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二)(1 / 2)

“依靠?”孟東燃傻眼了,什麼時候自己變成了黃衛國的依靠?他跟黃衛國關係確實不錯,省裏幾位領導,要說最最欣賞他的,也隻有黃副省長。可這種欣賞完全是在工作範圍內,是純工作關係,根本不帶有其他。他怎麼覺得今天這兩個字,有點怪味?“省長還說,這事就全仰仗市長您了,隻要能把它徹底滅掉,不讓姓劉的再鬧騰,多大的代價他也承擔。”李遠東又說。“代價?”孟東燃再次愕住。黃衛國為什麼也怕劉學富一個農民呢,沒道理啊。等李遠東把內幕講透,孟東燃才如夢方醒。原來,眼下省府兩位主要領導怕劉學富,是怕劉學富把有關西灘這塊地的內幕通過別人之手曝出來。羅帥武怕的是把兒子牽扯進去,黃衛國怕的是把藺愛芝牽扯進去,進而再讓人掀出蘿卜帶出泥,將“神童二號”一並揭出來!現在凡是涉及到藺愛芝的事,黃衛國都得去壓、去埋,埋得越深他才越安全。誰說對手之間沒有共同的利益,沒有共同的目標,那是沒讓共同的事逼到一條船上。現在,海東兩位實權派人物,竟讓一個老農民逼進了同一條巷子!孟東燃一下難住了,其實逼住兩位領導的,不是劉學富這個人,而是那塊地背後的巨大秘密!連續幾天,孟東燃都將自己關在三道灣那間簡陋的辦公室裏,哪兒也不去,不敢去,整天抱著一大堆材料,看似埋頭文件堆裏,實則什麼也看不進去。秘書溫彥喬和副秘書長羅世玉來回在三道灣和市區穿梭,不斷把消息給他送來。從種種跡象判斷,書記趙乃鋅是完全站在羅副省長這邊了,正在不遺餘力地消除西灘那塊地的負麵影響。市長梅英態度很怪,似乎對那塊地不聞不問,對劉學富事件也采取回避策略。梅英跟他通過一次電話,隻是簡單問了問他在三道灣的生活,對車站建設還有西區開發隻字未提。孟東燃很想就此事聽聽梅英的意見,但梅英不說,他也不好開口。這事太敏感,眼下太多的人在回避。除了趙乃鋅和常務副市長梁思源,其他人都保持緘默。有那麼一刻,孟東燃想站出來,打破目前這怪異的沉默,至少應該告訴梅英真相,不讓她蒙在鼓裏。可副秘書長羅世玉的話又提醒了他。羅世玉說:“市長您別把問題想簡單了,梅市長那麼精明,這塊地能背著她賣出去?還有,據我了解,賣出的地不隻這一塊,車站往西五十公裏,往北七十公裏範圍,好點的地段都已賣了。不隻是東方路橋,就連巨龍公司趙世龍,您的老同學孫國鋒都拿到了地,不過一切資料不公開而已。”“有這麼嚴重?”孟東燃佯裝不知地問。事實上相關賣地內幕,在李遠東和曲亞萍走後,投融資中心主任李建榮和副主任夏丹都跟他說了。這些地是他到北京那段日子陸陸續續交易出去的。說是交易,其實都未掛牌,都是按簡易程序走的,用地單位按程序走完用地申請報告,土地部門出具一份評價書,然後由主要領導簽字,再到發改委轉一個圈,等報告重新回到土地部門手裏時,這塊地基本就定了。目前雖然沒到西區投融資管理中心辦手續,但哪塊地到了誰手裏,大家已是心知肚明,不會去爭也不會再推翻,隻等將來整體方案一公布,大家象征性地到管理中心辦個手續而已。到那一步,李建榮和夏丹也隻能幹瞪眼,他們兩個哪能阻止得了這場瘋狂的搶地運動?孟東燃啞然失笑,原來他被別人耍了,不隻是他,就連市長梅英,也被他們合著耍了。當初趙乃鋅根本不是妥協,也不是有意將車站送給吳江。至於羅副省長,那就更是一場戲!他在反對桐江建站的同時,早就將桐江建站的工作做好了。他的反對就是讓孟東燃和梅英急,讓他們去跑,製造出另一種假象,讓人誤以為羅副省長跟桐江沒有關係,跟西區沒有關係。孟東燃甚至懷疑,北京那個田哥田公子,也是假的,是托兒,是有人故意安排了騙他和小姨子葉小霓的。包括鐵道部那些原來熱情後來卻清一色冷漠的臉,也是在別人授意下故意給他難堪的。墨子非!孟東燃再次想到這個駐京辦主任,肯定是他導演了一切。目的就是讓他們把戲演得逼真,讓下麵的人感覺高層意見確實不一致,桐江建站是一波三折下才決定的,而非提前預定好。孟東燃現在顧不了憤怒,甚至連脾氣也發不出。他早已不是什麼副市長,更不是西區開發領導小組副組長,他隻是一道具,在別人精心布下的一盤棋內東西遊走,四下亂撞,替人掩耳盜鈴!而別人早已蹲在後麵,玩坐地分贓的遊戲。羅世玉沒再回答他,隻是充滿憂慮地提醒他一句:“回去吧孟市長,這盤棋咱下不了,怎麼下也是輸。”李建榮也說:“折騰來折騰去,原來是這麼一個結果。我們拚死拚活在這裏工作,處理糾紛解決矛盾,人家卻在看熱鬧,傻啊。”是傻。這點孟東燃已經很清醒地認識到了。他現在是來不及後悔,也不能後悔。他必須想清楚一個問題,是繼續幫他們把戲演下去,還是脫下戲袍,清清楚楚跟趙乃鋅等人談一次?談什麼,怎麼談?孟東燃忽然又讓趙乃鋅難住了。趙乃鋅原來不是這樣,真不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到了這時候,孟東燃才算明白,他並不了解趙乃鋅。甚至一向跟他姐弟相稱完全沒有陌生感的梅英,也不能算是徹底了解。他們隻露給了他一麵或是幾麵,孟東燃就錯以為是全部,就把心完全交了出去,坦坦誠誠地麵對人家,殊不知人家會拿他的坦誠當漏洞,會給他暗中布局。會把他當煙幕彈,四處去放……“媽的!”孟東燃破天荒地罵出了兩個髒字。下午五點一刻,孟東燃接到了謝紫真電話。謝紫真在電話裏說:“東燃啊,多久沒聽到你聲音了,是不是把你常叔跟謝姨忘了?”孟東燃趕忙,解釋說:“不是,最近工作太忙,實在是抽不出時間。”謝紫真笑了笑,說:“東燃啊,阿姨知道你忙,才不敢打擾你。這樣吧,今天下午我包餃子,是你常叔特意叮囑的,你把工作放一放,你常叔也想你了,想跟你聊聊。”常國安讓他去,孟東燃不能不去。常國安現在狀態比剛離職時好多了,剛離職那一年,窩在老家哪兒也不去,誰也不見,尤其曉麗的死更是對他打擊深重。現在他變得樂觀變得積極,時不時地來城裏住段日子,見見曾經的老朋友老同事,偶爾也拉孟東燃去喝幾盅酒或者下兩盤棋。孟東燃明顯感覺到,常國安老了,心境跟在職時完全不一樣。人在不同的年齡對人生有不同感悟,到了常國安這歲數,看待世界已經趨於平和,再也不高調。加上又遭遇那麼多的事,常國安說起話來,就帶了某種禪意。孟東燃喜歡跟他在一起,反覺得現在跟常國安交流,比原來更受用。下午六點半,孟東燃來到常國安家。常國安現在不住原來那地方了。曉麗出事後,老兩口賣了城裏的房子,想在老家養老。沒想到鄉下人也勢利,原來常國安在位子上,隻要一回鄉下,必是受到熱情而隆重的接待,四鄉八鄰趕過來,把他抬舉得要多享受有多享受。現在不一樣了,他落了馬,雖然沒出事,但在鄉鄰眼裏,跟出事差不多,總之就是沒權了。但凡跟權力連在一起的人,別人看他就是看權力。權力在,他金光閃閃;權力旁落,他便一文不值。過去他們見了他哈腰點頭,肉麻諂媚,現在見了遠遠就躲,躲過去倒也罷了,還要順口甩出一句:“也有今天啊。”鄉下住了一年,常國安嚐到了什麼叫冷落,什麼叫落架鳳凰不如雞。他倒還受得了,但謝紫真受不了,嚷著要回城,於是又在城區買了一套房。相比以前的住處,這套房就顯得簡陋,讓人感覺不出是領導幹部的家,家裏一切設施都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當時孟東燃不主張這樣,一心想把這個家打扮得漂亮一點,溫暖一點。常國安阻止不住,給了他一席話:“東燃啊,我這輩子貧窮嚐受過,大富大貴也享受過,現在想起來,什麼都是空,你就讓我心安理得地過一回普通人的日子吧。”普通人的日子。孟東燃記住了這句話,也常常拿這話敲打自己。是的,如果什麼時候都把自己當普通人,不要有那麼多的特權思想、富貴思想,人這一生其實很簡單,根本用不著複雜,也用不著那麼累。可惜,我們誰也做不到,我們終生都在做某種掙紮,要麼跟權連在一起,要麼跟錢連在一起。仿佛,我們所有的快樂還有幸福,都跟這兩樣東西有關。當我們活到頭才會發現,我們一生追求的,有可能跟幸福有關,有可能跟幸福無關。但當我們狂野地去追求權力、金錢這些看似繁華的東西時,真正屬於幸福的東西,卻被我們冷落,被我們歧視,進而從我們身邊悄悄溜走。孟東燃有深刻體會。失去妻子的那一天,他才發現,原來的恨、怨、怒,還有懷疑,都是非常沒有意義的東西,是愛情殺手。如果他多抽出點時間,多陪陪妻子,妻子會那樣?或者,如果他能把對付工作、對付權位一半的精力拿來溫暖妻子,妻子會離開他?不會的,絕不會。人生所有的恨憾都是在失去之後,常國安如此,孟東燃也是如此。可是在我們擁有的時候卻從來不知珍惜。我們總以為到手的幸福不是幸福,幸福在遠處,在別人手裏,於是我們將手頭的東西全部扔開,不擇手段不惜代價地去追逐。我們視妻子怨怒的目光於不顧,對親人的抱怨還有提醒還以憤怒。我們理由充足,我們信心滿懷,結果到頭來才發現,我們追逐的根本不是幸福,而是一種虛妄,一種如煙如雲的虛幻,一種類似於精神麻醉的東西。可悲的是,我們在不知覺中卻把真正的幸福毀了。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