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其實有兩座。一座至今仍屹立在巴黎市區,另一座則是雨果用文字建造在世人的心裏——很明顯後者比前者更難以遭到世俗的破壞。我耳畔永遠回響著誇西莫多敲響的鍾聲。
因為對大海充滿想像,在真正見到海之前,我就是一個生活在陸地上的水手。我希望自己的心是鐵錨的形狀。
在古希臘神話裏,宙斯經常大發雷霆。如果神也會憤怒的話,那麼與常人何異?難道也會有讓他們吃驚的事情?看來沒有誰能真正地超脫。
也許應該給詩人不加節製的感情安裝一道閘門。
這樣至少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水災,以保護讀者理智的堤岸。這道堤岸幾乎不堪一擊。詩歌是最富於煽動性的文體。
如果沒有錯覺的話,世界恐怕會顯得單調許多。甚至可以說:藝術正是錯覺中最嚴重的一種——而且自始至終都不願加以承認。
劊子手最終被自己做的惡夢殺死了。連他的夢境都有著鋸齒的邊緣。
在沒有熱情的時代,溶化一座冰山比製造一座冰山還要困難。這冰山簡直跟鑽石同樣牢固。
對阿Q精神的詩意詮釋:“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普希金詩句),那麼你不妨再欺騙一回自己……這樣就贏得了所謂的心理平衡。
據《聖經》記載:耶穌誕生在馬槽裏……而《聖經》本身,也已構成人類文明的一種飼料。
丘比特的箭射中的,都是那些想成為他靶子的人。他的箭法不見得有多麼高明。我從來不迷信愛神的權威。
坐在火藥桶上,你就能寫出最短的詩。並且對別人在講壇上的長篇大論很不理解。
我把自己的身體像吊橋一樣放下,平躺在床上。彼岸就是夢中的城池。醒來之後又將麵臨深淵。
一座久已廢棄的絞刑架。空洞的絞索依舊在風中晃悠著,構成失去意義的懸念。它出現在一部驚險小說裏或許更為合適。我簡直不敢相信:遙遠的年代,有許多人在它恐怖的影子下生活。
有一種鳥隻屬於傳說,那就是鳳凰。其實它並沒有徹底消失,而是藏匿在各戶人家禦寒的壁爐裏。爐膛堆積著它自焚的灰燼。
這就是呼喚,把雙手卷成筒狀,捂在嘴上,為了讓聲音傳得更遠。這種投入的姿態甚至比其呼喚的對象更吸引我的注意力。即使它感動不了那遠去的背影,也能感動自己。
懸掛在牆壁上的雨衣還在滴水,而主人已經睡去。他的夢境會被滑落的水珠濺出細密的波紋。
人類所憧憬的永遠是狂歡的境界,所以他們創造了形形色色的節日——為自己的放縱尋找著各種理由。
節日是替自己預備的一份周期性的禮物。
在法律遠遠還未形成之前,人們就推舉出無形的法官:上帝。最古老的宗教意識,其實是一種朦朧的法律意識——那是一個需要仲裁的年代。
盧梭勇敢地寫出了《懺悔錄》——回憶的過程似乎就是懺悔的過程。不管怎麼說,懺悔已成了一種名正言順的私刑。
當許多詩人都像雪橇板一樣省力地滑下山坡,你卻想做一枚釘在牆壁上的釘子。並且,還盡可能地往上麵掛一些不實用的重物。這是在考驗牆壁的承受力,還是在考驗自己的耐性?
對於敏感的人來說,心靈才是最沉重的腫瘤——而又無法割舍。它製造並擴散的是無法解釋的幻覺。
“整個峽穀傷到了骨頭,由於一隻鷹的叫聲”——這是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句吧?我渴望生活在無人的峽穀裏,用岩石來填充不必要的空間。峽穀會迫使我仰望,比原野更適宜於擴張人的想像力。
甚至在開啟葡萄酒的瓶塞時,我都會欣慰地覺得自己又打破了一個祖傳的禁忌。
對劇的魅力在於永遠給予你一種現場感——不管你麵臨的是多麼荒誕的情節。你接受它正如接受事實那樣順從。更沒有理由逃離或提出抗議。在眾人麵前的失態是一次無法克製的脫臼。你不要過於自責!但必須借助更大的力量才能使錯位的關節得到恢複。
獄卒的鑰匙串在幽暗的走廊裏嘩嘩作響,簡直是戲弄著囚徒的希望。但這多多少少減輕了對鎖的憎恨與無奈。
懸念是晃悠在刑架上的絞索,等待著你把頭伸進去。但你隻要不踢翻腳下踩著的凳子,仍然是安全的。沒有誰敢於脫離實際地讀一本恐怖小說。
鳥兒是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仍然懂得調整自己的音節並控製自己的音量。大名鼎鼎的歌唱家,即使能掌握這門技術,但不見得真的具備這種本能。我更欣賞那些憑借本能而詠歎的詩人。
大量地閱讀經典造成了你的消化不良。這絕非食物的過錯。有些東西不能簡單地兌水衝服。甚至連牧場上的牛,都懂得咀嚼並反芻。
如果能用玻璃營造一座迷宮,肯定比使用其他材料需要加倍的智慧。我希望自己的作品不僅有玄妙的結構,而且籠罩著一種無需掩飾的透明——但願這同樣能使你迷失。
這是工兵的習慣:我手持探雷器,亦步亦趨地在大師的著述裏,尋找他巧妙埋設的伏筆。我所體會到的發現的喜悅,一點不亞於他埋藏時的樂趣。
肉體也會發芽,產生了牙齒、指甲乃至內心的顆粒。這足夠用來裝備一位武士:以指甲為盾牌,以牙齒為利器……至於那沉澱在血液裏的顆粒,叫做仇恨。
命運之神用蠟塊堵塞住貝多芬的耳朵,以免他陶醉於自己創造的音樂。就像需要給推磨的驢蒙上口罩一樣。天才永遠是在對自身願望的不滿中而滿足了眾生的願望。
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收藏著哥薩克騎兵的馬刀舞。當作家畫下最後一個句號,那馬背上的舞姿隨即凝固了,馬的奔跑乃至刀的反光也隨即凝固了……野性的草原像地毯一樣翻卷起來,成為文明的禮物。這被捆綁的草原的縮影!卡夫卡的寫作,具有爬行動物的緩慢與優雅——並且在紙上留下了發亮的體液、沉鬱的氣味乃至沒有師承的笨拙。當然這一切隻是我們想像的結果,他在消失中存在。
隻有死水的表麵,才會漂浮著一層華麗的詞藻。它與鐵鏽、苔蘚、油垢具有相同的屬性,都代表著絕望的一瞥。當然,這種欺騙性在某些場合也能奏效——假如你意識不到自己麵臨的是腐朽的深淵。
在詞的漩渦中,總會有形形色色的遇難者。選擇一個有顛覆意味的詞彙,比一般情況下容易犯的語法的錯誤還要嚴重。
花崗岩蘊含的那種徒勞的躁動,是冷靜的大理石所不能理解的。比較而言,我其實更尊重野蠻的思想——即使是被鎮壓的衝動,仍然值得敬畏。這是一種能夠打破秩序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它還建立了全新的秩序。
陽光灑滿大地,灑滿每一扇窗戶,也灑滿我攤在寫字台上的稿紙。該說點什麼呢?以感謝這未經乞討就獲得的恩惠。也許,除了慷慨的太陽之外,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誰——配稱做施舍者。楊貴妃的耳朵上有一副吊環。如今那具熾熱的肉體已消失了,隻剩下冰涼的飾物——陳列在白居易的《長恨歌》裏。《長恨歌》有著朱紅色天鵝絨的質地。
錯覺可以是很美好的補充。譬如我經常把別人當做你——在神情恍惚的十字街頭,絲毫不覺得尷尬。我們當初說過永不再見,可又在不斷地重逢……我對著熟悉的背影喊你的名字,可看見的總是陌生的臉。但願我並沒有驚嚇了別人。卻肯定驚嚇了自己。
大師的作坊裏留下了一堆半成品。或許它們還不具備拍賣價值,但恰恰能使我意識到:大師似乎並沒有死去,隨時可能回來完成剩餘的工作。我並不為之感到遺憾。
內心的使命感甚至能改變自己。你出現在哪裏,腳下的那塊地麵——便凝重如雕像的基座。一切似乎都是為了烘托出你的存在。
夢是一幢懸浮的樓房,每扇窗戶都燈火通明,笑聲朗朗——新船下水也不可能比之更令你激動。甚至醒來的那一瞬間,也能依稀看見它漸趨黯淡的燈光,和尚未完全消失的輪廓。它仿佛是因為氣溫升高而融化了,可惜在枕巾上也沒留下太多的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