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雪的天氣裏我有一種隱秘的興奮:我相信這是古老的畫麵,並且正在我眼前重演。喜歡動物的人大多崇拜肉欲,喜歡植物的人則容易精神戀愛。愛情和植物的狀態相稱——相思病患者簡直就是植物的鄰居,日日夜夜煎熬著臆想的草藥。所謂柏拉圖式的愛情,其實是素食主義者的幻覺。在肉體的堡壘裏,居住著一個植物的神。修道院寄出的情書,要麼過於瘋狂,要麼過於平靜……
斯威夫特如此概括自己的創作:“我的頭腦就像施了魔法的精靈,假如我不給精靈工作,它就會搗亂。”是我們縱容了這種精靈的遊戲,並心甘情願地成為精靈的奴隸。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重新鋪開稿紙——並不在意會寫什麼;就像一隻心癢難耐的老鼠,啃著木器或者紙張,並不是出於饑餓,而僅僅為了磨磨自己的牙齒。這就是我卑微的寫作:文字,是最經得起咀嚼的東西了。
我忘不掉童年的印象:嚴寒的北方,甚至屋簷下都懸掛著一排小小的鍾乳石一樣的冰棱——是誰把它們凍結成那尖銳的模樣?那是冬天的假牙。那是時常折磨著我記憶的冷兵器。
伊甸園之門永遠對人類關閉。因為亞當與夏娃被逐出樂園,也就被上帝沒收了鑰匙。從此我們把它的存在當做一個神話來看待。而且這是一個掛著生鏽的鎖的神話。
在這座城市沒有我的親人。所以對於我來說,它不過是一個放大了的客棧。我終於知道了自己走在街道上總是缺乏激情的原因:與其說我對它太熟悉了,莫如說它對我太生疏了。我是這座著名的城市裏永遠的陌生人。我邊踢著一隻空洞的罐頭盒邊趕路——這是無所事事的流浪漢的典型特征。但我與流浪漢的最大區別在於:我知道命運正以同樣的姿勢驅逐著我,而流浪漢則無知地做著這一切……
推銷員的微笑跟他所推銷的產品一樣是可疑的。
因此,在寫作的時候,我努力忘掉讀者的存在。這能幫助我恢複那一度迷失的真實性。
思想的潔癖比生理的潔癖要可怕得多。你把自己作為真理的標準,而將其餘的一切視若謬誤或者異端。看來你隻適合生活在理論的真空裏——如果存在的話。但理論的真空要麼能成為天堂,要麼則是地獄的象征。一個清潔的世界——永遠隻是你孤獨的空想。你不是一位思想家,而是一位清潔工。
這是個應該遭到批判的偏見:我對某些女畫家、女詩人敬而遠之——她們身上的那種做作的神經質很可疑。一個思凡的女神是可愛的,而一個神經質的女人則恰恰相反——尤其這種神經質帶有做作的痕跡。她們是否以為女神是可以通過模仿而成立的?其實,越努力向神靠攏,則偏離得越遠——這是一條錯誤的航線。
我少年時代的詩歌偶像是聞一多。聞一多叼著那支著名的煙鬥,成為我心目中20世紀中國詩歌的火車頭。他走了,隻留下逐漸冷卻的鐵軌和隨時能把我絆倒的枕木。
夢是我們生活的間諜。不管它刺探的情報確切與否——畢竟是我們無意識對它流露的。在夜幕下路遇陌生人我們都會心懷警惕。遺憾的是,做夢的時候——麵對自我的密探,我們的身體與靈魂都是不設防的城池。
我走進燈火通明的大歌劇院,總要摘下帽子、放輕腳步,如同走進教堂——一座音樂的教堂。在音樂麵前就像在上帝麵前,我永遠是一個謙卑的聽眾。
美女與野獸——這是可以並列的事物?隻能這麼理解:野性是一種原始的美,是上帝所賦予的未經修改的真跡——我們從中可發現生命的本質;而美本身又具備著野性——可以兵不雪刃地解除我們的武裝,它對心靈的征服,一點不亞於暴力的革命。
我飼養了一隻畫眉。每天隻要喂它幾把米,它就能唱出優美的歌聲。但它跟我們生活中那些賣唱的藝人還是有區別的。歌聲並不是它付出的代價,而是一種本能、一種生命的需要。
愛情就像絹花一樣帶有短暫的欺騙性。在一個物質的時代,人們走出電影院就不再相信愛情——如同走出教堂就忘卻了神的存在。
在迷路的那一瞬間,我喪失了自己。我的靈魂失去了對世界的判斷能力。寫作對於我也意味著一個迷路的經曆——一個匿名者的留言,必然有著更多的神秘色彩。我隻是自己的替身——一個失敗的向導。
從少年維特到浮士德——歌德走完了一生的道路。他筆下的人物也伴隨著他本人逐漸衰老。作家永遠是曾經的少年和未來的老人。
海倫使特洛伊遭到毀滅,卻拯救了荷馬的靈感,金碧輝煌的史詩《伊利亞特》,就是在一座城市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和後來的龐貝城一樣,古老的特洛伊也是火山的犧牲品——隻是這座火山是以愛情命名的。因愛情引起的戰爭,簡直帶有聖戰的性質。海倫是無辜的,特洛伊是無辜的,雙方的死難將士是無辜的。盲詩人荷馬是惟一的受益者。特洛伊的厄運卻給他帶來了幸運:他的人生與創作出現了轉機。
馬爾科姆考利如此總結20世紀20年代美國的文學流浪生涯:流放者的歸來。歸來意味著流放的結束呢,還是新的流放的開始?在過去的記憶中重新流放,或許比把你發配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更為沉痛。在你體會著現實的折磨之時,記憶還以加倍的力量折磨著你——折磨著一個無法學會遺忘的人。
詞語能夠製造某種幻覺。或者說,富於幻想的人才能真正讀懂詞語的原始意義,並從中發現世界的本質。與其說世界是由物質構成的,莫如說是由形形色色的詞語構成的。詞已成為物的替身。
魚兒總想躲在水裏,鳥兒總想躲在林子裏,我呢,總想躲在自己的心裏——躲藏在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感到既興奮又安全。在捉迷藏的遊戲中,沒有誰能贏得了我。
蒙娜麗莎那著名的微笑——使我忘卻了微笑是一種表情,而以為它才是世界的象征。微笑使這個女人出名了,並且構成她的專利。
在群山中間,我真想做一塊石頭——仿佛石頭才是世間惟一牢固的事物。我對除此之外的一切深表懷疑:肉體會腐朽,感覺會消失,文字會湮滅,甚至精神也會枯萎……隻有石頭才是物質中的物質,才是時間的對手。
我對鄉村有一種錯覺:以為它永遠停留在我的記憶中,停留在人類的農業文明時期,保持著舊時代的各種文藝作品所描寫的狀態……其實鄉村的變化遠遠要比我本人巨大得多。它的現實隨時會使我的記憶破產。作為農民的兒子,我並沒有背叛鄉村,但鄉村背叛了自己。海底的沉船擁有最難以打破的夢境——這簡直是沒有時間概念的睡眠。甚至它隨身攜帶的那些寶物,也失去了在人間的價值,而成為地獄裏的殉葬品。
植物學家告訴我:熱帶雨林裏有一些樹種,壽命很長,但隻開一次花、隻結一次果;在開過花、結過果之後,它就死了。當我觀察著那狂熱的花、致命的果,仿佛目睹了一場死亡的慶典——以致懷疑它寂寞的一生,都是為死亡所做的漫長的準備。
空虛的雲,它一定有其核心——或許是一顆濃縮的水滴(足以使海洋失重),或許是一道藏在刀鞘裏的閃電,當然,還可能是一句不到萬不得已時不會兌現的預言。
凡是理論強盛的年代,常常也是創作虛弱的年代。創作的侏儒,隻能投靠理論的巨人的懷抱,而獲得不無恥辱意味的保護。這是一種虛偽的繁榮。
在政治風雲變幻的時代,是需要馬雅可夫斯基的,需要廣場上的演說家——他大刀闊斧的手勢和鏗鏘有力的韻腳,他傳道士般神聖的朗誦及其煽動性……與其說是他影響了一個時代,莫如說是時代影響了他——一個詩人的道路。而一旦進入和平的日子,眉飛色舞的詩人便賦閑了,他曾經在廣場上占據的位置,已由賣唱的乞丐、牽狗的貴婦人甚至一位疲憊的交警所代替。
和平之神借助畢加索之手,畫出了那隻平凡的鴿子——它無形中成為神聖的化身。畢加索當時的創作衝動,其實來自於神意。鴿子們有福了!樹葉是大自然的印刷品。雖然那上麵書寫著的是我們讀不懂的文字。如果說有一種關於痛苦的音樂,那就是呻吟。呻吟使演奏者所承受的痛苦減弱了(這是它屢禁不止的原因),卻使我們聽覺中的痛苦增強了。也就是說,呻吟使痛苦不再是個人的事情,並獲得成功的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