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美麗是一次意會(1 / 3)

第十章

內蒙古草原行,沒有哪次旅行能像去內蒙古那樣使我深深體會到出發的感覺。如果讓曆史倒溯若幹年代,這應該叫做出塞。

雖然鐵馬金戈的邊塞詩在和平的歲月裏早已過時了,我們對詩人的概念的認識也有了很大變化,但我確實想模擬一番詩人出塞的心態——它與武士出塞抑或美人出塞肯定有著本質的區別。我帶著古典的情懷登上這趟擠滿民工、遊客、探親者、出差辦事的公務員以及長途販運的個體商人的夜行列車,留神瞥了一眼車廂懸掛的仿宋體的字牌:“北京——呼和浩特”。這兩個風格迥異的地名聯綴出一段源遠流長的故事,曆朝曆代邊塞的故事。今夜,長城將對我敞開,敞開古老的心扉。我簡直懷疑搭乘的是時間的列車——在車輪滾滾與鍾表的滴嗒聲中,經曆風起雲湧的時間隧道而返回牧歌的時代。這甚至比空間上的跨越給予我更強烈的觸動。從城市到草原,從現實到曆史,我在深入東方的一個博大茂盛的記憶——每根草葉都可能是它敏感的神經末梢……蒙古族人是記憶裏的居民,他們在世界一隅忠貞地保持著遊牧的稟性。

2草原上也通火車了。這在一個世紀以前是不可想像的。那時候馬匹曾經是最完美的交通工具——它令人重溫成吉思汗的時代,這個馬背上的民族借助火與劍曾經征服過半個世界。火車是現代文明最初的拓荒者。透過火車的窗口觀察地平線上馬群的剪影——仿佛目睹了古老帝國的日落。馬匹從世界的舞台上退役了,憑藉血肉之軀刀耕火種的農牧業文明在大工業社會中顯得落伍了。火車在不斷地加速,叼著傲慢的煙鬥,從籠罩在草原上的幾千年的沉寂以及一種知足常樂的舊式遊牧生活中穿過,留下一個又一個問號。我們不禁體驗到兩個時代擦肩而過才具有的那種顫栗與陣痛。草原是人類社會碩果僅存的夢鄉,這裏的居民是要靠夢想來生存的——某些時候它甚至比帳篷、鹽與水源還要重要,這才是他們日以繼夜抗衡大自然環境擠壓的原動力。馬頭琴、醉意濃鬱的牧歌、篝火倒映的愛情,都是夢的體現——沒有這一切,這個民族將何其蒼白與虛弱,所以他們才依賴音樂、舞蹈、酒精與回憶堅守著精神上最後的邊疆。作為一個有夢的民族,又是幸福而藝術化的——隻有他們最固執地保留與維護著人類的往事。窗外的馬群總給我以往事的標本的感覺——它們以及那種提倡力與美的精神,曾經是一個時代的主宰。火車如入無人之境地切割著草原的夢想我想起張承誌的話:“英雄的時代結束了。我隻獨自一人默默悼念英雄……英雄的道路如今荒蕪了。無論是在散發著惡臭的蝴蝶迷們的路邊小聚落點,還是在滿目灼傷鐵黑千裏的青格勒河,哪怕在憂傷而美麗的黑泥巴草原的夏夜裏,如今你不可能仿效,如今你找不到大時代的那些驕子的蹤跡了。”3呼和浩特近似於廣袤的草原中一座孤獨的城堡——走在街道上的行人,也是孤獨的。它遠離世界,因而不像城市,卻像來自四麵八方的牧民們的集聚點。它仿佛僅僅在給那些一向形單影隻的遊牧者提供群體生活的溫暖與安慰。哦,遊子的驛站,流浪者的集市。不時有馬車與機動車並行,有穿著皮袍進城購物的牧人與西裝革履的紳士摩肩接踵,有蒙語與漢語的交流,但我去呼和浩特的那段日子,所有音響商店都流行著騰格爾演唱的《黑駿馬》:“草原上炊煙升起,我出生在牧人家裏……這就是蒙古人,熱愛故鄉的人!”一律是蒙語版。而我在內地常聽見的大多是漢語版。用蒙古語唱《黑駿馬》,才能演繹出那種透徹到骨髓裏的悲壯且蒼涼的古典精神。黑駿馬是馬群中的王者,是音樂的化身,整座草原的生命力都濃縮在它深不可測的瞳仁裏。我來內蒙古之前,曾買高價票觀看過騰格爾的演唱會,並深深喜愛上《黑駿馬》這天外來音——它訴說了蒙古民族的靈魂。騰格爾去了北京,做音樂的遊牧者。而我今天來呼和浩特,為了做風景的遊牧者。我們都是為美而流浪的牧人。

4昭君的青塚在呼和浩特郊外,不足一小時的路程,我們就回到了漢朝。出塞遠嫁的漢家女兒王昭君,老家湖北秭歸,跟戰國時代大詩人屈原是同鄉。我前幾年去過秭歸,這次又拜訪內蒙古的青塚——對這位絕代佳人生命的起點與終點有了完整的認識。這條路在古代堪稱漫長的行旅,弱不禁風的美人整整走了一生。昭君,老家有人看你來了。這是我在青塚惟一能想到的一句話,一句不算寒暄的寒暄。據說昭君墓在內蒙古有多處——確切的證據連曆史學家也無從查考。就存留一份疑問吧。甚至這份疑問本身都表達了某種特殊的懷念。

5如果你不曾在草原的蒙古包裏喝過酒,那等於沒來過內蒙古。我們去伊克昭盟一位牧民家做客,主人的女兒穿著鑲金邊的民族服裝,手端銀碗挨個給賓客敬酒,每敬一次酒都會先給你唱一首民間謠曲——而作為回報,你必須把她遞來的酒一飲而盡。蒙古族的姑娘有一種落落大方的美——即使女性的歌喉,也有響遏雲天的效果。坐在蒙古包裏聽她唱民歌,我腦海裏浮現著烈馬、鷹、敖包等草原上典型的景物。她給我唱《阿爾斯棱的眼睛》,又唱了《黑絲絨的坎肩》——我特意記下這兩個歌名。隻遺憾未帶錄音機來,錄下蒙古族姑娘的一片深情——日後在燈紅酒綠的都市裏重溫,會視若遙遠且縹緲的神曲。這是離神最近的地方,這也是離神最近的心靈與歌聲。更遺憾的是我們這些所謂詩人的聲帶都退化了,隻能回敬幾首患了軟骨症般的港台歌曲——跟蒙古族傳統的民歌相比,近似於無病呻吟。向導請求主人給每位賓客起一個蒙語的名字留念,在座的惟一一位女詩人被命名為“齊齊格”(花的意思),而我獲得的則是“查幹朝魯”——意為白色的石頭。我會珍惜這新的筆名——它是草原賦予的禮物。我的血液裏已融會進蒙古土酒那熾烈且馥鬱的滋味——這或許能為我今後的詩歌補充必要的鈣質。走出蒙古包,星空低垂,像一副鑲嵌珍珠的黑絲絨坎肩無力地搭在我肩上。醉意已由腳踵上升到頭頂——仿佛是由無垠的大地源源不斷提供的,這在我的血管中蔓延、膨脹的力量。我把舒婷《神女峰》的詩句——“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莫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改為“莫如在蒙古包裏大醉一場”。醉啊醉,是在城市裏很難真正達到的一種境界,而在這拋棄教條的非理性的草原上卻能輕易地獲得。

6車過鄂爾多斯,直奔成吉思汗陵,這裏離蒙陝邊界不遠了。我們專程膜拜這位蒙古民族古老的英雄——也是世界的英雄。據說周圍多為吐爾扈特部落,因為最初喪葬時征用了吐爾扈特人500戶作為守陵者,他們的後人也世世代代在陵園附近生生不息,忠實地繼承著衛士的使命。土爾扈特人便成為遊牧民族中永遠留守於原地的分支,他們終生的遊牧就是圍繞成吉思汗陵的巡邏——這也是最富於責任感的詩意的遊牧了。他們永遠是記憶的衛士,像生了根一樣固執地以血肉之軀維護著草原最輝煌的一段往事。他們一生的遊牧都限製在方圓幾公裏之內,卻可以上溯到千年以前——這是空間與時間的雙重遊牧。哦,這英雄時代最後的哨兵,最後的守望者。熱愛蒙古史的張承誌還說過:“蒙古草原由於它承載的文化的遊牧性質,用一句考古學行話:草原上很難形成文化層堆積。連續兩千餘年的北亞遊牧文化,並沒有如數地留存至今。我不能說,遊牧的蒙古人隻有成吉思汗陵這一處國寶;但是,成吉思汗陵確是蒙古人和北亞遊牧民族擁有的最貴重的遺產……”至於以忠貞信義著稱的守陵者吐爾扈特人,則同樣是英雄的遺產——一份活著的遺產,誓言的火種在大地上代代相傳。他們生命的意義似乎就在於捍衛祖先的榮耀與名譽。我敬仰英雄,也同樣敬仰這英雄的衛士——他們是一群在曆史的建築中默默奉獻的無名英雄。他們的存在就是人性的證明,就是對時間的勝利。

我一一瞻仰成吉思汗陵的陳列品——包括完好無損地供奉於軍帳裏的馬鞍、弓箭、寶劍,我的視線最終凝聚在成吉思汗用過的那把牛角弓上——這正是詩人毛澤東所描述過的一代天驕射大雕的那把彎弓。隻是它已成為歲月的戰利品。射雕英雄今安在?舊物尚存,而往事已老。當年英雄建立曠世功勳並且令世界膽戰心驚的武器,已黯淡無光地成為旅遊景點的紀念品,紀念已消逝於曆史重重帷幕背後的血雨腥風、刀光劍影。永別了,武器!永別了,古老的戰爭——籠罩在這一切之上的是姍姍來遲的和平。彩雲之南我喜歡去祖國邊疆的某些少數民族聚居地旅行。哪怕是他們光豔的服飾,都容易使我聯想到鳥類富於炫耀感的羽毛。這是我們並未徹底了解的一種神秘。我幾乎無法判斷:究竟他們是因為美麗而顯得神秘,還是因為神秘而顯得美麗?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熱愛雲南——那兒自古至今生活著眾多的民族:傣族、彝族、佤族、白族、拉祜族、布依族、苗族、土家族……他們星羅棋布地組合成一條人間的銀河。要想真正懂得辨認這不同的星座所蘊含的博大的生存背景和文化傳統,簡直需要具備天文學般的知識。大地離我們最近,但它的神秘程度並不亞於天空,因為大地上的人群是更為複雜的星係。雲南對我的誘惑力,就在於它時時能點燃我對民俗的熱情。尤其當我深入少數民族雜居的山區,就像發掘出一麵原始的銅鏡;那裏麵依稀倒映著古老的天地、古老的建築、古老的方言與信仰,以及古老的人群生活的場景。在村寨之間的小路上與他們偶然相遇,雖然我還無法用語言與之交流(除非借助手勢與表情),但已逐漸學會通過他們的服裝與飾物判斷其民族,如同根據樹葉的形狀識別樹的種類一樣。我對少數民族的奇裝異服保持著莫大的興趣,尤其在他們的生活方式與心理因素逐漸現代化之時,這傳統的服飾構成一麵麵不為時間而動搖的旗幟,成為文化與曆史的替身。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旗幟就是信號。那隨風曳動的裙裾、衣帶、頭巾、繡包、銀飾,正編織著萬古常青的旗語:我從哪裏來,我往何處去,我是誰……

寓居昆明的詩人周良沛曾歌頌過雲南的雲——彩雲之南,雲南仿佛是因為雲而出名的。雲南的雲,不僅指自然的雲,也指人文的雲。譬如在我心目中,花團錦簇的少數民族服飾,構成了雲南的雲。雲南多雲。雲南的雲都是彩雲。有蠟染的雲,有刺繡的雲,有絲綢的雲,也有棉布的雲……那村村寨寨、家家戶戶擱置的祖傳木製織布機,便是最古老的造雲的工具。天上的雲是否能平均地分配給每一個人呢?但地上的人群喲,每一個人都希望擁有一朵屬於自己的雲——如影隨形。服飾是人的影子,也是民族的影子。我明白雲南人為什麼那麼崇拜孔雀了。因為孔雀擁有夢一樣的衣裳——那簡直是人類無法模擬的最華麗的服飾。孔雀是終生都在表演的時裝模特。

雲南的少數民族吸引我之處,還在於它具有南方的特性,水的精神。譬如潑水節,就證明了傣族對水的親情與敬意,他們就像雲一樣相互潑水,人工造雨,行使著祝福的權利。同樣,少數民族的歌舞也容易像雲霧和雨水一樣感染我,滋潤我那被都市文明蒸發的幹旱的心田。在城市人隻會跳交際舞或迪斯科的今天,他們卻能依舊邁動祖先創造的舞步,在許多木製、竹製甚至石製樂器的伴奏下,恢複著本民族對往事的回憶:篝火,鼓聲,搖晃的腳鐲,甩動的頭飾……與之相比,我們簡直像失去了記憶力的種類,至少音樂與舞蹈方麵的天賦已大大退化了——究竟是我們拋棄了傳統,還是傳統拋棄了我們?麵對著載歌載舞的少數民族,我無法克服慚愧的心情,如同一貧如洗的乞丐,麵對家藏萬貫的富翁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