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一)(1 / 2)

二十分鍾後,孟東燃回到了市政府,不管怎樣,梅英的話他得聽。梅英剛剛打發走一撥人,看上去情緒很壞。秘書長黃國民也在,定是挨了批,灰頭灰臉。見孟東燃進來,黃國民忙拿起杯子倒水,梅英惡聲惡氣地說:“還愣著做什麼,安排的工作你沒聽見?”黃國民嚇得哆嗦了一下,放下杯子,衝孟東燃苦澀地笑了笑,出去了。房間裏就剩了孟東燃跟梅英。“你沒事幹啊,跑醫院顯擺,還嫌出的風頭不夠?”梅英又衝孟東燃咆哮,邊發火,邊把手裏一份材料扔茶幾上。孟東燃愕了幾愕,他出什麼風頭了,有什麼風頭能讓他出?大事小事該幹的不該幹的全讓他們幹了,能留給他什麼?細一想,明白了,梅英還在怪那個泄水閘,還對泄洪事件耿耿於懷!真扯淡!孟東燃就覺梅英很沒意思,他們這些人都沒意思。一件小事抓住不放,喋喋不休,在邊邊落落上做文章,還弄得振振有詞。他站著,什麼也不說,任梅英發火。梅英沒頭沒腦發泄了一陣,忽然看清麵前站著的是孟東燃,沮喪地泄氣一聲:“我跟你說什麼呢,沒勁。”是沒勁。梅英重新拿起剛才那份報告,給孟東燃看。不知怎麼,孟東燃突然就對這事沒了興趣。心灰,意也冷。冷得突然,冷得寒骨。他感覺自己是一個被圈子排開的人,以前還有梅英這層關係,該他關注的不該他關注的,都想關注,也都想發表意見。加上趙乃鋅那邊,也常常找他就某些事出主意當參謀,所以他感覺自己在桐江政治圈,還有點價值。但自從梁思源來後,格局發生了變化,他的位置還有作用,也有明顯變化。趙乃鋅和梅英對他的態度,也在變著。變來變去,就把他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一個不大受喜歡的人。政治場上像他這種人是很危險的,人一旦被貼上某種標簽,你的政治命運就很可能是另一種結果。孟東燃現在已經顧不上替自己想了,憋著勁似的,要跟梅英理論出個什麼。他掃了一眼文件,是信訪局打來的緊急報告,有關劉學富屍體的處理以及對家屬的賠償,上麵蓋著“絕密”印章。孟東燃很奇怪,這樣的文件上居然不見趙乃鋅和梅英的簽字,再一想,心裏就明白,他們也在躲,裝啞。隻要是敏感問題,隻要是涉及到老百姓權益的事,大家都躲,都在裝傻,這就是我們的官場現實!“說說,有什麼想法?”梅英一屁股坐椅子上,情緒看上去比剛才還壞。“沒什麼想法,都很正常。”孟東燃半是調侃半是挖苦地說。梅英眉頭皺了一下,她現在顧不上許多,隻想讓孟東燃淡定,別像個憤青似的,四處放炮。“沒想法就好,就怕你不知輕重,捅出馬蜂窩來。”“什麼叫輕,什麼叫重?”孟東燃居然不識好歹,成心找茬兒似的。梅英這次聽出了他的不懷好意,他是在逼她呢,把她往另一個方向逼。可現在她有方向嗎,梅英很茫然。當市長的梅英早就跟當初省裏做發改委副主任的那個梅英不是同一個人了,很多東西在變。處的環境不同,擔當就不同,與人與事的態度自然也得不同。這是梅英的理解,其實說穿了是一種安慰,自我安慰。梅英知道,這兩年,她是在跟自己較量,也跟別人較量,較量的結果,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人。時光在打掉她一些尖利的東西,磨平她棱角,銼平她敢作敢為的一麵,最後將她變成一塊鵝卵石,光滑有餘,銳勁不足。“鵝卵石!”梅英恨恨地在心裏咬了咬這個詞。其實這是所有官員的代名詞,也是官員們人性的悲劇。“東燃啊,感覺到什麼了沒?”半天,梅英有氣無力地問出這麼一句。孟東燃心裏就真不是滋味了。在他記憶裏,梅英曾是那麼地充滿活力,充滿自信,她是那種看著柔軟實則剛強無比的女強人,很少為生活投過降,也很少在權力麵前屈服。每每遇到過不去的坎兒,她總能想出奇招,在夾縫中求得平衡,求得緩衝。最終憑借出色的官場智慧或女人在官場的優勢,變被動為主動,可這次,梅英顯然是要低頭了。孟東燃的頭也低下去,半天他說:“沒什麼感覺,就知道一個人死了。”梅英抬起眼來,這時候她是不想談劉學富的,真不想,她想跟孟東燃談一些別的。就在最近,梅英忽然動了一個心思,想離開桐江,離開目前這個市長位子,至於去哪兒,還沒想好。她想就這問題跟孟東燃換換意見,也同時想提醒孟東燃,如果自己真的離開,屁股下這把交椅,想交給他坐,為此她已經在暗暗地做努力了。他是很有希望的,盡管障礙重重,但運作好了,勝算的可能性很大。前提就是他必須藏著,得裝、得虛、得先變成一塊鵝卵石!讓人家摸著舒服啊。誰願意手掌裏經常握根刺呢?刺隻有一個結果,就是被人拔掉!但今天他們又實在躲不開劉學富這個人,劉學富現在就是一根刺,活著時是,現在死了,照樣是。這根刺紮在好多人心裏,不舒服。梅英要做的,就是悄無聲息幫這些人把劉學富這根刺拔掉。這也是她的使命之一!替人拔刺的人,才有更多的人在特殊時候為你拔刺。這不是交易,真的不是,這是官場學問,是規則,是政治家必須有的一種胸懷。很多事是不能隻考慮“正義”兩個字的,而且政治家眼裏的正義跟其他人眼裏的正義有天然的不同。這點,孟東燃不是不明白,而是……他還是太固執,說穿了還是磨礪不夠。小胸懷成不了大事,梅英真的很替孟東燃急。孟東燃把情況想得過於簡單,很多內幕他根本不知道,也不能讓他知道,她得全力製止,不能讓他亂來。這是目前她唯一能做的,隻能做這麼多,保護他,不讓他成為犧牲品。另來,梅英最近很無助,真的很無助,從政幾十年,從沒現在這麼孤單,這麼脆弱。她卷進了一場洪水中,泥石俱下,惡浪滾滾,她根本站立不住,隻能東倒西歪,隻能搖搖擺擺,要不然她想不到逃。是的,離開桐江就是逃。可她能逃到哪兒去呢?當你把自己交給官場時,就再也沒了自由,沒了那堵保護心靈的牆。這是官場中人的悲哀,也是官場中人的必須。逃出去是要付出代價的,梅英付不起這個代價。幾乎官場中每一個人,都付不起這代價。現在,梅英一點力量也沒有了,狀若一條疲憊的狗,被人圍追著,痛打著,“汪汪”的力氣也沒,就算有,也不能發出聲音。不能啊。梅英想從孟東燃這裏獲得力量。但孟東燃給不了她力量,或者,誰也給不了她力量。她抬頭茫然地看了看,說:“死一個人不是多大的事,東燃,比這事更大的是……”孟東燃打斷梅英,他現在已經不想聽任何勸,當然也不想被人牽著鼻子走。可是,可是他內心裏還是有一些東西不想死去,真不想。人是得保留下一些東西的,不能什麼都被洪濤衝刷盡。“死一個人不算大事?我倒要聽聽,什麼才能算大事?”困頓中,孟東燃又意氣用事地問出一句。“東燃你甭激動,甭拿你那一套來審問我,這個時候首先要冷靜。”梅英不說冷靜還好,一說,孟東燃所有壓製著的東西就都複活,就都往外衝。“我冷靜不了。請市長告訴我,到底什麼在你這裏才是大事?”莫名其妙地,孟東燃就又跟梅英較上勁了,政治上的不成熟完全暴露在梅英眼前。政治是什麼?政治就是該裝聾作啞時裝聾作啞,該顛倒黑白時顛倒黑白。大家都糊塗,就你一人清醒,就你一人瞎嚷嚷,這能叫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