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的成熟是很殘酷的。你將不得不接受裂變的事實。玫瑰玫瑰會流血的。掐一下玫瑰,它的花瓣便留下深刻的傷痕。你的指甲足以對玫瑰構成徹底的傷害。所以說玫瑰是輕易碰不得的。就像夢一樣,一碰就破。我想玫瑰受到虐待一定很疼,然而它無法抗議,隻能像流血一樣流淚,抑或像流淚一樣流血。玫瑰的血和淚都是紅的,因而無法區別。再沒有比一朵受傷的玫瑰更能體現無辜者的痛苦了,同時也體現了世界的罪惡。
你可以傷害你的敵人,甚至可以傷害你自己,但是最好不要傷害一朵邂逅的玫瑰——那意味著對美的摧殘。
你與美並無世仇,何苦來著呢?玫瑰是讓你看的,不是讓你摸的,你的手指稍一用勁,可能就會在玫瑰的皮膚上留下烙印。因為玫瑰的血是冷的,它天生就冰肌玉骨。記得若幹年前別人送我一束玫瑰,我捧著它回家——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步行,接著又擠公共汽車,我真擔心它會在我懷裏熔化掉。我邊擠邊暗自祈禱:先生們女士們行行好吧,給我的玫瑰讓一條路。為護送那束玫瑰,我的胳膊都酸了。我簡直是在捧著一件瓷器。玫瑰的美總給我某種不真實的感覺——它更多的是像一個幻影。估計這是它距離我們的生活較遠的緣故。並不是每個人都把玫瑰看得比食物更加重要。
其實玫瑰也是一種食物,我們眼睛的食物。隻不過看玫瑰時我們並不會感到飽,而是感到更加饑餓。在美麵前,感到餓說明你很正常、很健康。又有誰能真正感到滿足呢——即使把一千萬朵玫瑰給予他。每一朵玫瑰都是別的玫瑰無法代替的。最後一朵玫瑰,不屬於任何人的。
哪怕你擁有再多的玫瑰也不要以為自己是富翁。總會有與你無關的玫瑰的——哪怕隻有一朵,也將使你終生饑腸轆轆。
銀河水手如果銀河招募水手的話,我想我會報名的。我可以放棄現有的職業——雖然它很輕鬆,但我希望活得累一點。我不會計較給我分配什麼工種——哪怕做個纖夫都可以。在銀河上拉纖,多麼浪漫的事情。當然,如果能給我一把槳,我就能馴服最凶猛的波浪。給我一個羅盤,我就能保證大家不會迷路。我的水性至少比牛郎要好一點,即使遊泳也能遊到對岸去——不用等待鵲橋落成。喜鵲們的慈善事業,是給弱者準備的。天堂的河流也難不倒我。
我多想在銀河裏來一個高空跳水喲,盡量不濺起太多的浪花。順便撈幾顆星星——星星是銀河裏的貝殼。我會被錄取的,如果銀河招募水手的話。因為牛郎是我的父親,織女是我的母親。我是受難者的後裔,繼承了征服銀河的使命。牛郎織女的故事,比泰坦尼克號還要令我痛心——愛情的災難,是災難中的災難。我是來聲援的。沒有帶救生圈、淡水、食品,隻帶了一顆欲與厄運抗爭的心。在這條沒有航標的河流上,終於出現了勇敢的接班人。我來了,銀河要通航了——銀河的航班,不再是一年一次了。愛情不再以悲劇而告終了。銀河在我心目中,比長江、黃河、亞馬遜河、尼羅河還要神聖,在這條河上如果能做個水手,肯定比做總統還要偉大:因為對岸有你的愛人。愛人在等待你去救她。我一分鍾也不願意耽誤了。我連衣服也來不及脫,就要跳進水裏了。銀河的水溫,比我想像的要溫暖一些……這畢竟是一條愛情的河喲。
在嘴唇上靠岸我很想在你的嘴唇上靠岸。隻是不知道你是否願意接納我——接納我被風雨摧毀的帆船,失靈的槳櫓與羅盤。在遇見你之前我與波濤為伍。我的血液都是海水的顏色。
這並不是我靠岸的真正理由。我需要的不是淡水、糧食、陸地上的房屋。我已經習慣了把自己交付給命運,但是你打破了我的習慣——我想把自己交付給你。我靠岸的動作會有點生疏。
這口紅的岸,重疊的岸,貝殼鑲嵌的岸,豐腴的大陸的邊緣。哪怕僅僅在邊緣停靠一會就可以,呼吸一番泥土的香味,植物的香味,吹彈得破的夢的香味。大團大團的泡沫托起了我。泡沫都顯得比我更有力。因為這是你的泡沫,你的囈語。吻的感覺就是靠岸的感覺。我向你遊去。
我的胳膊像纜繩一樣纏繞住你。
淚珠在臉龐上流動。長發的森林裏藏著誘惑。你的鼻梁籠罩著落日的光輝……我也想模仿落日的動作,沉重而迅疾地在你的嘴唇上靠岸。你的唇線就是我最後的海岸線。帝國的邊境。我要在這裏卸下自己的帆,卸下自己的鎧甲。
我們的愛情是一座不凍港。迎接我這個歸來的漁民吧。因為你的緣故,岸成了我的信仰。信仰構成我永遠的饑渴。
輕輕地,輕輕地,在你的嘴唇上靠岸。我甚至不敢把你驚醒。生怕一眨眼,岸就消失了——如同許多容易沉沒的事物。可是對於我,哪怕是做一艘傷痕累累的沉船,也要降落在你的嘴唇上——如果海水浸泡了你的夢境。你的嘴唇有鹹澀的滋味。我踏上的是一條閉著眼睛的岸,顫抖的岸,塗抹著陽光的唇膏的岸。
我為岸而顫抖。岸也為我而顫抖。
我擔心著岸的拒絕。那麼岸擔心的是什麼呢?
生病的旗幟因為沒有風的緣故,旗幟低垂下它的頭——像生病了一樣。很多時候我都能理解這生病的旗幟,因為沒有愛情的緣故。我的頭甚至垂得比它更低,像一匹馬俯首去夠地麵的青草。誰能理解我內心的饑餓呢?風起了,撫摸著旗幟也撫摸著我。旗幟獵獵飄揚的時候,是最健康的時候。我很羨慕旗幟的快樂。然而我並不快樂。僅僅有風還不夠。我的需要很難得到滿足——因為愛情比風還要飄忽或虛無。沒有風的時候,看看垂頭喪氣的旗幟,你知道:旗幟失戀了。
沒有愛情的時候,就看看我吧。我病了。
我病得比任何人都要重。我低下頭,默默咀嚼著記憶——這是療治創傷的惟一的藥物。旗幟在風中鬧了一場又一場嘩變。我卻不行。
我很久都沒有興奮過了。我不知道該向誰投降。誰願意接納我呢——接納一個喜怒無常的怪物?隻剩下了受傷的旗幟,陪伴著受傷的我。相互安慰著對方看不見的傷口。
這或許就是末日的感覺?
我體驗過一千遍了。
其實我並沒有厭倦生活,而是生活厭倦了我。
我蹣跚在陽光下,倒拖著冗長的影子。我的影子比我本身還要沉重。所以我總是感到累。所以我渴望輕鬆。我是自己的包袱。
恐怕隻有在愛情中我才能體會到騰雲駕霧的感覺。
然而愛情是短暫的,愛情使我受驚般地狂奔一氣——又恢複了平靜。它徹底地消失,就像從來不曾出現過。大多數情況下我不得不忍耐無風的日子。我隻能像旗幟一樣求和了。既不以勝利為榮,又不以失敗為恥。我比任何人都要麻木。我病了。
我的一生就是不斷生病的過程。
我的病是別人無法理解的。
其實我並沒有放棄生活,而是生活放棄了我。我在一塊早已被放棄的陣地上苦守。
你好!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