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曲悲愴的短歌(1 / 3)

第九章

第一次拜訪外灘,是80年代。當時外灘的情人牆極有名,據傳說本地的青年男女晚上都去那兒談戀愛。我和幾位中學同窗是揣著好奇心去的:外灘因為情人牆的傳說而顯得分外神秘。遠遠望去,岸邊果然散兵線一樣排列著成雙結對的身影——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裏,簡直辨別不出這一對對情侶的區別,朦朧得像是夢境。我頭腦裏首先閃現出“鴛鴦”這個古老的詞彙。走近細看,才發現他們一律麵對著黑暗的遠海,而把背影留給城市——以及像我這樣的“窺視者”。至於所謂的情人牆,不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道齊腰高的水泥防波堤。年少的我們假裝鎮定地行走著,內心還是被震撼了:現實生活中原來也有著這麼密集、這麼熱烈的愛情場麵,像拍電影似的。這是最真實的表演了,這是最公開的幽會了。連空氣中都充斥著愛情的氣味。隻是當時我還弄不懂:情侶為什麼如此偏愛黑暗?一位同學邊回頭邊小聲告訴我:快瞧,那邊有人在親嘴呢。那時候我們還把接吻叫做親嘴呢——或者說,我們都還沒有吻過誰呢。上海啊上海,請原諒我等的大驚小怪!畢竟,那還是一個相對來說比較保守的年代。

一班外地來的孩子,在外灘果然看到“西洋景”了。從此外灘在我心目中總是跟情人的吻聯係在一起的——那堪稱是塵囂市井裏特辟的一小塊愛情特區。

當年被我們驚訝注視過的情侶,如今都在哪裏?該有點老了吧。甚至我這個昔日無知的觀眾,也已過了談情說愛的年齡。歲月就像長江水一樣流到大海裏。但願沉默的外灘,能永葆青春。

上海的開放,最先打動我的,是它愛情觀念上的開放。上海的年輕人,是最早從沉悶的道德桎梏中醒來的。

直到現在還是這樣,想起上海,我首先想到的是外灘,是外灘的月夜,以及防波堤沿線那一尊尊溫柔的雕塑。愛情使他們忘掉了時間,並且品嚐到永恒的感覺。

我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外灘的上空,懸掛著一輪特別圓的月亮——曾引起我們的讚歎。跟它相比,一街之隔的霓虹燈,都顯得遜色許多。那是80年代的月亮,鑲嵌在我的記憶裏。我當時還想呢,外灘的月亮,似乎比我在別處看到的要圓一些。莫非因為鄰海的緣故?甚至在以後,我再沒看過那麼圓、那麼令人銷魂的月亮了。離開外灘的時候,我又想到了一個詞:和平。我當時是很幼稚的,居然有這樣概念化的聯想。但也不無道理。

這麼多的情侶,遠離了世俗,共享一塊邊緣的土地——不就是和平嗎?這麼多的情侶,忘卻了時間,共享一個悠閑的夜晚——不就是和平嗎?外灘的情侶們之間,有一種讓人感動的默契。這極自然地營造出的浪漫氛圍,是不會遭到破壞的——街對麵商販的吆喝、車輛的鳴笛,都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消息。伊甸園也不過如此嘛!或者說,80年代的外灘,使我目擊到塵世的伊甸園。

現在冷靜分析,外灘的情人牆之所以構成轟動全國的一道風景,也是有其客觀原因的。上海住房緊張,經常是一家三代擁擠在小閣樓裏,缺乏個人的隱秘空間,青年男女談戀愛也隻能采取“私奔”的方式了——逃離嘈雜的家庭。而且上海的公園較外地為少,很難尋找到花前月下的場地;全城的戀人若全部出動的話,必定人滿為患。幸好有外灘,以開闊的胸懷容納無枝可棲的鴛鴦們。上海雖大,也找不出比外灘更貼近大自然、更能充分地享受夜色(而不是燈光)的一塊淨土。所以外灘成了情侶們暢遊的天鵝湖,成了海闊天空的情愛畫廊。還有誰能比它傾聽過更多的綿綿情語,記錄過更多的悲歡離合?當每晚最後一對戀人依依惜別的時候,整座大上海都已經熟睡了。他們才是霓虹燈下最後的哨兵。如果用一個詞牌來形容的話,該叫做“聲聲慢”。在快節奏的上海,隻有屬於情人的外灘,是追求慢的。追求良宵永度,美景常在。情話是說不完的,熱吻是不會冷卻的,愛是永遠愛不夠的。

這種所謂的“慢”,其實是一種人情味。外灘是上海最有人情味的地方。上海人恐怕隻有在愛情中才會真正地放鬆自己,才會由精明變得淳樸,由急功近利變得慢條斯理。當然,我這話說得可能有點重了。不管怎麼說,我更欣賞一個商人變成情人的狀態,而不是由情人的狀態恢複成商人。除了情人簇擁的外灘,上海的其他名勝都有點落俗。城隍廟,快變成小吃一條街了。南京路與淮海路,商業氣息太濃,我最怕聽討價還價的對口相聲。它們遠遠比不上外灘吻的香甜、情話的糯軟。偌大的上海,也隻有外灘了,能稍稍地超越物質而回歸精神。這情人的廣場!也許我把外灘給理想化了。外灘已逐漸擺脫了我停留的記憶。近幾年去外灘,發現外灘已變了:粗糙的水泥防波堤,改建成歐化的圍欄,地麵也鋪了華麗的地磚……

更主要的是,情人牆也像柏林牆一樣消失了。本地的青年很少來這兒談戀愛了,密密麻麻地站在堤岸上的,大多是外來的遊客——看風景,看熱鬧。外灘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寧靜與溫馨。在外灘散步,也會有摩肩接踵之感。外灘是上海的一扇窗口,外灘的變化也就是上海的變化。當然你可以說,作為中國最大的商業城市,上海變得更繁榮了,在改革開放的進程中加快了步伐。我考慮的卻是,新一代的戀人們,都去哪裏談戀愛呢?失去了外灘的嗬護,他們不失落嗎?事實上,感到失落的卻是外灘。新人類們有的是地方可去:酒吧、電影院、西餐廳、咖啡館、桑拿店、卡拉OK包房或迪廳……他們已不再把露天的約會視為浪漫了。或者說得更極端點,他們已不信奉浪漫了,尤其是外灘那種有點古典的浪漫。

在麵目全非的外灘行走,我一邊懷舊,一邊暗自祈禱:即使是在新時代,但願愛情也不要變成快餐。南京的城牆在古城牆的保護方麵,南京介於西安與北京之間:不像北京那樣拆得隻剩下幾座孤零零的城門樓子,但是跟西安相比卻又稍遜一籌。西安的城牆修葺一新,完好地保持著明代的規模,如果不參照周圍的景觀(高樓呀廣告牌呀什麼的),幾乎察覺不出歲月的流逝。西安人挺自覺的,甚至公共汽車都依舊從城門洞裏穿過,舍不得把綿延的城牆挖出兩道豁口,以舒暢交通。南京還做不到這一點,心有餘而力不足,無法保留一塊完璧。譬如城南的中華門,雖正對長幹橋,但好多年前就把兩側的城牆打通了,作為來往的單行線;因而城門一直是虛掩的,不買票進去,是看不清城堡裏的藏兵洞和傾斜的馬道的。還有通往東郊明孝陵、中山陵等名勝古跡的中山門,一度供車輛、行人穿行,近來也挖出了地下隧道,現代人要像土行孫一樣從隧道裏進出南京城。想一想也可以理解,這畢竟是出自善意的保護措施。城門已完成了它的使命,可以高枕無憂地賦閑當文物了——享受一番離退休老幹部的待遇。南京的城牆已不完整,就像高齡老人的牙齒,有許多殘缺之處;需要緩慢地嚅動,才能消磨或反芻著漫長的記憶。但不管怎麼說,還有相當一部分的城牆屹立著,聊勝於無吧。

在北京若想看城牆,恐怕也隻能搭旅遊車去八達嶺爬長城了——昔日城牆的位置基本上已由車水馬龍的二環路取代,某些地段還保留著護城河,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與之相比,南京城能留下一副鬆散的骨骸,已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尤其是與秦淮河相銜接的那一段,牆高水深,王氣猶存;總體上來說,也對得起“石頭城”這個古老的綽號了。畢竟沒有被無情的歲月完全翦除了羽翼,能留下隻鱗片爪,也已經算是萬幸的了。

“鍾山龍蟠,石城虎踞”,是古人對南京的形容。1949年,人民解放軍渡江作戰勝利、將紅旗插上了南京的國民黨偽總統府,毛主席在北方即席賦詩,還引用了這一典故:“龍蟠虎踞今勝昔”。看來南京城是屬虎的。一隻老虎。

跟西安一樣,南京現存的城牆,也是明代的遺物。包括北京被拆毀了的那一座也是如此。明朝像個兢兢業業的泥瓦匠,以修城牆為終生的樂事。這恐怕跟開國皇帝朱元璋提倡的口號有關:“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朱元璋是在南京登基的,甚至死後也安葬在中山門外的梅花山麓。他重築作為首都的石頭城,就像裝修自家房屋似的,當然會選擇最好的材料。我小的時候,大人指著巍峨的中華門城堡說:“這城磚都是用糯米漿粘接的,能不牢固嗎?”那是在70年代,中國的老百姓都很少吃得起糯米,想想幾百年前的皇帝卻用糯米熬汁來喂城牆,覺得夠奢侈的了。現在細想,這個叫化子出身的朱元璋其實挺沒出息的,得了江山後立即想圈起籬笆來,生怕鄰人眼紅——這本身就不是健康的心理。擅長防禦的人,肯定會怯於進攻。如何指望這畫地為牢的君主去開疆拓土、南征北戰、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這種保守的遺傳基因也深深影響了他子孫後代的思維,注定了明朝是個緊捂住自己錢包的王朝——雖嚴加防範,但該丟的還是會丟。明代修的長城,同樣是最豪華最牢固的,但也沒能擋住清兵南下的鐵蹄。保險櫃肯定不保險。反而鎖住了自己的手腳。

我在南京的城牆下散步,經常會有諸如此類的聯想。或許是這古城牆過於深重的曆史感造成的吧。

城牆曾經竭盡全力保護過它的子民,現在到了該我們保護城牆的時候了。南京人在默默做著這樣的工作。但風雨的侵蝕是防不勝防的。南京的城牆,確實老態龍鍾了。

與西安城的煥然一新相比,我其實更欣賞南京城牆的“舊”——這是一種殘損的美。或者說,這才是原汁原味的古跡。譬如靠近紫霞湖的那一段,俗稱“鬼臉城”,估計一直沒有修複過,像一張大花臉似的。城磚仿佛都生了天花,坑坑窪窪的,連棱角都被磨鈍了。這還算好的,有的牆磚還不翼而飛,露出裏麵的泥土來;經常能碰見陡峭的牆壁上長出一棵懸空的歪脖子樹——連樹都學會飛簷走壁了。我常常仰望著這雜技演員一樣的小樹,端詳許久。它至少使年久失修的城牆不至於太寂寞吧。我看見的仿佛是在失語的老人膝頭自得其樂地嬉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