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章老水見麵的地方是一家叫雲水澗的茶樓。李開望所以把地方選在這兒,就是這裏不顯眼,也不豪華,挺平淡的一茶坊,也沒啥特色,就是供無聊人來坐坐。這樣一個地方,自然就少有官員出入。人家官員是啥人物,會到這種地方?李開望非常警惕,此時每一件事,都必須慎而又慎,絕不能讓不該看到的眼睛看到。跟孟東燃久了,李開望方方麵麵長勁不小。不然,他就把章老水冒冒失失帶孟東燃家去了。孟東燃沒想到,向超也來了,他詭異地看了眼向超,向超趕忙解釋:“我跟李縣長在一起。”孟東燃“哦”了一聲,最近他發現,不少跟他關係親近的人,尤其年輕人,老愛往一起聚。李開望身邊已經積聚了不少這樣的人,秘書溫彥喬那邊也是,那天還特意告訴他,市裏不少年輕幹部為他鳴不平。孟東燃批評了溫彥喬,讓他少搞拉幫結派這一套。此時見了向超,心裏就有點觸動,但他裝作什麼想法也沒,道:“來了好,人多熱鬧點,喝茶嘛,就要喝個熱鬧。”說完,目光盯住章老水。章老水早已不是當支書時那個章老水了,老得幾乎不敢讓人相認。整個人像是縮了一圈,不但瘦,而且麵目枯槁,神情倦怠,頭發也白了不少。那張臉尤其可怕,好像剛從閻王爺那邊過來。孟東燃剛一看他,章老水“撲通”就跪下了。“孟市長,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家嶽兒。孟市長,你不救我們,我們就沒活路了啊。”章老水邊說邊往前爬,最後竟抱住了孟東燃的腿。“老章你別這樣,快起來。”李開望趕忙上去扶他。章老水死死地抱著孟東燃不起,一雙老眼裏流著渾濁的淚:“孟市長,你救救我們一家吧。”“到底怎麼回事?”孟東燃並沒急著去扶章老水,他這雙腿,被不少人抱過,有次在大街上讓一年輕婦女抱半天不丟。那是路邊擺小攤的一外來工,小攤被城管砸了,四歲的孩子也被城管打得頭破血流,躺在醫院裏沒錢醫治,城管又不管,情急之下才攔他的車,找他告狀。“老章你起來,有話好好說!”李開望發了火。目光哆哆嗦嗦,在孟東燃臉上撞著,生怕孟東燃發火。向超跟李開望兩人合力,將章老水拉了起來。“他們把章嶽軟禁在省城,折磨得死去活來。”向超說。“他們是誰?”孟東燃厲聲問。“楚健飛,還有……”向超吞吐道。“還有誰,說啊!”孟東燃在叫囂了。“羅玉!”“羅玉?”孟東燃臉色大變,一樁接一樁的事全都超出他想象,讓他這張臉扭曲了再扭曲。巨大的不祥湧來,孟東燃腦子裏嗡一聲,眼前好像看不見東西了。“他們不是人,是禽獸,土匪,是強盜啊孟市長。我的女兒,我女兒她——”章老水老淚縱橫,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老章,不急,坐下慢慢說。”孟東燃伸出已經發冷的手,拉過章老水,將他扶到沙發上。“我說不出口,說不出口呀——”章老水泣不成聲,雙手狠勁地撕扯著頭發,像要把那顆腦袋撕下來。孟東燃沉沉地閉上了眼,他真是不忍看到一個被生活摧殘到如此地步的老人。所有的述說都是向超代章老水完成的,孟東燃這才知道,在章老水見他之前,向超在章老水家住了兩夜,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了個清楚。章老水找他,也是向超出的主意。在向超看來,章老水目前唯一能依靠的力量,就隻有孟東燃這邊了。“說吧說吧,向主任,你把那些醜事髒事都說出來,我也顧不得丟不丟臉了。人都活成了這樣,還要啥臉呢?我的女兒啊,我白養了她——”章老水又嗚嗚咽咽起來。向超就說了。一個黑色的故事,眼淚,還有血。還有無盡的恥辱。章嶽被楚健飛攔截到省城後,楚健飛並沒像以前那樣,給她一份體麵的生活。這點章老水估計錯了。章老水以為,楚健飛答應過他的,就會做到,而且女兒已經跟他那樣了,他就該對女兒好。當初從山西把女兒接回來,章老水死活不同意把女兒留在省城,再三央求李開望還有一同去的王學兵,把她帶到桐江,帶到三道灣。“她就是去種地,也不能這麼混了啊,再混,啥也沒了。清白沒了,臉麵沒了,怕是最終連命都得搭上。”可是沒想到,楚健飛的人找了他,將他拉下火車,半是威脅半是利誘地說:“你有兩條路可選擇,一,拿著這二十萬回去,你女兒的事,以後不用你管,楚老板會照顧好她。她欠楚老板的,得還。楚老板欠她的,也要還。二,你把女兒帶回去,但隻能帶走屍首,帶活人不可能!”章老水被他們嚇住了,這些人的背景他清楚,女兒曾經跟他說過,他在三道灣也看見不少,知道他們啥都敢做,甭說一條人命,就是十條百條,他們也敢!他苦苦求他們,放過章嶽吧,孩子小,不懂事,以後再也不敢了。那些人拿刀威脅他說:“你回你的桐江,她的事讓她了斷,回去之後乖乖的,少給我們惹麻煩。記住,你女兒的命在你手上,敢胡來,哢一下,你女兒的命就沒了。”那人邊說邊拿刀在脖子裏示範了一下。章老水仿佛看見一股血噴出來,嚇得要尿褲子,哪裏還敢跟他們強嘴,乖乖就聽了他們的。章老水沒敢拿錢,怕,他曾聽過女兒不少事,也知道女兒跟楚健飛的過節還有恩怨。心想隻要自己老實,再也不上訪不告狀,女兒就能平安,就能回到三道灣。他想,隻要姓楚的能放過女兒,能讓女兒安安全全回到家,就算整個三道灣被姓楚的拿走,什麼也不給村民留下,他也認了。得認!必須認!可他錯了。楚健飛根本就沒想放過章嶽。楚健飛怎麼可能放過一個跟他作對的人呢?他是誰啊,這個世界上有人敢跟他作對,這不開玩笑嘛。再說了,他對她多好啊,給她體麵,給她職位,讓她風光,讓她大把大把地花錢,她竟然還要跟他作對。不玩死她才怪!這是楚健飛當時第一個想法。臭賤人,我要讓你記住,你是在跟誰作對。這是楚健飛第二個想法。楚健飛還有一個想法,就是要讓章嶽生不如死!但凡跟他作對的人,楚健飛都想讓他們生不如死。楚健飛將章嶽安排到一家賓館,指示兩位手下,給她想辦法養傷。章嶽在黑磚窯,弄出了一身傷。手下請示要不要送醫院,楚健飛說,不去醫院會死人嗎,買點藥膏給她不就得了!手下就買來藥膏,買來一大堆藥,章嶽堅決不塗,也拒絕吃藥。章嶽想死,到了這份上,還活什麼呢,不如死了痛快。章嶽死不了,兩天後楚健飛來了,見她披頭散發,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馬上心疼地說:“哎喲我的寶貝,你怎麼這麼不疼愛自己呢?”說著,揚手就給了手下一巴掌,“你們怎麼侍候的,知不知道她是我的女人!”手下捂著臉,結結巴巴道:“老大,我們錯了,再也不敢。”楚健飛說:“去,端碗魚湯來,還有,多拿幾套衣服,瞧瞧,人不人鬼不鬼的,這不讓人笑話我楚健飛麼?”那天章嶽喝了魚湯,不喝不行。楚健飛這種人,他想讓你做什麼,你就必須得做什麼。稍有不從,你的苦難就到了。章嶽在黑磚窯已經受夠了苦,再也經不起了。天下女人說穿了還是怕承受苦難,不隻女人,男人也是如此。其實當苦難上升到淩辱的程度,沒幾個人能頂過去。所謂的堅強是在苦難尚未降臨時我們說出的一句毫不負責任的話,巨大的苦難麵前,任何個體都堅強不了!“去洗澡!”喝完魚湯,楚健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