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友誼在顛覆(1 / 3)

第十二章

我每天注視的月亮在日漸消瘦,最終甚至能很有禮貌地彎下腰——用雙手提起白雲的裙裾。莫非月亮也學會了減肥?它越來越像古典的淑女了。我幾乎忘掉了它也有圓的時候。

這恐怕跟我近期的心情有關。我總是失眠,總是透過窗欞偷偷地看月亮。仿佛要跟月亮比賽誰更憔悴似的。

賞月的人越來越少了,注意到月亮的變化——恐怕隻剩下我一個人了。這麼看來我確實是很細心的。

月亮,你的臉為什麼總是如此蒼白?像患了貧血症。

真可憐!一看見你我就會心軟。莫非你也跟我一樣缺乏關愛?隻好默默地消磨著時光。咧著嘴角,一副想哭的模樣。

那麼就索性哭出聲來吧。

畢竟,有我在旁邊呢。但願這多多少少能減輕你的孤獨。

閉上眼睛,月亮還是在繼續消瘦——它的心事與我無關。

我的心事不也是一樣嗎?純粹是自己折磨自己。

想起了一部法國小說的標題:《你好!憂愁》。那是女作家薩崗寫的。我也在向憂愁問好。

憂愁的人最懂禮貌。

在憂愁的時候我才能看清自己。在憂愁的時候我特別能體諒別人。所有人都像我窗前的月亮一樣重要。

假如你想哭的話,就哭出聲來。不要怕別人聽見。就像月亮的演變那樣不加掩飾。

不以脆弱為恥辱,說明你很堅強。

憂愁的時候,我的注目禮——都獻給月亮了。

月亮會接受我的禮物。

我也接受了月亮的同情。捕鼠器沒有誰能理解捕鼠器的等待。

它口中含著鮮美的食物,卻舍不得吞咽。那是留給自己的獵物的。它知道肯定有誰跟它同樣的饑餓。這就是它等待的對象。

它依靠誘餌偽裝自己的身份與想法。明明是個乞丐,偏要假扮成慈善家。明明對世界充滿了憎恨,偏要渴望著愛,而且表現得很慷慨。

它的陰謀不太容易被識破,因為它舍得奉獻——哪怕奉獻的僅是一點點誘餌。這已經足夠了。足夠保證自己的等待不至於落空。

捕鼠器,一位很有禮貌的劊子手。一位絞盡腦汁的心理學家。

但願有一天,屬於它的獵物都已被趕盡殺絕;而它一無所知。一切頓時會顯得比較滑稽。時間長了,誘餌早變得不新鮮了,而捕鼠器自己——彈簧已經生鏽,牙齒已經鬆動,笑容也變得僵硬,卻仍然含情脈脈地等待著。

因為沒有人通知它,世界早已經改變了。

捕鼠器的眼珠,仍然盯著空氣中並不存在的下一個目標。

譬如今天,我走進一座早已廢棄的糧倉,在陰暗的牆角發現了一具蒙滿灰塵的捕鼠器。我猜測不出它已經這樣堅持了多久就像一個被遺忘的士兵,堅守著一小塊寂寞的陣地。

即使是這樣,它也舍不得用那點過時的誘餌充饑。它也舍不得放棄。饑餓隻能使它的等待變得瘋狂。

這時候的它是很危險的。

我甚至產生了一種不必要的擔心。擔心它會跳起來,而不分對象地發泄鬱積的憤怒。

我小心翼翼地避開它,生怕無意間被它咬住了腳趾。

對於那些擅長把恨隱藏在愛裏麵的人,我一般都敬而遠之。他們的表演也是有殺傷力的。饑餓之歌饑餓是最容易被忘卻的,也是最容易被喚醒的。

這是一隻潛伏在我們體內的野獸:可以飼養它,卻無法馴化它。

與之相伴隨的是某種末日的感覺。

甚至死亡也不見得比持續的饑餓更為可怕。

挨餓時我能意識到自己是個受難者。

此刻這頭野獸微微地弓起了腰。像貓科動物一樣低聲咆哮著。它的嗅覺出奇的發達,能聞見許多並不存在的香味。這說明它在咀嚼著回憶,以磨礪自己的牙齒。

此刻它暴露出嗜血的本性我估計饑餓是最不容易被文明同化的事物。

饑餓意味著最後的野蠻。

隻有在饑餓的時候我才能感受到胃的存在。我能清晰地透視到內髒的輪廓:像一台老掉牙的機器,徒勞地運轉著。齒輪與齒輪緊咬著,靠磨損自己來獲得動力。它們仿佛可以咀嚼鋼鐵、石頭、玻璃、皮革——而不是由血肉打製的。胃被磨得越來越小。最終變得麻木了。

潤滑油在哪裏呢?

胃甚至比心髒還要重要。

心髒可以停止跳動。可死者的胃,依然在不易察覺地蠕動著。

饑餓使胃散發出最初的墳墓的氣息。它與墳墓隻有一牆之隔。死者也會感到饑餓吧?

當然,這隻是我的主觀猜測。

饑餓導致了掠奪、廝殺、乞討、買賣,以及形形色色的侵略戰爭。饑餓也能誘發冒險的藝術。做一個饑餓藝術家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饑餓是我們身體裏最大的一個陰謀。

藝術使陰謀公開化了——或者說,它暫時為饑餓尋找到一種替補的食物。

我看到了梵高的胃。在我想像中隻有拳頭般大小。一隻緊握的拳頭,捶打著自己。梵高被打痛了。

這是來自內部的打擊。因而是無法反抗的。

他可以割掉自己的耳朵,卻無法摘除自己的胃。

難怪他眼中的星空、田野、河流都是旋轉的。隻有饑餓才可能使人產生這種暈眩的感覺。

梵高的胃枯萎了,他筆下卻誕生了大朵大朵的向日葵。在我眼中那是一群饑餓的向日葵,無聲地呐喊著,索取陽光……

梵高的畫,我最喜歡的是那幅《吃土豆的人》。我想,就是所謂的幸福吧!人如果僅僅為滿足自己的胃而活著,那多麼悲哀。你一生都將是胃的奴隸。

你可以為其他崇高的目的而活著。但是,你必須首先滿足自己的胃饑餓就是胃的抗議。一位被廢黜的帝王的抗議。

你即使把胃當做貪婪的敵人,最終也不得不向它求和。

君主立憲製是個好辦法。就是把尊敬的皇帝陛下養在深宮。養尊處優的他就不會幹涉政治了。

很多藝術家都是這樣考慮的。於是他們追求溫飽乃至富貴。

當饑餓成為一種早已被遺忘的感覺,他們創造的藝術品也變得臃腫了。

難道饑餓才是藝術的上帝?真讓人不敢相信。但許多事例卻證明了這一點。

這頭野獸注定將伴隨我們成長。

饑餓,長著一對發綠的眼睛。

我們衰老了,它卻依舊充滿了欲望。

饑餓本身就是一種欲望。一種古老的欲望。

我們在野獸的威脅下生活。

我們終生都是野獸的人質。思想家的野餐惡之花永遠結不出善良的果實。魔鬼即使偽裝成神明,也無法持久地欺騙人類——或許一聲按捺不住的狂笑,就會使它表麵的嚴肅露出破綻。所以人間的廟宇總是籠罩著不可侵犯的寂靜。

人類在造神的同時,下意識地把自身作為模仿的對象。從這個角度來看,無論在英雄抑或懦夫身上,彼此都有著對方的影子——隻不過對於勇敢的擴張與克製,他們具有不同的理解和不同的表現藝術。

一隻花瓶惟有在被失手打碎的時候,才能散發出它那最後的悲劇的美——在此之前它總是洋溢著某種節日的氣氛。

我們對自身之外的夢想一無所知,而睡蓮是最接近夢想的植物——它以假寐的姿態漂浮在水麵,承載著人類無法分享的博大的夢境。睡蓮,一種使虛無得到最大限度體現的存在。

馬雅可夫斯基為詩歌建築了向天堂攀登的階梯,我尾隨著他巨人般的腳步,體會著某種沒有止境的過程。哦,懸空的詩神!冬日的陽光穿透玻璃照耀在室內寫詩的我身上,它同樣也將穿透我的肉體而直達晦暗的靈魂。我就如此祭奠生命中的白晝。

老電影裏的女明星青春常在,伴隨歲月衰老的是另一位局外人——他生命的意義就是在一個永遠的故事裏迷失自己。

我希望能通過望遠鏡看見自己的童年——一個不知道自己會長大的小男孩。在我今天的眼中,他的無知反而是一種令人羨慕的智慧。人們在了解命運的同時也變得憂傷。

寂寞總是像夜色一樣低垂在我們內心的地平線上。這說明封閉的舞台尚無新的劇目上演——沉重的帷幕不知何時才能被一陣出其不意的驚喜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