情趣的要素。我們之所以承認書法藝術的存在,是因為它有輝煌的曆史,有傳承。
筆者:你的書法可不可以稱為“文人書法”?
王幅明:因為是業餘,所以我寫得不多,配稱為書法作品的就更少,如果能列入“文人書法”的圈子,當屬榮幸。我認為“文人書法”的界定應首先肯定作品是書法,其次才是書寫者的文人身份。有人將作家學者寫的毛筆字統稱為“文人書法”,這就過於寬泛了,也降低了“文人書法”應有的品位。名人字和“文人書法”應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翻開中國書法史,我們看看曆史上流傳下來的經典,有很多是可以稱做“文人書法”的。在古代,因為毛筆是書寫工具,舞文必然伴隨著弄墨。古代的文人書法家,都是一些舞文弄墨者。譬如分別被稱為天下第一、第二、第三行書作者的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他們書寫的內容,都是自己創作的文本,而且都是堪稱經典的詩文。
筆者:您在文學創作上主要涉獵哪些領域?
王幅明:我當了近30年的編輯,因為工作性質,需要不斷更新知識,開闊視野,與時俱進。要做一個稱職的出版工作者,就要多讀書。準確地講,我是一個雜家,寫過多種體裁的文章。我從1978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寫作生涯至今30年,出過9本個人著作,主編過多種著作。文學創作與理論研究,均以散文詩為主,曾獲多種獎項。
筆者:能從事您喜歡的書法和散文詩創作,是否很幸福?
王幅明:我很讚成你用“幸福”這個詞。當人沉浸在藝術之中特別是藝術創作之中時,會忘卻煩惱,進入到一種藝術享受的境界,或者說,一種幸福的境界。我現在依然有著強烈的學習心態,我相信隻要有這種心態,就有繼續進步的空間。
(原載2008年4月18日《中國民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