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友誼在顛覆(2 / 3)

有時候,一本書能偶然地提供一條通向夢境的路線——當然,它也使我們在現實中止步不前。閱讀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秘密的。正如每把鎖都有一柄打開它的鑰匙。在屈指可數的幾次愛情經曆裏,我有時是鎖,有時是鑰匙——但是我從來不敢反抗萬能的愛情。它總是能在茫茫人海裏準確地尋找到我,並且把我擊中。

從我榮幸地被稱為詩人的那一天起,詩就離我遠去——我因為疏忽了開車的鈴聲而被甩在中途的站台上。這是應該避免的失誤,還是必將到來的不幸?從此隻有一堆逐漸冷卻的鐵軌、枕木陪伴我——那是昨日的詩篇。

一位詩人的內心如同一座焊花飛濺的造船廠,新船下水的時刻構成其真正的節日。我重複地體驗著那張燈結彩的狂歡——如同某女詩人所言:“每次戀愛都像初戀一樣。”一次雪崩,可能比一次造山運動給我們帶來更大的震動。偶像倒塌了,那綿延了一個時代的崇拜也就在瞬間瓦解。

這個世界從來就不缺乏讚美者。因為讚美本身,也是使自身獲得安慰的一種方式。至於我們所熱情讚美的事物,某些時候反倒作為道具而存在——烘托人類所苦苦追求的戲劇性……

“有一千位讀者,就有一千位哈姆雷特”——這是理論家的格言,形容每位觀眾的理解大相徑庭。我還覺得,如果莎士比亞的這部著名的悲劇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演一千遍,哈姆雷特也就在觀眾的淚水中重複地死去一千次——這是一種不厭其煩的死亡……

文盲眼中的世界是最具形象化的。那些苦苦折磨著幾代哲學家的疑難問題,常常會迎刃而解。是啊,我們完全沒有必要把世界弄得很複雜。

裴多菲說:“詩人都是夜鶯,苦惱的夜鶯,折磨它吧,這樣它就能唱出美妙而苦惱的歌聲。”人類中惟有這一群體,會將命運安排的磨難視為珍貴的賜予,在刀刃上跳舞——使痛苦演化為一種美。

上帝總是在禮拜天顯靈——因為這也是信徒們最虔誠的日子。

誰能否認:人間的版圖,最初是由神繪製的——那各個國家的形狀,那彼此的關聯,以及那曲曲折折的邊境線,完全來自於一種冥冥之中的天意。曆史就是在這樣的格局中產生的。

新大陸的發現者,在人類的航海史上留下了一陣永遠熾熱的驚喜——那種光芒至今仍在籠罩著我們的生活……

薄荷的清涼,彌漫著處女般的貞潔的氣息——它進入你的呼吸,令你懷疑周圍的世界是汙濁的。

一次失敗的寫作,就像農夫本指望在田地裏挖掘祖輩藏匿的金塊,結果挖出的卻是一隻普通的土豆——他被自己的願望所欺騙了。

飛越瘋人院,飛越禁忌、哨卡、鐵絲網,是需要憑借理智的翅膀,抑或求助於一種更大的瘋狂?

在一個物質文明首先得到提倡與發揚的時代,文人的力量會呈現弱勢——準確地說這應該屬於精神的敗北。因為隻有他們,是純粹為精神而活著的。躋身於擁擠且喧囂的世俗宴席上,文人的內心比任何時候都更冷清,並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甚至還不算一個排隊等座位的顧客,而徹底是局外人。

烏雲幾乎一直壓低到我的鴨舌帽簷上。於是我的麵部表情,籠罩在來自外界與自身的雙重陰影裏。

幽靈從來不會大聲說笑。更多的時候他們寧願選擇傾聽,而且傾聽的是你內心的聲音。因此他們即使在你最孤獨的時候也不急於顯形——每位寫作者都擁有一個從屬於自己的幽靈,一個心靈的隱形伴侶。

野營生活的偉大之處在於:你能體會到一種與大自然共枕席的幻覺。至於城市裏的睡眠則要單調得多,連夢都像是機器生產出來的。城市隻是一台造夢的機器。

當一位哲學家(譬如叔本華)露出難得的微笑,你覺得他在這一瞬間跟世界達成了和解。這不能理解為:世界向一位哲學家投降,或者哲學家被世界解除了武裝。

如果人們在瞻仰大海時聯想到生命的話,在看見一望無際的沙漠時則必然聯想到死亡。它們是離得最遠的兩位鄰居。

天使僅僅比人類多一對翅膀——它產生於我們對鳥類的模仿。從這個意義上看,是人類的想像力(而不是它自身的翅膀)托起了它,使其得以懸浮在空中。天使是人類浮想聯翩的結果,而非上帝的造化。

愛人,在你與我之間有一條捷徑,但我必須首先繞過自己。否則就會被自己的影子絆倒。所以說捷徑常常潛伏著更大的危險。

在恐怖的夢中你發出一聲驚叫,像鬧鍾一樣把自己吵醒了。這是一種來自自我的拯救。

神話中的蜘蛛是邪惡勢力的象征,如同一位沉默寡言的暴君。在阿根廷小說家普伊格的《蜘蛛女之吻》中,蜘蛛又是女性化的:一個蜘蛛女人正張開蛛網,隨時準備擒獲男人……這為愛情做了一個殘酷的假設:蜘蛛女之吻是致命的,因而蜘蛛的情網也是有毒的。

魔鬼從來不敢閱讀《聖經》。不知這究竟會使他感到慚愧還是恐俱?

在中亞的草原上,那些銀質燭台般的白樺樹,仿佛是列維坦的畫筆勾勒出來的。它們身上那種超自然的美感,令我們懷疑是大師的手筆。

人間的情話總帶有夢囈的性質,是一種擺脫了地心吸引力的呢喃。所以愛情隻能是理想主義者的事業。

當水果被盛在果盤裏端上餐桌,它周身都洋溢著某種供奉的感覺。我相信畫家寫生時所觀察的靜物,都是為世界(或者藝術)所做的沉默的犧牲。

古羅馬競技場裏的殘暴,已經伴隨台階上的看客一起退席了——更令人恐怖的是:在其後的曆史中,它卻一次又一次在場外重演。戰爭,甚至取消了看客們心中的安全感。

懷鄉症患者內心的積鬱,隻有故鄉的野菜才能治療……所以周作人以此為標題寫過一篇散文。他甚至在寫作中暫時忘卻了思念的疼痛。這是陶淵明的時代就發現的秘方。

曆史在造就一個李白的同時,也會造就一個杜甫。由此可見:浪漫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的人數是相等的。沒有多餘的人。

希臘神話裏的西西弗斯,永遠在推動著那塊不聽話的石頭……他為什麼總是對命運保持馴服的態度?或者,我們為什麼不使想像力更強大一點,假設一番:由於最終厭倦了那無意義的苦役,西西弗斯罷工了。這至少能為我們的同情心贏得勝利。

不管是過去還是將來,在這個世界上,那些陌路相逢的情人們的接頭暗號都是相同的,永遠是一句:“我愛你。”在所有的民族與語種中,這都是早已泄露的機密。它的使用率肯定高於其他宗教、經濟、政治詞彙。

如果一位行吟詩人。激動地把眼前的事物命名為風景,那麼,同時他也下意識地為其安裝了一副無形的鏡框——懸掛在記憶的牆壁上。當米蘭昆德拉陳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他業已為這種“輕”訂製了一架特殊的天平,以及一係列企圖和這種“輕”達成平衡的砝碼。由此而宣布了一門失重的哲學的誕生。

卡爾馬克思熬夜寫完《資本論》的結尾,順手撩開在倫敦的寓所的窗簾。他不知道,他就此拉開了人類的一個時代的序幕……

高更真正的故鄉並不在巴黎,而是遙遠的塔希提島。他一生的作品不過是在努力繪製一幅失散了的故鄉的地圖。

寫作對於我,意味著一個嚐試著說服自己的過程。這甚至並不是真的為了改變自己,而僅僅在考驗自己所具備的說服力。我首先是第一個被打動的人——不管是因為說服的技巧還是說服理由。

一聲咳嗽引發了一場不必要的雪崩。在冰川地帶,危險是防不勝防的——哪怕它多多少少還包含著某種戲劇性。從此,受驚的你在和平環境中也如履薄冰。

愈是在迷信的時代,預言家就愈具備權威。是信徒們自身的愚昧以及對別人意誌的崇拜確定了預言家的地位——而不是靠他那些製造玄妙的技巧。預言家在人群中所向披靡,他遇見的僅是來自遙遠的時間的挑戰。

“世界的存在是為了一部書”——馬拉美如是說。

而這部書的作者注定是匿名的,他甚至比這部書本身更為神秘。圍繞這部書及其作者的關係,人類爭論不休,產生了最初的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