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沒有根,但是它本身卻成為雨的根。浪漫主義的母親,生出了現實主義的兒子。不管雨是否願意承認,它確實是雲的私生子。這一切僅僅因為:雲是沒有故鄉的,雲是沒有國籍的,雲,身份可疑。
但是這絕對貶低不了雲的高度、雲的地位。我總是滿懷愛慕地仰望著長袖善舞的雲,像仰望天國的花朵。天國的花朵是沒有根的。
野花在無人居住的山穀裏才能看見真正的野花。所以我喜歡瞞著整個人類去和野花約會。在看見野花的那一瞬間我甚至忘掉自己是個人。我是誰、從哪裏來似乎並不重要。關鍵在於路遇的野花能打斷我的一切回憶。羨慕之餘,也會譴責自己:為什麼我不可以像野花那樣沒有思想呢?沒有思想地活著。沒有思想仍然能完成一種美麗。
野花的氣質是那種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浪子的氣質。它從來就不接受道德的束縛。在它身上看不見一點人類的園藝的痕跡。隻有上帝的親筆信才會如此潦草、直率。與其相比,花園裏栽種的那種植物簡直是贗品。野花,26個字母之外的字母,無法模仿的口型與發音。作為一個玩弄文字遊戲的人,我甚至覺得自己不配與野花為伍。野花雖然是文盲,它的美貌卻是天生的——而且達到令人折服的地步。在野花麵前我不能原諒自己的醜陋。
你可以說野花是沒有靈魂的。但是它的肉體確實已經使美達到了極限。還需要靈魂做什麼?靈魂都是用來彌補肉體的缺陷的。而野花沒有任何缺陷。況且有了靈魂之後將活得很累,我更希望能像野花那樣無條件地投入肉體的狂歡。野花的開放是沒有目的的。甚至遠道而來的我都無法影響它的情緒。
有時候,做個白癡可以很樂觀。但你我很難進入那種忘我的境界——因為對世界有著太高的要求。去看一看野花吧。並不是讓它告訴我們一些高興的事情,而是學會像野花那樣消除煩惱:搖一搖頭,就忘記了自己是誰……
如果你把自己當做一朵野花——跟過去的生活脫離了關係,就可以笑得很輕鬆。
我覺得野花比人類的女王活得都要幸福。它根本不需要權力,因為它僅僅憑藉自身的美就足以征服任何一個人。至少我難以做到:目睹偶遇的野花而毫不感動。估計其他人也不見得擁有一副鐵石心腸。
我從來不敢攀摘或踐踏野花,那無形中會摧毀自己最後的夢想。我的夢想,已經很少很少了。
黑夜的承諾夜色多麼溫柔,令我惆悵。在這最寧靜的時刻,我甚至也無法入睡。這證明我不願遠離夜色,不願在閃爍的星光下轉過身去。告別還是越晚越好——如果我最終挽留不住你的黑發的話。但至少目前,可以聽任黑夜的長發將我裹挾而去,在星空的漩渦裏左顧右盼。我哆嗦著嘴唇,喃喃自語——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幸福。幸福有時會使我不相信是真的。我是不敢相信。夢會碎的,所以我拒絕做夢。
告訴我:一切都不會改變。我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更需要你的承諾。在夜色中,誰也不會撒謊的,因為沒有必要——你很難看清別人的臉,所以就盡量不去看。我們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讓沉默來交流彼此的體會。繁星的閃爍,既像巨人在眨眼,又如同你我怎麼努力也克製不住的心跳。這是一個失控的夜晚,我猶豫再三,還是選擇了投降的姿勢——又像是張開雙臂,去擁抱並不存在的敵人。我希望自己的指尖能夠得著最亮的那顆星——它一定是滾燙的,我不得不忍受這春夜的激情。
夜色多麼溫柔,我一圈又一圈地在原野上行走著,遲遲不願回到家中。房屋是多餘的,那隻能破壞我們的關係。夢也是多餘的——即使再充沛的想像,也不可能比你更好,更吸引我的注意力。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做滿足。在我幾乎什麼都沒擁有的時候,卻擁有了全部。這至少證明了:虛無的東西反而容易使我感到充實。譬如這沒有重量的星光,譬如這緩慢移動的樹木的陰影(象征著時間的流逝),譬如這不稍加留心就察覺不到的風,譬如我企圖忘卻而難以得逞的你……這一切使我一夜之間長大了。我相信自己確實和別人有點不一樣了。
這是最寧靜的時刻,地球已停止了轉動,在群星的俯視下微側著臉。我的麵孔也是如此,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稍微顯得有點陌生——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半夢半醒之間吧。我一遍遍地詢問自己:為什麼在歡樂達到極致的時候,突然會感到憂傷呢?為什麼在陶醉的時候,突然會醒來呢?為什麼在這幾乎失去了記憶的春夜,突然會想起你呢?你的瞳仁比夜色更黑,你的長發具有和夜色同樣的質感。而你的心,是繁星中的哪一顆呢?我直到現在還未辨認出來。請給我一個暗示吧。暗示就是最好的承諾。
石榴心靈也會有傷口的,咧著小小的嘴唇,噝噝地抽著冷氣。我看不見它的形狀,但能感受到它遭受的折磨。當我發出克製不住的呻吟時,覺得這是一種陌生的聲音——似乎是從我心裏麵滾動出來的。這把我自己給嚇住了,仿佛聽見幽深的山穀傳來的野獸之嚎叫。莫非我的內心囚禁著一頭受傷的野獸?我忘掉自己是個受難者了,而變成一位恐懼的聽眾。我在考慮該怎麼安撫它而使之恢複平靜。
我的全身,隻有一個部位感到疼痛。那就是陳列這顆心的位置。我的麵孔花朵一樣完好,我的皮膚樹葉一樣光滑,隻有這顆失去控製的心喲,石榴一樣爆炸了:咧著鮮紅的嘴唇,露出尖銳的牙齒。它一瞬間就布滿了傷口。你說我怎麼能不皺緊眉頭呢?成熟就意味著受傷。沒有誰能打擊這黑暗中的果實,是它把自己給傷害了。它膨脹著,膨脹著,最終打破了一貫的麻木。從這個意義上來看,疼痛也未嚐不是一種覺醒。它睜開眼睛、咧著嘴唇,像嬌嫩的嬰兒那樣哭叫。我數不清心靈究竟有多少道傷口。
石榴爆裂時會發出清脆的聲音,我的心也一樣。心靈的爆破甚至可能要更為激烈。你體驗過心碎的感覺嗎?像一隻玻璃杯砰然墜地。心靈的碎屑都是光榮的彈片。
當沉重的呻吟轉換為輕微的歎息,我知道傷口開始愈合了。傷口還會結疤。我的心靈似乎布滿了新舊不一的補丁。隻可惜我看不見這件藏在箱底的百衲衣。
隻有屍體才不怕受傷。我慶幸自己是個怕疼的人。心靈的傷口並不見得就代表恥辱。
夏天了,窗外的樹上結滿沉甸甸的石榴。受傷的石榴。這都是哪些人的心靈?為什麼無人認領?我隻能憑印象給它們命名:屈原、梵高、尼采、普希金……每個人的傷口都大同小異。
我的心在哪裏呢?莫非也懸掛在樹梢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