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流浪漢期待著一張屬於自己的床。正如我期待著稿紙和筆。空白的稿紙,足以成為我虛幻的夢境的承載之物。我一生中將換洗多少張紙做的床單?紙,快要構成我皮膚之外的皮膚。
饑餓是最容易忘卻的,也是最容易被喚醒的。這是一頭潛伏在我們體內的野獸:可以飼養它,卻無法馴化它。與之相伴隨的是某種末日的感覺。
我懷念古希臘。古希臘既是一個古老的時代,又是人類文明永遠的青春期。在我想像中,荷馬是其惟一的皇帝,海倫是其惟一的王後。這是被詩與美所徹底統治的王朝。
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不僅是他個人的回憶,更是一個時代的回憶。時代常常要借助人的視力與聽覺而獲得體現。很多情況下,我們僅僅作為其證人而存在。在證實了曆史的同時也證明了自己。
上帝造人時的心情類似於抽獎。他也不敢肯定需重複多少次機械的動作後才能兌現出一個真正的英雄。
英雄是上帝手中一張中獎的彩票。
一位重見天日的囚徒,體驗到暈眩的瞬間,仿佛不是他崩潰了,而是陽光崩潰了。他不得不眯縫起眼睛,打量這陌生的世界。
人類認識到一個天才的存在的過程,比上帝創造一個天才的過程要漫長得多。而毀滅他,卻是最容易的事情。尼采說過類似的話:天才就像熾烈的太陽,總是使自己周圍的環境一片荒蕪。可見天才比上帝還要孤獨。甚至沒有誰會承認他的孤獨是有價值的。
我把自己的肉體看做是一座紀念碑。一座行走的紀念碑。那上麵刻滿了別人讀不懂的文字。在我誕生的那一刻(被割斷了臍帶),曾舉行過小型的剪彩儀式。
惠特曼在我想像中是大胡子的詩人,可是他為什麼要終生歌詠草葉——以其為自身的象征?或許,壯士的影子裏反而隱蔽著最脆弱的根須。
隻有偏激才可能使世界的天平失重並且傾斜。這是一種懦夫所不能勝任的力量。所以,懦夫常常是平庸的。
我想起一個荒誕的比喻:肚皮上的飛機場。我們不約而同地降落在大地的肚皮上——不管是蒼蠅還是蜜蜂。
愛情的秋千,最終因為自身的惰性而停止了擺動。
時間也會生鏽。在這尊鏽跡斑駁的青銅製品上,我們尋找不到原初的那個世界。最終,是鏽跡覆蓋著鏽跡,就像一件已變形了的百衲衣——補丁覆蓋著補丁。
金字塔前的獅身人麵像是醜陋的。這是一個更為古老的“誇西莫多”(巴黎聖母院的敲鍾人)。但是如果你盯著它看,看久了,甚至會從它猙獰的麵貌裏發現一縷柔情。你開始相信它一直在忠實守衛著一個甜美的秘密,尤其這又是一個失傳了的秘密。同時又理解了它沉默的原因。萬物皆有隱晦的柔情,甚至堅硬的石頭也不例外。
對待頭腦中嗡嗡作響、四處飛竄的思想,我會手足無措,不知道該選擇怎樣的詞彙有效地表達。這時候,我會羨慕養蜂人的從容。
恐懼會使我顫栗。幸福也是這樣。我不知道這是因為自身的脆弱,還是證明了它們的力量——在烏雲密布的夜空下,我是一幢沒有安裝避雷針的建築物。我內心的傷口,都是出鞘的閃電劃開的。這至少可以避免麻木。
又有誰了解大理石的委屈:這種本可以雕琢成紀念碑的材料,卻被無知的財主用來裝修廁所。它隻能寂寞地紀念自己了,紀念自己的淪落。某些古老的經典,在當代的拍賣行裏也會有類似的遭遇——被牽強附會地引用著,為了證明一個庸俗的問題。這甚至比它被徹底遺忘還要糟糕。
哲學家有無數個,就像在森林裏拉開散兵線的獵手。而野豬僅有一隻——就是所謂的世界的意義。當哲學家們為了被圍剿的獵物而爭吵得不可開交,野豬卻偷偷地溜走了,在不引人注意的山穀自得其樂地嬉戲。
猶大是最著名的叛徒,因為他出賣了耶穌。耶穌死了,可叛徒的行徑並未絕跡,反而愈演愈烈。每一個時代,都有人在背叛神聖乃至自己的良心。這已經形成人類屢禁不止的一種地下交易,總有人能從中牟利。
我渾身的骨頭是最隱蔽的灌木——雖然它對我的肉體並不構成直接的傷害。每天醒來我會感到一陣刺痛,那是因為不小心觸動了內心的荊棘。隻有夢才能使之恢複安詳。
我坐守在詩神散步的路線,麵前擺著一隻空空的罐頭盒。哪怕是她隨手拋下的一枚麵值最小的硬幣,都能給我帶來巨大的歡樂。我是衣衫襤褸的乞丐嗎?可是為什麼我一點也不羨慕人間的帝王?
餘光中說過:“藍墨水的上遊是汨羅江”。我寫詩慣用的蘸水鋼筆,也有著古老的淚腺。
掌心的地圖,隻有神或女巫才能讀懂。即使你相信掌紋代表著某種宿命,也不可能尋找到更為便捷的路線。相反,你會迷失在沒有航標的河流裏——做一回刻舟求劍的傻子。膽怯的人,最好不要相信命運。否則將永遠隻是行走的奴隸。
從蒲寧的回憶錄裏了解到:俄國著名歌唱家夏裏亞賓一生從未義演過,這並不因為他嗜財如命。他很早就不缺錢了。“隻有小鳥才免費唱歌。”這是他的口頭禪。然而在我周圍,卻有許多詩人,自費出版自己的詩集,為了爭取更多的聽眾。我同樣很欽佩他們——當然這欽佩裏多多少少摻雜了一絲憐憫。
魚的身體其實比水還要柔軟,遊動時甚至激不起一點浪花。它一扭身,我幾乎擔心它會被水溶化了。我經常要求自己的寫作,能達到如此舒展的程度。在夜色中誕生的詩篇,也將為夜色所包容。
海明威用雙筒獵槍打碎了自己的腦袋——或許那裏麵有一個時時在折磨他的宇宙。這已是他最後的一次狩獵。他消滅了虛無。
接生婆在看見太陽升起的時候,都會有一絲非同尋常的興奮。這是職業習慣造成的。也正是她,能更敏感於萬物的誕生——值得詩人們學習。詩人們為什麼越來越對死亡感興趣?其作品仿佛是呆在太平間裏苦思冥想出來的。
大師與匠人的區別,恐怕在於他不僅有精湛的手藝,還有超越職業的激情。沒有哪個大師出自於冷血動物。而匠人卻冷靜得近乎麻木。
埃米爾路德維希也許不是一位最優秀的傳記作家,但他寫的《尼羅河傳》,絕對是一部最為宏大的傳記。
隻有他才能想到:以一條河流作為自己的傳主——況且這是一條比所有的帝王都要古老且權威的河流。
明明知道先知已死了,我們還是經常以迫切的心情,向先知求解——哪怕借助於他遺留下的隻言片語。其實我們真正崇拜的並不是他的智慧——智慧也是有極限的——而是他無法再被剝奪的權利。
或許原本有兩個月亮。一個被預先敲碎了——繁星皆是它的碎片。否則為什麼擁有同樣的質地、同樣亮度乃至同樣的心情?仰望夜空總使我憂傷。
沒有誰會毫無理由地摔跟頭。你永遠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索絆倒。但你不要膽怯!甚至膽怯,都可以構成這樣一根擋路的繩索。
貝多芬給我的印象是個憂鬱的人,可是他卻譜寫了屬於全人類的《歡樂頌》。歌詞是席勒寫的。這是兩位巨人的擁抱,同時也擁抱了你我。歡樂其實才是人性的極致。
睡眠時最渴望奇跡,也最相信奇跡。所以有了夢。
即使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也難以幸免。
假若我在寫作時被打擾,就會聽見高速公路上刺耳的緊急刹車聲。唉,又一副輪胎將報廢了——我那可憐的輪胎!野生動物從來不需要婚姻介紹所。人類卻在刻意打亂上帝的安排。《詩經》裏的“國風”部分,有不少篇目以愛情為主題。想起來真讓人惆悵:先民們的情書,都已變成最古老的遺書了。那些曾經岩漿一樣噴湧的偉大情感,都已凝固為冷卻的文字一個手拿地圖的行者,肯定不懂得流浪的涵義。而且,真正的流浪漢從來不問路。
從埃及的金字塔到印度的泰姬陵,似乎都在證明:人類最輝煌的建築,居然是墳墓。在對待死亡的問題上,他們的想像力與創造力得到了最充分的發揮。在古人心目中,隻有一種東西能達到永恒的境界,那就是與生相區別的死——它甚至更富於未知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