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爾施塔姆年輕時什麼模樣?幸好阿赫馬托娃記得1911年春天與曼德爾施塔姆的相識:“那時,他還是個麵目清秀的翩翩少年,紐扣孔上總是插著一枚鈴蘭花,頭顱向後高高地仰著,睫毛遮住了半張臉龐。”誇張的形容,使我仿佛看見了年輕詩人那長長的睫毛的陰影。然而正是他,後來卻像一朵驛路上的落花被生活的鐵蹄踩碎了。甚至死無葬身之地。愛美的人最容易成為醜惡所打擊的對象。
曼德爾施塔姆42歲時,用阿赫馬托娃的話來說:給人的印象就是個小老頭了。他為什麼衰老得那麼快?仿佛一眨眼的工夫,他的夢就碎了。
1937年在沃羅涅日流放地,有人不懷好意地讓曼德爾施塔姆彙報一下早期的阿克梅詩派的情況,他拒絕的理由很簡單:“我既不棄絕活人,也不棄絕死者。”他寧肯自己被世界棄絕。
還有這樣一個精彩的小故事,頗能體現曼德爾施塔姆的個性。某個青年詩人去向他訴苦,說自己的詩無處發表,結果被曼德爾施塔姆轟出家門。垂頭喪氣的青年下樓時,大詩人仍站在陽台上對他喊叫:“有誰發表過安德烈謝尼耶的作品?有誰發表過薩福的作品?有誰發表過耶穌基督的作品?”與其說這是對年輕人的訓斥,莫如說同時也是他說給自己聽的。他也在這樣地告誡自己。
假如有一座詩歌的地獄的話,我敲門的時候,首先想遇見的是曼德爾施塔姆的亡靈——這位在雙重地獄裏冶煉過的、可以整頁整頁地用意大利文背誦《神曲》的詩人。在他麵前,我在人間承受過的所謂的不幸,都將變得輕微——甚至顯得像是另一種幸福。還有誰敢於跟他去比較苦難呢?那豈不是拿一杯水去跟貝加爾湖賭博嗎?讀他那在黑暗中發光、在冰山中燃燒的詩篇,我目睹到嘴唇一樣開裂的深淵——那裏麵有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
北京的白雲觀對道教有興趣的人,恐怕都知道北京的白雲觀。此乃北京最大的道觀,被譽為“道教全真第一叢林”。唐開元年間已成規模,原名天長觀;金時改稱太極宮,元時又叫長春宮——因為掌門的道士即大名鼎鼎的長春真人邱處機。
邱處機曾分別拒絕了金朝皇帝和南宋皇帝的召見,似乎頗有隱士之風。然而當成吉思汗遣信使持手諭相邀,他卻心花怒放地前往漠北晉謁如日正升的元太祖。據說他在使者尚未登堂入室之前就有預感了,吩咐弟子:“趕快替我整理行裝,皇帝派人來召見我了,我要去了。”成吉思汗的詔書裏希望他效仿薑太公、諸葛亮來輔佐自己成大業。邱處機確實做了一回薑太公:鉤到一條大魚。或者說,仙風道骨的他,也難以回避、擺脫名利的誘惑。
好在邱處機對曆史所起的作用還是較積極的。他根據“清心寡欲方能長生不老”的道家思想,向大動幹戈的成吉思汗進諫:治國當以敬天愛民為本,要想統一天下並長治久安,就不可嗜好殺戮。不知草原上的霸主是否因此而放下屠刀,但當時確實做出聽進耳朵裏的樣子,命令史官逐一記錄。後來又封其為大宗師,賜號“神仙”,讓他居住燕京長春宮,執掌天下道教。從此邱處機便很少離開長春宮,甚至死後也安葬在宮內——長春宮因此改名為白雲觀,有懷念的意思。應該說,白雲觀是因為這位姓邱的真人而出名的。
白雲千載空悠悠,當年的大漠孤煙、鐵馬冰河乃至金玉良言皆已成往事。而這幢層樓曲廊的建築卻保留了下來,供後人憑吊。出西便門(而今已無城門,卻有一平地而起的立交橋代替)約一裏路,便可望見白雲觀的香煙嫋嫋。香煙,畢竟比硝煙要安逸,而且比炊煙更超脫。因此這一裏路最好步行,乘公共汽車或打的都多多少少會破壞古老的意境和浪漫的遊興。與白雲為伍,誠不易也。
我是道教的門外漢。甚至最初聽說邱處機的名字,都是在金庸的《射雕英雄傳》裏——其中的全真七子武功卓越,隻是與史實不大吻合。我後來多次參拜白雲觀幾乎都是陪同外地來的老鄉去燒香——他們久慕白雲觀之名,因此心情與神情都比我虔誠。在他們手持香燭頂禮膜拜時,我卻溜到後花園裏喝茶、抽煙。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責怪自己:我怎麼就虔誠不起來呢?我是個悟性較差的俗人,即使在白雲觀裏,也聞不見白雲的氣息,隻聞見自己身上揮撣不開的人間煙火味。安眠地下的長春真人,請原諒這廝的無知與無禮。北京的筒子樓北京人習慣把那種老式的宿舍樓叫做筒子樓。許多分配到北京工作的外地大學生,都有過住筒子樓的經曆。我也不例外。我住的是沙灘北街的老北京大學宿舍,又叫老灰樓,是由四棟筒子樓合圍的四合院式的建築,中間有一塊空地作為天井,可供晾曬衣被什麼的。據說這是由著名建築學家梁思成設計的。這座五四運動時期就存在的筒子樓,已經很老舊了,但卻不允許拆,作為文物受到保護,而且裏麵一直住滿了年輕人。每個月輪流查電表、收水電費。樓道裏堆滿了雜物,像地道一樣昏暗,即使大白天也必須開燈,否則摸黑行走難免會踢翻鄰居家牆腳的醬油瓶或大白菜。
我搬來的時候已經晚了,狹窄的樓道已被各家搶占了地盤,擱不下煤氣罐了。幸好我沒有煤氣罐。天天上班,都在單位的食堂吃完飯再回來。
我的對門住著一對帶小孩的年輕夫婦。妻子挺勤快,一日三餐都不含糊。有一天晚上她家炸帶魚,香得我一夜沒睡著。我這個單身漢,無意中也分享了別人的家庭的幸福。我很羨慕這三口之家,在如此艱辛的居住條件下,仍能生活得有滋有味。
有一次單位輪到我義務獻血,從醫院回來手有點抖,開門時鑰匙掉在地上。對門的女主人正在樓道裏做中飯,見我臉色不大好,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什麼,單位獻血,就進門休息了。一覺醒來,聽見有人敲門,原來是對門的女主人——替我煮了一鍋紅豆湯。她說你也沒有煤氣灶,我就替你煮了,紅豆補血。說實話,那一瞬間我挺感動的。因為在此之前我與鄰居家的交流並不多,但這一鍋紅豆湯,人情味太濃了。這是那幾年筒子樓生活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記憶。筒子樓,人情味很濃。
後來她家分到了單元房,搬走了。我真心地替他們高興。
後來我也搬家了,我又替自己高興。
又有更年輕的房客,接替著我們,體驗筒子樓。筒子樓,仿佛是一個通向幸福的中轉車站。當你真正擁有幸福之後,會加倍地懷念它,珍惜它。
我懷念筒子樓,那裏麵收藏著我的青春歲月。住在筒子樓裏的我,很樸素也很單純,而且對未來的幸福充滿夢想。當人感到滿足的時候,也就不再有夢想了。
人生,不怕苦難,隻怕沒有夢想。“身土不二”北京是一座集中外飲食文化之大成的國際化都市,繼歐風美雨之後,悄然登陸的韓國餐館(以燒烤為特色)如雨後春筍般在街頭巷尾湧現。跟朋友去吃韓國燒烤,朋友手指臨街的落地玻璃窗上用彩紙剪貼的一行大字(“身土不二”的字樣):“我見過不少韓國餐館的櫥窗上都寫有這句話——不知是什麼意思?”我無法解答,於是問侍酒的服務員(打工的中國女孩),誰料她也不知所雲:“老板沒對我們講解過。”她一臉的困惑使我不忍心為難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