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怕啥就來啥。孟東燃苦口婆心,大會小會開了無數次,私下工作也做了不少,基本算是把三道灣問題解決了,部分村民按照新達成的協議,陸續往紅河那邊去。紅河這邊也做了安撫,除給村裏鎮裏追加補償外,又對負責修建安置房的建築商額外支付一筆。沒辦法,很多事隻有靠錢解決。梅英也算支持,隻要孟東燃答應的,梅英都認賬,撥款也積極。就在孟東燃剛要鬆口氣時,新的變故又來了。這次帶頭的不是章老水,是劉學富。劉學富不知從哪兒弄來幾份材料,上麵詳細記錄了西灘那塊地的處置過程,還煞有介事地把羅玉也提了出來,質問孟東燃:“五百畝地啊,你們一再說要我們做出犧牲,拿這塊地支援鐵路建設,我們沒跟政府多要一分錢,五百畝土地拱手送給政府,就為了將來能看到一座新城。可你們倒好,關起門來做買賣,每畝十萬賣給開發商。當我們是傻子啊。這塊地如果讓村裏賣,一畝下不了二百萬。差價呢,差價進了誰腰包?”孟東燃無言以對。三道灣搬遷中,爭議最大的就是這塊地。西灘這塊地不是農田,屬於半閑半荒的那種。以前這裏建過一些廠子,但因交通還有水電等諸多原因,都關門了。西城規劃沒提出來之前,沒人覺得這塊地有價值,村民們也認為那是一塊閑地。但現在要建站、要修新城,這塊地的意義一下就突顯出來。對政府而言,這是塊黃金寶地,既不是農田,上麵又沒什麼固定建築物,收回成本極小,開發價值卻極大。而且西邊臨山,風景十分秀麗,東邊又緊挨著未來規劃的新城大道。孟東燃知道打這塊地主意的人很多,不隻是楚健飛,桐江不少地產商也在躍躍欲試,就連他的老同學孫國鋒,也一心想湊熱鬧,不止一次跟他打電話,說幫幫忙,不能讓他在新城什麼也撈不到啊。孟東燃內心裏早就清楚,這塊地遲早會是楚健飛的,但他決然沒想到,市裏會以這樣低的價將這塊地出讓,等於是白送啊。半月前梅英還跟他說,將來要在這塊地上做足文章,力爭能多賣點錢。“我現在是窮瘋了,東燃你也甭笑話,將來等你當了市長,你就知道錢有多缺。”這是梅英原話,孟東燃並沒想過要當市長,但市裏財政的緊缺,他是知道的,也深有體會。孟東燃還想搪塞,劉學富他們早已不耐煩,村民們知道孟東燃當不了事,紛紛嚷著要去找梅英。孟東燃趕忙跟梅英打電話,說這邊又起糾紛了,劉學富等人為西灘那塊地上訪呢。梅英泄氣地說:“讓他們來吧,我這個市長成天就是給人擦屁股。”劉學富他們這天沒上訪成,半道上被截了回來。鎮長書記還有三江縣長全都出動,愣是將上訪者勸阻了回來。趙乃鋅聞知後非常生氣,打電話給孟東燃,質問他是怎麼幹工作的,三天兩頭就上訪,這新城開發還怎麼搞?孟東燃在電話裏解釋說:“西灘那塊土地處置是有問題,群眾有意見也屬正常,隻是他們的方式……”“夠了!”趙乃鋅猛地打斷他,口氣敗壞地質問,“東燃你是不是覺得就你一個人有原則,其他人都是混飯吃的?”一句話震住孟東燃,孟東燃隻覺得腦子裏連響幾聲,握著電話的手陡然間發抖。趙乃鋅那邊早已把電話壓了,他還保持著接領導電話時的習慣性站姿,但身子分明又是僵硬著的。趙乃鋅幹嗎發這麼大火啊,還有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的話?孟東燃說穿了是一個敏感的人,多少還帶點神經質。多年的官場生涯並沒有把他的脆弱和敏感洗刷幹淨,性格中多多少少還殘留著一點文人氣質,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酸勁兒。工作當中,他寧可什麼也走在前,做在前,不讓主要領導說話,更不讓領導發火。領導實在要發火,也是籠統地發發,像今天這麼具體,這麼刻薄尖銳,他受不了。他不斷地想,什麼地方做得讓趙乃鋅不高興了?劉學富要上訪,他是設法阻止過的,並再三跟李開望強調,一定要做好這些人的工作,不要讓矛盾激化,更不要讓矛盾擴大。可劉學富把那麼機密的東西弄到,他是阻擋不了的啊。是誰將那麼機密的土地處置資料外泄給劉學富?這些東西他孟東燃都不可能接觸到。眼下桐江,怕沒有什麼能比這更保密的了,劉學富隻是一個被撤職的村委會主任,沒有特殊渠道,根本不可能拿到這些。而這些資料又都是炸彈,別說是劉學富,就是隨便哪個村民拿到,也會不滿,也會憤怒地找到上級,去討個說法。沒人能阻擋得住百姓捍衛自己權益的步伐,當權力超越底線,無恥地掠奪或強占他人的利益時,你能指望那些被權力侵害的人低眉順眼地忍受麼?你能指望他們全都變成啞巴、變成聾子、變成沒有思想沒有作為的豬?不能!當然,你可以視他們的憤怒於不在,你也可以用另一種更加極端的手段讓他們閉嘴,因為權力是無所不能的。孟東燃發了一陣感慨,忽然又想,趙乃鋅為什麼對西灘這塊地如此敏感?他是很少染指具體工作的啊!這事真夠邪門,一塊地竟牽動了這麼多神經!夜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白日的喧囂猶若一場沙塵,漸漸遠去。夜幕把一切都覆蓋住,時起時落的風雖然還在卷起一些聲音,但跟白日的噪雜比起來,這種聲音顯得力量很小。孟東燃將手頭一卷材料合上,抬起眼睛,用手揉了揉。他就這習慣,不管遇到什麼,都能很快將精力集中到工作上。將紛亂繁雜的心交給工作,讓工作去撫慰,是孟東燃一個過人的能力,幾乎同僚們沒人能做到這點。包括痛失妻子的那段苦難歲月,也是靠拚命工作撐過來的。有人說他是工作狂,是瘋子,他不承認。工作對他來說,更多時候是逃避,是將受難的靈魂暫時寄托在某件具體的事上,或者是心靈遭受擠壓時借工作舒緩一下。這個晚上,他就是借工作找回自己,孟東燃必須搞清西灘這塊地,搞清許多問題。作為新城建設的第一責任人,他不能整天被搬遷困住,不能糊裏糊塗。可是不看這些材料他還不糊塗,看完,孟東燃就糊塗得不是一般了。就說西灘這塊地吧,它既不長莊稼下麵也沒啥礦藏,在三道灣村民眼裏,原本就是一塊廢地、棄地,沒人將它當回事。但是兩年前,也就是孟東燃剛升任副市長不久,省裏來了一家叫三洲藥業的公司,說是要在三江縣投資,建一座生物化工廠,重點生產食品添加劑和醫藥中間體,其拳頭產品是幾年前開發研製成功並獲得國家專利的D-異抗壞血酸產品和D-異搞壞血酸鈉產品。當時市縣正在招商引資,對三洲藥業進駐桐江十分重視。市縣領導便陪藥業代表四處選址,最後人家竟將廠址選在三道灣西灘,就看中那塊廢地。市裏一開始還擔憂,這裏交通不便,水電供應也不正常,建議投資方另行選址。但投資方堅持己見,絕不更改。多次交換意見後,市縣就以鼓勵外地資本和企業進入桐江投資的最優惠政策,將這塊地整體以兩百萬元出讓給了三洲藥業。孟東燃當時聽了這消息,還覺得這地賣貴了呢,一片廢地賣人家兩百萬,還是在大力支持外資企業的前提下。三洲藥業拿到地後,確也進行了一係列動作,但不是投資建廠,也不是馬上改造交通及水電環境。他們在三江縣城建了一座試驗樓,說是要進一步研製最適合在三江縣生產的產品。西灘這邊,隻是修了圍牆,簡單建了幾幢庫房,陸陸續續拉來一些設備,但就是不見真正動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