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遺憾的是某些中國女孩在這方麵崇洋媚外,對浪漫的要求既苛刻又無止境:從玫瑰、巧克力到汽車洋房。對大多數白手起家的中國男人來說,這確實意味著某種難度。人無法表現出超越自身極限的浪漫--如果這種浪漫不是通過精神而是通過物質衡量的。由於對浪漫的理解不同,造成了兩性之間的矛盾:女人責怪男人不浪漫,而男人又反唇相譏女人太現實盲因為男人更看重浪漫的內容,女人則看重浪漫的形式——女人對浪漫的認識,存在著形式主義的傾向。譬如我鄰家的女兒,嫁了個藍領男人,跟我訴苦說其老公即使在自己過生日時也未送玫瑰花,而以買花的錢買了隻烤鴨回家。我安慰她:他的表現也不壞嘛,說明他挺會過日子的,既表達了自己的愛情,又豐富了你們的晚餐。這是典型的中國特色的浪漫。中國男人不會獻花不要緊,能夠通過別的方式體貼女人也可以,鮮花並未是浪漫惟一的象征。玫瑰與烤鴨,猶如魚和熊掌——設若不可兼得的話,憑什麼就不能以烤鴨來表達愛心呢?那隻能說男人和女人,對魚與熊掌的理解不同。舍玫瑰而取烤鴨,不見得就比舍烤鴨而取玫瑰愚蠢或庸俗。
相信中國男人是極聰明的:共進一頓烤鴨的晚餐後,會更有力氣向玫瑰的方向進取。捧著心疼的玫瑰喝西北風,難道女人真的會滿足?滿足於這種空氣裏的浪漫?男人的現實,仍然為了向女人的浪漫靠攏。或者說,男人的現實,並非就真的不浪漫或不懂浪漫,隻不過受條件限製罷了。牛郎送織女一隻草編的戒指,難道就沒有大款送小蜜一隻金戒指浪漫嗎?現實中還真有這樣的例子:一位窮文人,用曲別針串成項鏈,送給自己心愛的女孩;女孩接受了,不僅不嫌棄,反而加倍地感動。她嫁給了這位送不起金項鏈的男人。應該說,這個男人是浪漫的,而這個女孩是真正懂浪漫的。送什麼並不重要,關鍵是要有一顆真心。我以這個例子來勸慰鄰家的女兒:烤鴨不見得就比玫瑰遜色——浪漫可以有不同的形式和不同的表現。我還悄悄地告訴她:本人就是那個送不起金項鏈的窮文人,而笑納了我的一串曲別針的那個女孩就是我現在的妻子。我們婚後的生活很幸福。當然,在今天,我已經能夠給她補送金項鏈了,而且我補償的可以遠遠不隻一條——這一半是我自身的努力,一半要歸功於她“慧眼識英雄”,歸功於愛情的力量。她是有眼光的,因為她知道:比黃金更貴重的不是鑽石,而是一顆真心——正如在生活中比浪漫更重要、更持久、更可靠的,是自己感受到的幸福!浪漫有時會有欺騙性,而幸福則無法通過自欺欺人來獲得……空白的空白我的朋友莫非寫過一首詩叫《空白的空白》。這古怪的標題使我領悟到:真正的空白是雙重性的,是空白著的空白——也許它並非原始的空白本身,卻是其經曆了時光侵蝕固執地保留著的原始的狀態。隻有空白才能產生空白。
空白是可以變化的(這種可能性太大了),隻有空白的空白才無法塗改——因為它開始擁有空白的命運。它永遠空白著——在自己原來的基礎上,成倍成倍地增長著寂寞、荒涼,同時也使自身在歲月的考驗中單純到極致。舉一個不恰當的例子:嬰兒是一種空白,而一位成年的白癡則是另一種空白了——空白著的空白。但願這能幫助我們打破思維的慣性,而理解空白這生僻的哲學命題。它甚至不能算做哲學,因為人類的哲學本是從空白中誕生的,卻改變了空白——或者說填補了空白。我們隻能說空白的空白,是一種特殊的哲學:最簡單也最複雜。
如同世界在一茬茬的草木繁榮中遺留的一塊不毛之地,一塊先天性的沙漠:它像是被故意保留的,更像是無意間遺忘的……中國古老的哲學家莊子關注過空白,他把所謂的空白指稱為“無”。無生有,有生一,一生二、二生三……這就是空白所演變的理論。這就是古人眼中存在與虛無的關係。空白的空白實際上是一種無為的精神:非不能也,而不為也——無為而無所不為,無能而無所不能。空白著的空白,本身就蘊含著某種特殊的作為,和特殊的能量。虛無不等於空虛。空白不等於空洞——空白的空白體現了對存在的抵抗,是飽滿的空白,強大的空白,而不是無力的空白。
我們從空白中來,也將回到空白中去。所有的存在皆是空白的造化。萬事萬物皆從空白開始,又以空白為結局,結局就是開始——無法忽略的惟有一個過程,過程才是存在的意義。而空白的空白,也有一個過程,一個空白的過程,或保持空白的過程——所以它已由虛無進化為一種存在了。它是一種存在著的虛無,也是一種虛無著的存在。尤其當它成為具體的存在的參照之物——重要性簡直非其他事物所能代替:它可能會使存在變得抽象,但存在確實使它變得具體。不知道是否受到老莊的哲學影響——中國的傳統繪畫就很講究空白的技巧,畫山畫水之餘總要設法給天空留一席之地。可見藝術是需要空白的——空白能使人想像,想像的空間才是無比博大的。沒有空白就像沒有空氣一樣,藝術就無法呼吸。但說到底,空白本身就是一門高難度的藝術:隻有空白,才能製造出空白。空白的空白已非原始的空白,它由混沌的狀態升華為清醒的狀態。這裏麵既有一種激情,又有一種理智。空白的空白,使空白進入理智之年。空白中誕生了生命,生命有了體驗與記憶——而空白也會剝奪生命的這種特權,譬如以遺忘或者死亡的名義來實現。遺忘是記憶的一次小小的死亡,死亡則是生命的一次大大的遺忘。而藝術是人類保持記憶的一種方式。藝術品的水平可以象征人類記憶力的水平。綜上所述,我總結出個人的藝術觀:我們隻有掌握了空白的藝術,才不會使藝術成為一片空白。藝術豐富了空白,而空白的空白——也豐富了藝術。
木屐日本人是愛穿木屐的。在華麗的和服下麵,配一雙精雕細刻的木屐,連行走都富於樂感了——而木屐,相當於古色古香的韻腳吧。我很難想像和服與高跟鞋搭配,會是怎樣一番效果?那肯定蹩腳如小醜。木屐雖然已構成日本傳統服飾文化的醒目的標點,但也極有可能是經由中國傳過去的——就像佛教與茶道一樣。
有人說,日本的和服,其實繼承了中國漢唐的風格——隻不過他們一直不太願意脫下罷了。當然,明治維新之後,這個站在木屐上的民族,在東方也是最早西化的。他們對待外來文化的態度總表現得很積極,但並不因此而輕易拋棄自己的傳統。日本的西裝做工極考究,但人們回到家中——尤其逢年過節,依舊要換上和服與木屐。或許,隻有這一身打扮,他們的靈魂才最舒展吧。日本人進屋要脫鞋——然後席地而坐,這時就體現出木屐的方便。況且這種拖鞋並不僅僅適宜於家居,在較正式的社交場合也能穿。我對木屐並不陌生。在南方的水鄉,好多年前常能聽見木屐的回響。尤其是多雨的季節,年久失修的街巷漫著積水,穿上高底的木屐至少能稍微避免赤裸的腳沾上汙跡。那是清貧的年代,老百姓一般買不起雨靴,所以索性以一雙木屐來代替。我上小學的時候,每逢雨天,同伴們一人一雙木屐,在雨中走得無拘無束。
我那時候的夢境幾乎都被木屐踩碎了。天蒙蒙亮,便聽見窗外清脆的木屐聲——幽深的古巷簡直像個擴音器。我知道,那是隔壁豆漿店的夥計們起床了。跟賣早點的人家做鄰居,就別指望踏踏實實地睡懶覺。
這已是遙遠的情景。但今天早晨,我又模糊地聽見了時隱時現的木屐聲。我知道這回是自己在做夢了——夢見早已消失了的人與事。木屐在我少小時的記憶中,留下淺淺的印跡。
我開始懷念那潮濕的故鄉,以及那一段樸素的生活。
讀戴望舒的《雨巷》,我希望那丁香一樣結著淡淡愁怨的姑娘,不僅撐著油紙傘,而且最好穿著一雙木屐——這樣就更具有古典的美感,拍成MTV的話,便有了餘韻繞梁的畫外音。否則,寂寥的雨中無聲地飄過一位冷豔的女郎,會讓人誤以為是鬼魂——像蒲鬆齡筆下的狐仙。目送著美女遠去的背影,聆聽著木屐有節奏的音響,詩人的心再不會像古井一樣枯寂了吧?雨巷的場景,我是再熟悉不過了。在故鄉的小鎮,幾乎每一條古老的街道都彌漫著那種“雨巷”的感覺,那種辨認不出年代的滄桑。但願它們沒有被全部拆毀——畢竟,我已好久沒有回去過了,想像不出它們今天的模樣。
即使雨巷仍原樣保留,估計也找不到油紙傘了,更找不到會唱歌的木屐了。雨巷裏回響的,隻能是摩登女郎的高跟鞋——那鐵質鞋釘摩擦水泥路麵的刺耳的聲音。
在我心中,沒有比青石板街道上的木屐聲更好聽的足音了。
但是若真給我一雙木屐,我也擔心自己是否還能習慣。現代人的腳,離木屐越來越遠了。
我更擔心以後隻有在民俗博物館裏,才能與木屐重逢。孩子們會問:那是什麼?除了草鞋、布鞋、皮鞋、塑料拖鞋之外,人類居然還穿過木頭做的鞋子。當然,灰姑娘的水晶鞋除外,那是童話。早熟我很小的時候就懂事了。長著孩子的軀體,卻擁有成熟的頭腦。在精神上像個怪物——表現出與自己的年齡極不相稱的理智與清醒。這樣的童年活得很累——或者說,我幾乎就沒有過真正的童年。我很沮喪——沒法像別的孩子那樣無知。我不會跟大人們投懷送抱,或者撒嬌,討取他們的歡心。更不曾厚著臉皮索要過禮物。對於欣賞我的人,我很感激,但又不知該如何表達——感激反而使我加倍地羞怯。別人對我的冷落或偏見,我會很在意,甚至很記仇,絕對不會主動求和。天啊,我小小年紀,居然表現出民族英雄才有的那種自尊心。我因此而失去了多少愛與樂趣啊——我獲得的糖果和玩具,是小夥伴中間最少的。沒有哪個孩子能比我更喜歡孤獨,喜歡遠離人群。
大人們虛偽的表情沒法躲過我的眼睛——而我自己又無法熟視無睹。更重要的是,我不會偽裝,偽裝成天真無邪的樣子——以緩和與世界之間的緊張關係。我是一個老氣橫秋的孩子,一個不快樂的天使,在無人喝彩的舞台上孤獨地成長。
在當時,我不可能跟大人們平等相處,又不屑於與周圍的頑童為伍——他們在我眼中是一群快樂的白癡。在白癡們中間,我像哲人一樣孤獨,加入不了那些膚淺的遊戲。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麼那麼容易高興起來——而我的心為什麼像一塊石頭?其實,在潛意識中我是很羨慕他們的,隻不過自己做不到罷了。說實話,我也以自己為恥,恥於自己有那麼多的想法,那麼多的憂傷。在孩子們中間,我像成年人一樣生活著,思考著。我簡直懷疑自己的頭腦是別人用舊了的——或者說,我一直沒有忘掉前世,我帶著前世殘留的記憶,度過一個不像童年的童年。我一門心思地盼望著肉體的長大。成年之後最大的解脫就是: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是異類了。我終於可以做一些合乎自己身份的事了。
直到現在,我仍不太敢回憶童年,仿佛怕觸及一塊羞恥的禁地。那時候刺痛過我的事物,至今仍是我的天敵。我一直是在敵意中善待自己的。我給自己樹立了太多的假想敵。我從童年就踏上了精神逃亡之路——所以成年後會像一條漏網之魚暗自慶幸:沒有誰發現我真正的秘密。而我,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原形了,很早就解讀了世界的秘密。那漫長的流亡經曆在告訴我:一位老人,長著一顆童心,會是幸福的——而作為一個早熟的孩子,則是痛苦的。不該知道的你不要知道——否則它們會構成你永久的負擔。我是一個從來就不曾輕鬆過的旅人,從童年到成年,從前世到今生。我一天也不曾輕鬆過。心病你為什麼從來不為自己已經擁有的而快樂,卻一直在為自己沒有擁有的而痛苦?這是我問自己的一個問題。我本沒有向自己提問的習慣,卻經常問自己這個問題。看來這個問題不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