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惱人的情書年代(1 / 3)

第十一章

透視靈魂

1靈魂的存在與否是人類永久關注的一個問題。甚至可以說,宗教就建立在對靈魂的虔信的基礎上。神以靈魂的狀態存在並保持著尊嚴,或者說,所謂的神即是赤裸裸的靈魂——無需借助肉體與服飾為道具即可取得絕對的威信。至於與此相關的塑像、經卷、神話抑或傳說,不過起著顯影液的效用,使最高級別的靈魂得以從空白中兌現而已。與此比較,人類自身的靈魂則稍顯尷尬,無法擺脫肉體的製約,是一種需借助物質形式才能成立的精神,一種需要跳板才能起飛的假設。我們沒必要忽略其寄生性。寧願相信神卻不相信自己,寧願相信靈魂卻不相信肉體的生命——這究竟是人類的悲哀還是幸運?

2我們更不應忽略:靈魂也是有等級製度的,一如人身上具備的社會性。當然,靈魂的境界比社會階層的劃分要複雜得多。正像神的意誌與人類的靈魂有天壤之別,不同品質的靈魂同樣涇渭分明。我們習慣了模糊的歸類:高尚的靈魂與卑微的靈魂。這不過是道德的一種投影罷了。真與假、善與惡、美與醜,便對號入座地成為靈魂的標準。靈魂不僅有天然的等級製度,還有了後天的社會性,成為貼在肉體上的一枚標簽。識別靈魂的方式跟查驗身份證一樣程序化,這其實是對靈魂的一種汙辱。在我想像中,靈魂即使確實存在的話,也肯定呈現出野生的狀態——如同未經修剪的植物。人類卻把自己的肉體當做一片沃土,或一座既定的花園,播雲灑雨地培植被曲解了的靈魂,這種花注定是結不出果實來的,即使結果的話,也會顯得“人性了、太人性了”(尼采的說法),仿佛刻意製造的展覽品。更荒誕的是人類還寄希望於所有的花園都擁有統一的園丁——在幕後管理,並將其以神來命名。這其實是人自身無法承擔因而推卸了的責任。凡是經過了宗教的工藝處理的靈魂,大多是謙恭而模式化的,缺乏個性,有些甚至帶有贗品的痕跡。相反,在無神論者身上,我卻可能發現非流水線上生產的渾然天成的靈魂光芒——也許當靈魂處於未知狀態,才有鬼斧神工的風景,才有莽莽蒼蒼的野趣。但願每個人心中,能保留一小片原始森林。

3萬物有靈,是一種學說。靈魂的概念被擴大化了,不僅發生在人與神之間,人與人之間,甚至還發生在人與天地萬物之間。人與萬物皆有感應。靈魂也就反而顯得抽象了,失去了它對生命獨具的意義。在這一誇大的命題中,人類的想像力被無限地擴張了——達到自身無法收束的地步。當你自以為與萬物有心靈感應之時,也就墮入了無知的境地,超常的視力與想像最終鑄造出的反而是一個個心靈的盲人。世界其實並非這麼一回事。世界比我們的臆想要簡單得多,因為它更為無知。神是世界的靈魂——不過是人類單方麵的猜測而已。或者說得更詼諧點:人類自古以來即對神患有單相思——這是其無法解析世界的神秘的緣故。對靈魂的信仰,也就成了一把無往而不在的萬能鑰匙,足以打開世界之門——可惜它打開的隻是我們想像中的世界,而非事實。

4作為我個人,該對靈魂做出怎樣的解釋?我以為靈魂隻是一種感覺。肉體與靈魂不僅不是對立的,反而是不可割裂的。靈魂不僅不是肉體的核心,反而是其附庸——或者說,隻有肉體才能造就出靈魂。隻有存在才能產生虛無,產生對存在本身的困惑、感悟與認知。肉體是靈魂的器官,肉體的感覺就是靈魂的感覺——包括錯覺。靈魂可以超越肉體而存在,本身就是一大錯覺,是由於肉體的不自信而造成的。肉體越不自信,靈魂就越自信,越相信自己才是生命的主宰——終點與起點。實際上這隻是感覺的膨脹。人類過於迷戀自己的感覺了,甚至把感覺神化了,導致靈魂的誕生。靈魂其實是一種被神化了的感覺,或者說是肉體的鐵砧上鍛造出的空氣的花朵——一具自以為是真身的影子。在它抵臨之前以及離去之後,肉體似乎都帶有屍體的性質——因此肉體的意義被大大地貶低了,靈魂卻被抬高為肉體的救世主。肉體會腐爛,靈魂卻能不朽,因為它是非物質的,是它使生命具有了意義……

當這種錯覺侵占了真理的地位,靈魂不僅構成所有神話的基礎,而且它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神話。其實一旦失去了肉體的羈絆,所謂的靈魂隻是空中樓閣——一種必將同時死亡的感覺。在肉體的鍾表之外,並沒有多餘的時間。我的血液裏有一種鐵我的血液裏有一種鐵我的血液裏有一種鐵。一種滾燙的鐵,火紅的鐵,構成身體內部的潮汐。我經常聯想起沸騰的鐵水湧出煉鋼爐的情景。摸摸心髒的位置,爐火正紅,爐膛都有點燙手。我要求自己盡量保持平靜。

這股鐵水在我周身奔流著,尋找著突破口。我駕馭著它就像駕馭一匹鬃毛飄拂的野馬。我幾乎抓不牢快要繃斷的韁繩了。我相信它的流速肯定超過長江或黃河了。泥沙俱下。血液裏的鐵有淡淡的鹹味,淡淡的腥味。

受傷的時候,鐵水湧出了創口,一點點地冷卻,變幹變硬,直至凝結成一塊混沌的血痂。這簡直就是在鐵砧上被錘打出的形狀。

我從來不怕疼痛。如果我稱得上是個堅強的人,那完全因為血液裏的含鐵量。在我想像中,它至少可以打製成一把匕首,或一根繡花針。我的性格中有野蠻的一麵,也有文雅的一麵。

真的不敢相信,我的身體裏居然潛伏著一座小型的煉鋼廠。我像偷運軍火一樣藏匿著血液裏的鐵——這戰時緊俏的物資。貧血的人注定會缺乏力量。我慶幸自己是個一言九鼎的鐵人。血肉之軀仿佛是鐵打的。

血液裏的鐵,構成我精神上看不見的兵器。一件沉甸甸的兵器。

鐵使我成為自己的暴君。

這或許就是所謂的血氣方剛吧?

即使我死了,血液裏的鐵也會逐漸沉澱。甚至還會生鏽。我的屍體不會腐朽,隻會生鏽。一具鏽跡斑駁的屍體,肯定比周圍累累的白骨更有尊嚴我臉上、手上出現的老人斑,是最初的鏽跡。血管裏的鐵鏽,日積月累的死亡之花。

我並未感到恐懼。我隻是等待著,等待著……

假如你經過我的墳墓的話,你會說:那是一個生鏽的鐵人。

雲是沒有根的草是有根的,樹是有根的,石頭、房屋、旗幟都是有根的。隻有雲是沒有根的。雲是沒有根的旗幟。

山是有根的,河流是有根的,河邊的燈塔是有根的,河上的橋梁也是有根的。隻有雲是沒有根的。雲不穿鞋子,卻跑得比任何事物都快。

魚是有根的,水是魚的根。有了這博大的根係,魚就能把腰肢扭來扭去。火是有根的——當它的根須枯萎,它就會熄滅。我也是有根的,父母是我的根,血統是我的根。雲是沒有父母的孤兒。雲是沒有血統的。

雲沒有根,也就沒有痛苦。它因為無所牽掛而快樂。

它擁有最豐腴的肉體,卻不需要靈魂,對於雲來說,有一副欲望的肉體就足夠了。這浪跡天涯的吉普賽女郎,不需要承諾,不需要婚姻,拒絕服從任何道德與法律。它隻對自己負責。但是雲的微笑,卻構成最具感染力的山盟海誓。我喜歡把雲比喻為大自然的婚紗、風景的伴娘。誰能肯定它究竟是貞潔的還是放蕩的?婚姻是有根的,愛情是沒有根的——愛情像雲一樣信奉浪漫。愛情具有更多的可能性。雲也一樣,可能比婚姻更穩定,也可能比愛情更衝動。雲的一生是一部完整的變形記。雲變來變去,越變越像它自己。這最具體的幻像。這最抽象的實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