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樂章 奏鳴曲式
比鐵還硬 比鋼還強
1、三個生死瞬間
這個幽靈在華夏路的樂購超市地下車庫已徘徊許久了。
目標:開車購物的單身女人。
張仁伍,安徽六合人。之前,他已是兩起持刀搶劫的案犯,無錫警方正全力追捕中。嗜賭欠債的他想跟警方再“賭一把”。
時間:2010年6月6日,傍晚17時40分。
黃女士帶著10歲的兒子購物後來車庫取車,不幸成為張仁伍襲擊的對象。車門剛打開,他突然衝出黑暗,勒住孩子,用刀頂著脖子推進駕駛室,吼了一聲,拿三萬塊來!
這一回,張仁伍失算了。他想不到,眨眼工夫自己就陷入荷槍實彈的重重包圍,成了一隻困獸。
接警6分鍾後,無錫市副市長、公安局長趙誌新就趕到了現場,與相繼趕到的副局長龔清榮、繆小展等領導立即成立了現場指揮部,啟動應急處置預案。緊跟著,短短十多分鍾,150餘名特警、刑警、交巡警、治安警就從四麵八方集結而來,加上近千群眾及各路媒體,把狹窄的車庫圍了密不透風。
指揮部下令關閉停車場所有出入口,疏散圍觀人員,在現場中心及外圍設置警戒線,將警力分成協調組、談判組、狙擊組和疏導組,周密布置了從談判到狙擊的幾套處置方案。
趙誌新走到車前,親自跟張仁伍談判。小夥子,有話好好說,要錢也可以,我們馬上給你準備,隻要你放了孩子,一切都好商量。
自知罪孽深重的張仁伍根本聽不進去。他搖下玻璃,鎖死車門,就在趙誌新好言相勸時,他竟然用刀尖挑斷孩子褲腰上的褲襻,割孩子的屁股。
孩子在哭叫。
孩子在流血。
地下車庫空氣繃緊。
圍觀百姓把心揪起。
我永遠也忘不了罪犯那猙獰的麵孔和凶狠的眼神,忘不了他刀割孩子的殘忍一幕。如果我當時有槍,非一槍崩了他!
在講述這個情節時,趙誌新怒從心生,兩眼噴火。
接著,他停頓下來,右手在前額迅速一撩,瞬間,思緒又回到事發現場。後來,我發現這是他的一個習慣性動作,在講述中常常出現。我稱之為“記憶之手”,仿佛那一撩,會帶給他對往事的記憶。
現在,他的“記憶之手”一撩,仿佛又重回現場——
他說,談判結束了!這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累犯。談判的結束不是以時間長短為依據,而是以犯罪嫌疑人的情緒變化、行為實施判斷的。張仁伍態度頑固,不但沒有繳械的意圖,而且仍在傷害孩子。孩子已經被刺傷,傷口正在流血。隔著衣服,我們無法判斷傷勢有多重,也許隨時會喪失生命。老百姓千萬雙眼睛在看著我們,全社會都通過媒體在關注我們!確保人質安全是人民警察的職業要求,如果我們有半點閃失,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將無顏麵對百姓,無顏麵對孩子的親人!我當場下令,擊斃罪犯,解救人質!
地庫昏暗。
車窗貼膜。
亡命歹徒窮凶極惡。
車內情況難以判斷。
生死瞬間。
命懸一線。
狙擊手旋風般貼近車身,人們的心驟然停止跳動……
突然,突然!——
砰!砰!
像地裂山崩,像電閃雷鳴。
一槍頭部,一槍胸部!
張仁伍仰麵栽倒,特警們破門而入。
孩子得救了!孩子得救了!
空氣凝固的現場,猛然間爆發出難以抑製的歡呼,好啊!
緊跟著,嘩嘩嘩!嘩嘩嘩!掌聲響起來。
什麼叫雷鳴般的?什麼叫排山倒海?趙誌新提高了本來就大的嗓門兒,李老師,你不到那個現場,根本無法感受!特警隊的兄弟們,幹淨,利索,抓住稍縱即逝的戰機,擊斃了罪犯,解救了人質,打出了鐵軍的聲威,老百姓高興得把車庫喊翻。事後,孩子的父母給我們送來一麵旗:安民情似水,懲惡氣如山!這十個字,是親身經曆生死劫難的肺腑之言,凝練厚重,擲地有聲!
我想,在那個光線昏暗的車庫,在那個貼著膜的弧形窗外,狙擊手彈無虛發,一招製敵,這需要多麼過硬的技術和心理素質。這樣的鐵,這樣的鋼,是如何鍛造的?特警隊的小夥子們為保百姓平安又立下多少汗馬功勞?
為此,我來到無錫公安巡特警支隊。支隊由巡警和特警兩部分組成,巡警負責日常巡邏,特警負責處置突發事件。
“豹之隊”是無錫特警的代號。獵豹圖案是無錫特警的隊標。
《豹之魂》則是這支睿智敏捷驍勇善戰的鐵軍的隊歌。
我們猶如獵豹機智
我們如同獵豹敏捷
我們酷似獵豹勇猛
我們更比獵豹頑強
為人民
我們衝鋒有前
令歹徒聞風喪膽……
幾年來,特警支隊本領超群的小夥子們,身著獵豹圖案,手持一流武器,高唱《豹之魂》,衝鋒陷陣,所向披靡,勇敢果斷,屢建奇功。先後成功處置涉爆警情53起,收繳妥處廢舊炮彈和爆炸裝置353件,圓滿完成重要警衛任務85批次,配合市局業務部門執行重大涉案對象抓捕任務41次,抓獲涉槍涉黑涉惡等犯罪嫌疑人430名,成為無錫人民安居樂業的守護神。公安部領導稱讚其每起處置劫持人質的案例,都是近年來全國公安的精品案例。
支隊長謝海華和政委高敬金向我介紹了狙擊手曾泉,一個看上去很文靜說話聲音也不大的小夥子。
我是在無錫市公安局警察訓練學校見到曾泉的。一進校門,迎麵一塊巨石上刻著四個雄厚蒼勁的大字:“人民至上”。這是一個彰顯宗旨崇尚英雄的地方,路兩旁的燈柱上懸掛著曆屆傑出民警和愛民標兵的彩色照片。
曾泉正在室內靶場進行射擊訓練。
有關特警隊員是如何刻苦訓練的話題,曾泉用一句簡練的話就回答了我——
十年磨一槍唄!
說完,他擦擦汗,不吭聲了。像關了水的龍頭。
我正擔心談話怎樣進行,不料,他又打開龍頭,給我講了第二個生死瞬間——
2010年1月29日晚七點,我接到支隊電話,說野花園有一起劫持人質案件。野花園是一個社區的名字。我持槍械趕到的時候,因吸毒產生幻覺的歹徒已經衝進居民家,劫持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手裏還抱著小孫子。
這戶居民家住在樓上,客廳的一個窗戶臨街,屋裏沒開燈,隻能看到兩個模糊的影子靠在窗前。當時製定的計劃是要強攻進去,後來情況變了,小孩兒可能肚子餓了,哭鬧著要吃奶。我們臨時商量方案,由我化妝成小孩兒的爸爸,進去送奶粉,伺機製服歹徒。我化裝好了,正準備進去,突然,情況又變了,歹徒因為吸毒變得很狂躁,又把老太太從客廳拖進裏屋。這樣一來,強攻隻好作罷。
過了一會兒,歹徒又揪住老太太回到客廳,而且還把燈打開了。這時,他好像已經瘋了,大喊大叫,手舞足蹈,根本不聽勸了。他提出要求,要見女朋友。我們把他女朋友找來了,他又不理了。
現場指揮下令:擊斃歹徒,解救人質!
當時,我正在對麵二樓的狙擊位,一看客廳燈亮了,具備了狙擊條件。但是,條件不是很好,兩樓之間隔著一條街,有十五六米,角度偏,光線暗。要命的是還隔了一層玻璃窗。子彈遠距離打在玻璃上,彈道會發生偏移,彈著點一旦偏差,後果難以預料。
接到擊斃歹徒的指令後,我們臨時製定了一個方案,由我在狙擊位狙擊,另外一個三人小組在現場門口待命。聽到槍響,他們就突入進去。如果罪犯沒有被擊斃,他們再補槍。
八點半,我在瞄準。
我用的是79式輕衝。可以單發,也可以點射。
一發一發打叫單發,連發叫點射。
我瞄準了以後,靜下心來等待。
歹徒坐在窗口,一隻手抓著老太太。老太太懷裏抱著小孩兒。她是豎著抱的,我看不見小孩兒。
歹徒和人質靠得很近,頭挨著頭。
子彈飛,玻璃濺,可能傷到老人和孩子。
我必須等待最佳時機,絕不能誤傷人質。
等待,再等待。握槍的手出了汗。
勝敗就這麼一槍!
我心裏念著,分開,分開,你們的頭快分開!
八點五十三分,機會來了。小孩兒可能哭了一會兒,睡著了。老太太就把小孩橫著放下來。她的身體動了一下,與歹徒的頭就分開了。
兩個人的頭分開了!
就在這一瞬間,我扣動了板機——
砰!
槍響了。
從一幢樓到另一幢樓,子彈穿過一條街。
歹徒中槍了。
突擊隊衝了進去。
我衝對講機拚命喊,歹徒死沒死?
沒人理我。
後來,法醫告訴我,子彈擊中了歹徒的頭部,是從耳根射進去的。
這是要害部位,必死無疑。
——從我穿上警服,到生死一槍,正好十年!
說到這兒,曾泉笑了。靦腆得像個姑娘。
我也笑了,怪不得你說十年磨一槍。
現在,曾泉已是巡特警支隊一大隊副大隊長。
知人善任,是無錫公安打造鐵軍的重要環節。
第三個生死瞬間,是特警徐佩榮講給我的。
徐佩榮是個美男子。一米八九的大個兒,寬肩闊胸,高鼻大眼,俊得像個影星。他是江蘇省兩屆散打冠軍,所以眉宇間多了幾分過目難忘的英武之氣。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是交通治安分局天一站派出所教導員。
我說,一來無錫,就聽到了你空手奪刀的傳奇。
徐佩榮笑起來。
就是笑起來,他的眼睛還是那麼大。犀利而睿智。
那是一把鋒利的裁紙刀!他說。
武俠書中形容刀快,揪下根頭發往刀刃上一吹,立刻斷為兩截。沒人這樣試過裁紙刀,但它極薄的利刃讓人看著就膽寒。
現在,這把刀就橫在劉女士的喉嚨上。
這樣又薄又快的刀,被害人連叫都叫不出來。
事發突然,毫無防備。誰也沒想到,一起交通事故的調解,風雲驟變,生死攸關。
2011年3月23日下午兩點半,郭克和劉女士來到濱湖區華莊交警中隊調解。劉女士開車撞了郭克,傷勢不重,兩人願意協調解決。進門坐下,郭克開口就要五萬,劉女士當時拉下臉來,說你想錢想瘋了!郭克突然吼起來,五萬不給,就給十萬!吼聲未落,一個豹躥揪住劉女士,唰地從兜裏掏出一把裁紙刀,不給我十萬,今天就讓你死在這兒!
劉女士花容失色,一屋人目瞪口呆。
協商突變拔刀,調解室成殺人場。
警情似火。局領導風馳而至,謝海華、高敬金率徐佩榮等20餘名精兵荷槍趕到。現場立即成立指揮部。總指揮下令,封控中心,布置警戒,疏散圍觀,堵住出口。
方案:一,談判營救;二,抵近製服。
此刻,郭克情緒激動,利刃抵死劉女士喉頭。
稍有不慎,血濺人亡。
生死瞬間,令人窒息。
現場總指揮從危機中看到了轉機。
首先,郭克由調解變為劫持,盡管事先準備了刀,主觀意願並非殺人害命,隻因高額賠償未果而激情犯罪。再者,種種跡象表明,他顯然是初犯,對便衣特警從兩側貼身接近毫無戒備,眼神中也沒有對警方的極度仇恨。對這樣的人,談話,誘導,應該有效。
小夥子,不就是十萬塊錢嗎?不多。這位女同胞可能一下子拿不出來,你別生氣。她給不了,我給!你聽見了吧,我已經叫人去取了,這就送來。你別急,好不好?
郭克沒有吭聲。橫刀的手一動不動。隻是,眼神兒閃了一下。
這一閃,讓總指揮捕捉到他想捕捉的。
小夥子,你相信我。我說話算數。你還年輕,往後日子還長著呢。為這點兒錢,不值得發這麼大火,更沒必要動刀。來,把刀放下,先喝口水,錢一會兒就來……
——講到這裏,徐佩榮衝我一笑,李老師,機會來了!
我跟其他三名突擊隊員從兩邊逐步靠近郭克。瞬間把握戰機是製勝關鍵。我當時想,如果有機會,就瞬間發力奪刀。還有一個方案,如果他要傷害人質,迅速拔槍擊斃。這是可以完成的。我們平時訓練都是真刀真槍練的,快速射擊,一秒鍾連開兩槍,而且是在運動中左右開弓。
當時,我在郭克的右側,看到談判對他產生了觸動,他有點兒動心了。那個劉女士一直僵在那兒,動都不敢動,人已經傻了。刀就橫在她咽喉上。我盯住這把刀。郭克不理我,他覺得我不敢動手。我仔細觀察刀跟劉女士的咽喉有多少距離,觀察郭克的手有沒有鬆開。一旦鬆開,就要控製住他的手。這是定點定位,不能衝得太過,也不能衝得不到位,然後瞬間發力,用手上功夫製服他。在觀察中,我忽然發現了一個極細微的動作,什麼呢,郭克的右手捏著刀一直不動,而空著的左手卻捏捏,放放,又捏捏,又放放。他的這個小動作,讓我察覺他是個左撇子。左手在用力,右手是虛的。左實,右虛。也就是說,他握刀的手是虛的,使不上勁兒。
好,機會來了!
我一個跨步上去,抓住郭克的左手,同時把他虛力的右手向外一推,刀就離開了劉女士的脖子。隊員們衝上來把劉女士拽走。我順勢抓緊郭克的右手腕,像老虎鉗子一樣鉗住,然後往下一發力,刀就下來了。畢竟我是經過專業訓練的,郭克根本無法招架。這時,隊員們一齊撲上去按住他。整個過程,定點,定位,速度快,力量足,瞬間發力達到效果……
講到這兒,美男子嘎然而止。我卻沒離開他那雙犀利而睿智的大眼睛。我知道,徐佩榮空手奪刀不止這一起,發生在永樂路的劫持人質案件,也是以他突襲奪刀而告完勝的。
徐佩榮笑著說,不講了。說生死瞬間,其實是指被害人而言。對於我,嗨,不就是一把小刀嘛!李老師,你想聽,就聽聽吳敏強副支隊長的,他處置爆炸案,才真是生死瞬間!
2、不能再有戰友犧牲
吳敏強是公安部授予的“全國治爆緝槍先進個人”。
這個光榮稱號來之不易
在處置一起爆炸案中,一個戰友已經犧牲了。
我說,我去!不能再有戰友犧牲!
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吳敏強,就這樣開始了他的故事——
爆炸案現場在河埒口。一家房屋拆遷辦公室。
可以說,這是一起無錫公安史上非常慘烈的案件。
犯罪嫌疑人是個電工,有製造爆炸物的基礎。後來到他家搜查,也查出不少做爆炸物的原料。他家要拆遷,因為補償金與拆遷辦沒談攏,已經拖了很長時間。拆遷辦認為他是釘子戶,給他斷水斷電。為此,他去拆遷辦找過幾次,雙方發生了衝突,推推搡搡。
最終,他橫下心來。
案發當天,他做了三個土炸彈,兩個綁在皮帶上,一個拿在手上。來到拆遷辦,三句話說不攏,就把手裏的炸彈扔過去,砸在工作人員身上。沒炸。那個工作人員不知道是炸彈,還以是個易拉罐。撿起後,又覺得不像易拉罐,就報了警,說這邊有人鬧事,拿怪東西砸人。
民警王建峰很快趕來。小王很年輕,才三十歲。拆遷辦的人把炸彈遞給他。這時,犯罪嫌疑人突然去奪,引線被他拉開,轟隆一聲巨響,炸彈爆炸了!王建峰的腹部當時就炸開一個大窟窿,有臉盆那麼大,五髒六腑全是彈片,血流一地。緊急送到醫院,沒有救活。年輕的戰友,就這樣犧牲了。倒地的時候,還緊緊抓住犯罪嫌疑人。
犯罪嫌疑人的右手也炸掉了。他躺在地上,被後來趕到的民警死死按住。因為他腰裏還有兩個炸彈,不能鬆手。危在旦夕,必須馬上處置這兩個炸彈。
得到這個緊急情況,我說,我去!不能再有戰友犧牲!
說實話,一聽到現場發生了爆炸,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幅血腥的情景,那是我剛剛處置過的一起爆炸案。罪犯是安徽人。他老婆在無錫打工有了外遇,他知道後就來報複。他做了一個炸藥包,用舊衣服裹好。兩人見麵糾纏的時候,他一拉引線,炸藥包就炸了,雙雙被炸死。可憐留下一個小女兒,才三四歲。我接警後趕過去一看,窗戶炸變了形,玻璃全沒了。一條腿炸飛在樓梯口。我上樓的時候,就被這條腿擋住。兩個人從腹腔以下全炸沒了,屍體碎塊飛出窗外,東一塊,西一塊,一串腸子掛在樹上。情景非常慘烈。
我經曆過這種事情,能夠想象得出來。所以,在趕往河埒口的路上,心裏就做好準備。犯罪嫌疑人身上還有兩顆炸彈,隨時都會爆炸。從已經爆炸的情況看,威力很大,結構也應該很精密。應該說是無錫公安史上麵臨的最危險的爆炸。但我當時想的就這麼一句話,不能再有戰友犧牲!我不去誰去?我不但要去,而且不能掉鏈子!掉鏈子了,就沒機會改正了。平日跟兄弟們探討工作的時候,我就這樣說,我們做工作犯了錯誤,說下回注意,這是可以的。可排爆這個活兒,必須百分百成功。九十九都不行。那百分之一,炸了,你就沒機會改正了,命都送掉了。所以說,我當時心理壓力還是比較大的。一旦失手,人就沒了。老婆怎麼辦?孩子怎麼辦?要炸死也就光榮了,萬一傷殘了就是一輩子……
但是,我最終戰勝了壓力。我們的警察,我們的兄弟,一個三十歲的年輕人,就這樣倒下了,就這樣犧牲了。他為了什麼?他為了誰?一想起這個,我心裏就非常難過。在和平時期,天天有流血,日日有犧牲,他們是誰?他們又為了誰?他們是警察,為了頭上的警徽心中的人民。現在,已經倒下一個戰友,不能再倒下第二個!這個危險我必須承擔。誰上去我都不放心。今天,在我冒險拆彈的同時,我的兄弟們也許正麵對犯罪分子的窮凶極惡。隻是,場景不同,類型不同,目標都是一致的。
這還有什麼說的,上!哪怕鬼門關裏走一回!
上午十一點多鍾,我趕到了現場。犯罪嫌疑人還被按在地上,模樣很怪異,也很恐怖。手斷肢殘,一臉血汙。將近五十歲的樣子,頭上還綁個小辮兒。問什麼都不說。兩個炸彈,像兩個魔鬼附在他腰上,又像兩隻斜惡的眼睛,陰沉沉地盯住我。
現場領導問我,你判斷炸彈是個什麼結構?
我說,從外觀上看,這一個土炸彈應該是拉發式的,跟手榴彈一樣。用拉引線的方式進行引爆。我估計是兩個銅片之間用一個塑料片隔阻,塑料片一旦被拉開,銅片接觸,電源導通引發爆炸。
領導說,為了給犯罪嫌疑人定性,需要拆彈。你有沒有把握?
我說,有!
領導看了我一眼。這一眼,我永生難忘。
我穿好排爆服上陣了。當時的排爆服比較落後,很重,一個頭盔就十多斤。玻璃麵罩拉下來,嘴裏一呼出熱氣,眼前就模糊不清了,隻好不用麵罩。也就是說,在整個排爆過程中,臉部是沒有防護的。不但臉部沒有防護,兩隻手也沒有防護。手套一戴,根本無法操作。
可想而知,一旦失手,生命渺茫。
李老師,我現在跟你講這些,好像在說外星人的事。當時的緊張是無法形容的。我的拆彈的步驟是這樣的,先把犯罪嫌疑人的皮帶剪斷,把兩個炸彈取下來分開放置,防止一個炸了再引爆了另一個。好,成功了,兩個魔鬼落了地。
我在地上擺好排爆常用的工具,剪刀、鉗子、刀片、螺絲刀等等,借這個動作,平靜一下自己的心。然後,小心地拿起第一個炸彈,開始拆解。
我仔細觀察,它是一個什麼構造呢?從外觀上看,它像一個茶杯。杯子外套著一個塑料繩編織的套兒,起保溫作用。在這個塑料套兒上,鉤著幾十個魚鉤。這些魚鉤有兩個作用,一個是往人身上扔的時候,會鉤在衣服上,掉不下來。再一個,一旦爆炸,魚鉤就等於彈片,飛起來殺傷力很大。應該說,這家夥的用心非常狠毒。聽說那位犧牲的戰友,身上鉤滿魚鉤,摘都摘不下來。太可憐了。
我在心裏小聲說,老天,你幫幫我吧!
仿佛,我聽到了回答。
我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慢慢拆開,吃驚地發現裏麵是由兩個部分構成的,上部是一個旺仔牛奶的易拉罐殼,底座摳通,形狀不變,一根繩從底座伸到易拉罐裏。這個易拉罐跟一個同樣摳通底部的塑料藥瓶底對底套在一起,外麵再用一個金屬抱箍箍住,以螺絲擰緊,瓶與罐就連接在一起了。
瓶裏是火藥,罐裏是激發裝置。
我決定先把火藥拆走。火藥拆走了,引爆裝置再激發,也沒東西可炸了。
我開始動手了,先把瓶與罐從金屬抱箍結合部拆開。這是關鍵。
我的心緊縮成一團兒。
成敗在此一舉!
我再次念叨,老天,你幫幫我吧!
仿佛,我又聽到了回答。
小心,再小心!
慢點兒,再慢點兒!
終於,金屬抱箍被拆開了。
接下來,分離瓶與罐。像擺弄兩個套在一起的又薄又脆的蛋卷兒,手一抖,就會破碎。
我的汗下來了,滾進眼睛裏。不能眨眼,更不能抹。
我的心分成兩瓣兒,一瓣兒是瓶,一瓣兒是罐。
憋住呼吸。瞪大眼睛。
瓶與罐分開了,我長出了一口。謝謝你,老天!
從瓶口看進去,裏麵裝的是火藥。
烈性黑火藥,見火就爆。
我把事先準備好的臉盆拽過來,裏麵已經盛滿了水。把藥瓶往水裏一倒,好家夥,不光是黑火藥,裏麵還摻著螺絲釘、螺絲帽、大頭針,這些東西與魚鉤混在一起,爆炸起來極其致命。
現在好了,火藥浸水報廢了。接著,我再打開那個易拉罐,一看,裏麵正是一套激發裝置,由電池、小燈珠組合而成的一個串聯結構。其中有兩個銅片,由一個塑料片隔開。一旦引線把塑料片拉開,銅片接觸,小燈珠內的鎢絲點亮發熱,引燃導火索,藥瓶內的火藥就會爆炸,螺絲釘、螺絲帽、大頭針、魚鉤四射而出。
不把這個土炸彈構造研究透,或拆彈時不慎,慘案一觸即發。
現在,一切都成了過去時。
看我拆彈成功,鴉雀無聲的現場突然驚叫一片,啊,拆了!拆了!
緊跟著,又靜下來。如死一般。
因為,還有第二個!
大家的心,再次提到嗓子。
我呢,早已渾身大汗,襯衫擰得出水。一是緊張的,再一個是累的。整個過程用了將近一小時。在這段時間裏,我不能蹲在地上操作,那樣操作萬一發生爆炸,對人體的接觸麵太大,隻能趴在地上。我人趴在地上,還要抬起頭來,死盯住手中的炸彈。你想啊,頭上還頂著十幾斤重的頭盔,那叫什麼姿勢!事後好多天,脖子都不聽使喚。
這些,都沒嚇住我。可是,當我拿起第二個炸彈,卻嚇壞了。可以說魂飛魄散。
為什麼?
因為,這個炸彈的拉繩沒了!
也就是說,繩被犯罪嫌疑人拉過了,整個炸彈已經處於激發狀態。因為意外,銅片接觸不良,所以沒炸。
但是,它隨時都可能爆炸。
我大叫一聲,閃開!
人們驚恐四散。
這個炸彈不能再拆了。因為第一個拆開的炸彈足以說明嫌疑人惡意犯罪,可以據此定性了。
防暴隊在我的指導下,立即用排爆圍欄把它圍起來,調用專業水泡槍,轟隆一聲,當場摧毀。
危機終於過去,好像雨過天晴。
我在鬼門關裏走了一回。
這件事,我一直瞞著老婆。兩年後,她偶然看見一張舊報紙,上麵報道了這件事。她問我,你是拆過一個炸彈嗎?我裝傻,什麼時候啊?她說,什麼時候?報紙上都說了,你還什麼時候!我說,沒什麼,你不說我早忘了。她說,你少來!
後來,小孩兒也問我,爸爸,你拆炸彈了?我說,你咋知道的?他說,媽媽說的。我說,是的。他說,你跟電影裏演的一樣嗎?我說,沒那麼好看。
又後來,有一次,跟一個朋友吃飯。他問我,你當時害不害怕?我說,還好,我心理素質還行。
老婆在一旁邊插話,別聽他的,什麼心理素質好!他就是反應慢,知道害怕了,事情已經過去了。
3、我不是火眼金睛
李斌上來就說,我不是火眼金睛。
我笑了,那你看壞人怎麼看得那麼準?
他也笑了,可能是第六感吧!
在巡特警支隊,吳敏強以幽默的尾聲結束他的故事,又說,其實,不光是我,無錫公安的每個民警都如此盡職盡責。交警李斌在疏導車輛中,居然能一眼看出誰是壞人,一連抓了上百個。火眼金睛啊!
於是,我跑到交警支隊抓住了李斌。
他抓壞人,我抓他。
抓到手的李斌,說真的有點兒讓我失望。實在太普通了,沒得可形容。個子不高,又很瘦弱,眼睛呢?眼睛……唉,也不大。我擔心明天在人群中跟他走對麵,還能不能認出他來。
但是,我相信,他能認出我。
因為,他那雙不大的眼睛真的很厲害。
這天晚上,天很黑,我在滬寧高速管轄路段上執勤。九點鍾左右,一輛出租車從東邊開過來,副駕坐了一個人,後麵也坐了一個人。我一看,是上海牌照。心想,這可不近啊!130多公裏,要花多少車錢?真土豪啊!火車、大巴分分鍾都有,是什麼急事這麼老遠打車來?
我的腦子開始琢磨了。
我招招手,把車攔下。
車停後,我上前敬了個禮,請出示身份證!車裏坐的兩個人很配合,掏出了身份證。一塊兒執勤的同事拿到電腦上比對,沒有問題。
身份沒問題,我卻沒放過。因為,我已經感覺他們不對。為什麼?兩個人穿的很破舊,像電視小品裏打工仔穿的。帶的包呢,帆布的,也很舊,不像有錢人。我假裝很隨意地把包打開,一看,裏麵是方便麵、八寶粥。再有,還是兩件破衣服。純粹是兩個農民工,他們打不起也不舍得這麼遠道打出租。
我問,你們從上海打車來要多少錢?一個說八百,一個說一千。又問,你們是幹什麼的?支支吾吾。再問,你們是什麼關係?也說不清。好了,我的懷疑更重了,就把他們兩個人分開,我與同事分別問話。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這回,問題更多了,一個說去江陰,一個說去宜興,沒個準地方,這時,那個坐在副駕駛的人主動說,他是廣東人,來這裏找工作,邊說邊掏出戶口本讓我看。出門帶身份證就可以了,還帶戶口本?想不到更可笑的事發生了,這個人居然又從兜裏掏出一個門牌來,就是平時釘在大門外的門牌,上麵寫著廣東什麼寶安鎮的,多少號。他說,你對對看,跟我的戶口本一樣。我當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太怪異了。這時,我感到原來坐在後麵那個人突然緊張起來了。我說不出為什麼,這是我的一種感覺,就感到他突然緊張起來,好像要從褲袋裏掏什麼東西。
我說,你們別緊張,我們是例行檢查,你們先站到旁邊兒去。說完,使個眼色,同事猛撲上來,把兩個人控製住。一搜身,沒搜出什麼。那個家夥要掏的是一包爛煙。我不甘心,就在車裏摸。前前後後,行李箱,全都摸遍了,也沒有發現什麼。後來,不經意間,也隻能說不經意間,我忽然想起前麵的座位是可以移動的,下麵有個踏墊。我移開座位,往踏墊下麵一摸,摸到一包東西,憑手感是一包顆粒狀的東西。我的心一跳,把它拉出來,一看,包裏的東西是藍顏色的,一粒一粒的。為了抓壞人,我專門去緝毒大隊學過,我一眼就看出這包東西是搖頭丸!我大叫一聲,有毒品!那兩個人馬上說,不是我們的,我們不知道!司機上去就要動手打他們,你們想害我啊!我吼起來,你們三個都老實點兒,有地方讓你們說清楚!
警車很快趕到,三人一齊拿下。事後,查出沒有司機的事,他就是為開車掙錢。那兩個人呢,當然也是為掙錢。在毒品黑道上,他們是最底層的,叫豬仔,專門帶貨,連馬仔都算不上,隻能掙一點兒小錢。他們當天從廣東乘大巴來上海送貨,不知什麼原因,沒人接應,就按上家指定的從上海打車來無錫還貨。兩個人都是農民工,對無錫不熟,當然人也傻點兒,慌裏慌張碰上了我。
一袋搖頭丸,共計995粒,重約一公斤。交警支隊的領導一聽,啊?不會吧,李斌一次就查獲了這麼多毒品?當得到準確答複後,領導高興地說,小交警也能幹大事,我們要給他報功!
這之後,沒過幾天,又有不長眼的碰上我。
那天,我上早班,帶著協警小劉在高速公路巡邏。巡邏到無錫往南京方向時,看見一輛紅色老普桑,停在應急車道上。車裏一共有四個人。遠遠的,看到他們東倒西歪,好像很累。
高速公路應急車道是不能隨便停車的,隻有兩種情況可以,一個是車輛發生故障,再一個是車輛發生事故。停下後,一要打雙跳燈,二要在車後放置警示三角牌。
可是,他們三角牌沒放,雙跳燈也沒開。我走過去,給駕駛員敬個禮,讓他把駕駛證和行駛證拿出來。一驗,沒問題。我沒有輕意放過他們,從車窗伸進頭去一看,哦,問題來了!幾個人好像都不大對勁兒。為什麼?一個,是我剛才講的,他們好像都很累,有的靠著,有的趴著。再一個,有個人手上纏了紗布,很明顯受了傷。我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他身上,什麼傷?怎麼傷的?這時,我又發現一個重要細節,當時已是九月,天氣開始轉涼,又是大早上的。可這幾個人穿的卻很少,全是短打扮。這倒也罷,身體好嘛。可是,其中一個人身上露出了紋身。青龍,白虎,張牙舞爪,凶神惡煞。我心想,好人怎麼會弄這東西?當然,社會潮流不能都這麼看,但對我們警察來說,就是這種感覺。於是,我挨個兒相相麵,感覺他們幾個人都不對,都掛壞人相兒。我現在跟你這樣說,不是事後忽悠。我這人不會忽悠,是什麼就說什麼,像樹一樣,外頭是木頭,打開裏頭還是木頭。
我有了懷疑後,心裏打鼓,臉上卻沒露。我問,停這兒有事嗎?他們說,車壞了。我說,為什麼不放三角牌?他們說,丟了。我說,這個要罰款,二百!又說,你們別著急,我馬上通知清障車,把車拖出去修一下。這樣吧,後備箱裏有什麼東西,先放在車後擋一下!說完,不等他們回答,我上去就把後備箱掀起來。我已經懷疑他們了,必須要看看後備箱裏有什麼。
後備箱一開,問題嚴重了——
很舊,很髒,破破爛爛。但是,裏麵放了一些不該有也不配有的東西。什麼?一個漂亮的塑料整理箱,幹幹淨淨,一塵不染。這樣好的整理箱,一般是放在家裏的。如果放車裏,那也是稍微值點兒錢的車。他們的車又舊又髒,明顯不配。更讓我吃驚的是,整理箱旁還有一些名煙、名酒。像軟中華吧,大概有四五條,其中還拆開一條。酒呢,都是帶英文的葡萄酒,還有幾種高檔白酒。這都不說,居然還有畫兒!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畫兒,不懂,反正一卷一卷的。我隨手把整理箱打開,裏麵有個帶包的筆記本電腦。我把電腦拿出來,想不到掉出一本護照。戶主陳建,清清楚楚。按正常情況,護照在包裏,電腦就應該是這個人的。我當時沒說什麼,又把護照塞回包裏。順手打開電腦,哎喲,有密碼,打不開。我說,兄弟,這電腦是你們誰的?打開我看看。四個人都裝聾作啞。我又問,怎麼,誰也打不開?這是你們的嗎?這時,有個人馬上說,這電腦是我一個大哥的,賭球用的。他到上海玩去了。我點點頭,假裝認同他的謊話。
但是,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了重要的東西,撬車工具!
這些工具是分散放的,組裝起來能撬汽車後備箱。
這夥人是賊!
後備箱的貴重物品全是他們偷的!
怎麼辦?
我們兩個,他們四個,一旦動手,凶多吉少。
當時,這一地段的高速正在修整,四下光禿禿的,沒有防護網。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如果他們四散而逃,弄不好一個也抓不著。再說,高速路上車來車往,追跑起來也危險。這怎麼辦?
我沉住氣,臉上堆著笑,假裝擺弄手機,你們等一下啊,我這就叫清障車。哎喲,手機沒電了,我去借協警的。說完,我快步跑向警車,對小劉說,這些都是壞人,把你手機給我,我先拖住他們!你趕快用對講機報告大隊,喊警力增援!
布置完畢,我又跑回去,當著這夥人的麵,用小劉的手機叫清障車。我動作不慌,說話也不急,他們一點兒也沒多心。其中一個還把中華煙拿出來發給我,兄弟,來一支!我接過來點上,一抽,嗯,煙不錯,是真的。這人就說,我大哥賭球贏了錢,抽的都是好煙。車裏這些東西也都是他的。你要喜歡,就來條中華?我借坡下驢,那好啊,我今天也不罰你們了,二百塊不要了,咱們交個朋友,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找我。
就這樣,一邊等清障車,一邊跟他們瞎聊。嘴裏有一句沒一句,心裏那叫一個急。兄弟們,你們怎麼還不來啊!
正急得火上房,清障車來了。你猜怎麼著,車裏都是便衣,一下來就亮出家夥,把四個人按住。緊跟著,大批警力趕到,一水兒的荷槍實彈。
四個家夥還叫冤呢,說你們怎麼隨便抓人?我們怎麼了?
我說,怎麼了,溝裏是什麼!
啊?現場的人們一愣。
李老師,你猜是怎麼回事?
——講到這兒,李斌小眼兒一眯,跟我賣起關子。
啊,讓我猜?我說,你饒了我吧,我比傻子還傻!
李斌笑了。小眼兒眯成線。
——嗬嗬,是這麼回事。情急時刻,我不是借故跑去跟協警小劉借手機嗎?就那麼會兒工夫,我怕他們跑了,就把周圍的地勢掃了一眼。我發現路基下有個小溝,溝裏有水。可能是雨水,也可能是施工留下的。總之,水裏沒東西。等我借了手機跑回來,無意中又往溝裏掃了一眼,你猜怎麼著,溝裏多了一樣東西。因為水不深,這東西露出一個小角兒,很小,但我一眼就看清楚了,那是一個手包!好啊,我沒閑著,你們也沒閑著,想甩贓啊!為什麼要甩這個手包?個中必有奧妙!我且放他一馬,好飯不怕晚!
現在,他們喊冤叫屈,我就說,水溝裏是什麼?我一喊,八雙眼往溝裏看。兄弟們說,你眼真毒!協警小劉馬上跳下去,把那個手包撈上來。當眾打開一看,傳奇啊,包裏居然有一張身份證,跟護照上的一樣,正是筆記本電腦的主人陳建!
我高興死了。我說,哎喲,你們怎麼讓大哥掉溝裏了!
不是大哥掉溝裏了,是他們自己掉溝裏了。
案件告破。原來,這夥賊兩年來一直在蘇錫常流竄作案,晝伏夜出,專盜後備箱。陳建當天發現丟了東西,正要報案,想不到我們已人贓俱獲。他一聽,都蒙了,啊?秒殺啊!無錫公安真是宇宙速度!他趕緊開車過來取……
說到這兒,李斌的手機響了。隊裏找他有急事。我知道,現在他已是交警支隊高速一大隊中隊長了,身上的擔子更重了。我說,你快去吧,我們再找機會聊。聽說,這些年你抓獲了幾百名犯罪嫌疑人,火眼金睛的故事多了去了!我沒聽夠,再約!
聽我又提起火眼金睛,李斌再次講起見麵時說的話,李老師,火眼金睛要進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裏煉呢,我可受不了那個罪。其實,我就是憑一種感覺,叫第六感吧。警徽頂在頭上,時時提醒我,要守好這塊兒陣地,做好這些事。比起跟犯罪分子真槍真刀的刑警特警緝毒警,我算什麼啊!你聽說過金曉峰嗎?那才叫……
那才叫什麼,李斌半天也沒形容出來,全靠我想象了。
4、真實的大片
我是在2014年第三屆無錫“十大傑出民警”揭曉大會上見到金曉峰的。
黑。瘦。高。說話聲音小。加上我的耳朵是不是有點兒問題,聽他講話,不由得伸長了脖子,畫下來應該像駝鳥。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臥底緝毒的英雄,榮獲全國先進工作者及無錫市“十大傑出民警”的光榮稱號。我想,他說話聲音小,一定是在毒巢裏修煉的。
無錫公安自2009年起,每年都要評選十位英雄,用榜樣的力量推動鐵軍打造。單年為“十大愛民標兵”,雙年是“十大傑出民警”。在本屆揭曉大會上,局領導向每位當選民警敬禮,並當眾宣布要給他們提職晉級 。他說,當今社會需要英雄。我們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要讓英雄在得到尊重的同時,得到“實實在在的好處”。
用大愛凝聚警心,最大限度調動隊伍積極性,讓每一個民警辛苦並快樂地工作,自覺為公安這個大家庭增光添彩,這是無錫公安打造鐵軍的成功經驗。同時,局黨委又在“打鐵自身硬”的基礎上,用製度、規定,用鐵的紀律、鐵的心腸、鐵的手腕從嚴治警,加大督察力度,做到獎罰分明。從2009年評選英雄樹立榜樣以來,全局有上百中層或基層領導因履職不力、不作為、亂作為,被問責並受到紀律處分,下猛藥整治了違法違紀行為,從而正氣弘揚,英雄輩出。
揭曉大會是在無錫大劇院舉行的。芬蘭設計師佩卡·薩米寧以源於自然的靈感將劇院設計成八片蝴蝶翅膀的獨特造型,讓人仿佛置身世界著名的悉尼歌劇院。
大會以其獨具匠心的策劃,感動了到場的每個人。
《人民日報》文藝部主任劉玉琴、《北京日報》文藝部主任李培禹也專程從北京趕來。
舞台上的大屏幕,以現場拍攝的巨幅照片配以驚心動魄的聲樂,真實再現了傑出民警們的英雄業績。一開場,就回顧了金曉峰和戰友們與毒犯殊死博鬥。解說員的敘述激情四射,令人熱血沸騰——
如果不是親身經曆,你也許會以為這是在拍攝警匪槍戰大片。2014年5月7日晚六時,在無錫街頭真實上演的這一幕,不是拍戲,而是無錫警方與毒販真槍實彈的較量!為打掉這個販毒團夥,崇安分局禁毒大隊派人假扮馬仔與之交易,狡猾的毒販始終不願意“上鉤”。經過一個多月的不懈努力,對方放鬆了戒備,卻不斷變更交易時間和地點。在大隊長金曉峰的指揮下,隊員們機智周旋,終於在惠山大道鎖定其駕駛的比亞迪轎車。對方發覺後瘋狂逃竄,金曉峰率三輛警車圍追堵截,死死頂住比亞迪。然而,就在實施抓捕時,危險的一幕發生了:毒販突然掏出手槍!這時,不明真相的群眾湧來圍觀,一旦開槍,後果不堪設想。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忽然,有人拍了我肩頭一下,打斷了我的傾聽。
回頭一看,是公安局副局長、政治部主任周愛明。
他指著身邊的一個人說,李老師,他就是金曉峰!
黑。瘦。高。說話聲音小。
就這樣,我跟大屏幕上的傳奇英雄見麵了。
危險是緝毒警的家常飯。金曉峰輕描淡寫,像在說別人的事。
我警校畢業後幹過三年刑警。2000年崇安分局成立禁毒大隊,我就調來了,到現在已經幹了14年。頭一次執行任務,就差點兒丟了命。那天晚上,天已經很黑了,毒販按約定來交易,見麵地點沒有路燈。我發現上家是個女的,正在電話亭打電話。我們剛要動手,突然開過一輛車,車燈很亮,照得我睜不開眼。眼看那個女的鑽進車裏,我衝上去,警察!停車!沒想到車直接朝我撞過來。躲不及,我整個兒撲到引擎蓋上。開車的家夥瞪著兩眼想把我甩下來。我死死擋住玻璃,遮住他的視線。他看不見路,不敢加大油門,生怕自己撞牆上。這時,我的腳拖在地下,拖了幾百米,血肉模糊。我橫下心來,今天就是拖斷了我的腳,我也不放手!我緊緊抓住引擎蓋,說什麼也不讓他甩下來。這家夥一看沒招兒了,就魚死網破,加大油門往牆上撞。危急時刻,兄弟們衝上來,用警棍砸碎車窗玻璃,製服了毒販。
今天大屏幕上講述的這個“5·7“案件,也是驚心動魄,回想起來很後怕。去年三月,我們得到一條可靠線索,蘇州有個女毒販小燕子向無錫吸毒者兜售毒品,條件是必須到蘇州交易。這樣一來,會給我們抓捕帶來不少變數。我們通過無錫的馬仔設法把她騙過來,經過一個多月的周旋,小燕子鬆動了,說可以來。抓捕時機到了!但是,5月7日當天,小燕子突然變卦,說要先打一半錢過來。我們想,這不行,如果打錢過去,很可能“人財兩空”,就在電話裏跟她磨。這時,忽聽對方電話旁有個男的說,不要煩了,送就送一趟吧。但提出一個要求,從現在起他們開始關機,到了無錫再開機指定交易地點。一旦指定,20分鍾內必須趕到。說完就關機了。
我們一直等到下午五點,小燕子突然用一個新號碼打來電話,說我到了,你們立馬趕到什麼什麼地方來。我們立刻開車前往。毒販交易都是開著車不下來,我們就開了兩輛車,做好撞車的準備。我的車在前,開到一半,她又打來電話,說現在不去那個地方了,去一個停車場。她說的這個停車場跟剛才說的完全是相反方向。我急忙調頭。停車場車多,地形複雜。開到後,隻見路邊停了一輛黑色轎車,蘇州牌照,沒有熄火。一個男人開車,車裏坐一女一男,就是它了!這時,對方打電話過來,問你們的車是什麼顏色?我看見後麵有輛黑色的,就隨口說是黑色的,其實我是銀色的。毒販突然發覺情況不對,問你們來了幾輛車?我想,這時候再怎麼解釋他們也不信了。幹脆,幹!我跟後車的兄弟講,毒販發覺了,要跑,夾他們的車!我夾前,你堵後!說完,我一腳油門轟上去就夾。毒販的車旁邊是鐵柵欄,車頭一下子被我夾住。兄弟的車從後麵直接衝上來堵住後路。開車的毒販急了,加大油門撞我的車,前後撞,拚命撞。他撞,我也撞!與毒販撞車,我有過好幾次經曆。有一次,我們兩車夾一車把毒販堵住,兩個水箱都撞下來,那家夥還是死踩油門。發動機冒煙了,輪胎也冒煙了,整個車全是煙,眼看要起火爆炸,我們沒退縮,還是拚命撞他。這家夥害怕了,鬆開油門,但就是不肯下車。我撲上去用警棍砸車窗玻璃,他拿著匕首往車外亂捅。後來我手上縫了好幾針。那回,我們繳獲了300多克毒品。現在,我又跟毒販撞上車了,我心說,今天就是撞個粉身碎骨,我也不放過你!毒販左撞右撞,撞不開我的車,急眼了,突然掏出一把手槍!這是我們沒想到的。當時,街上的群眾都圍上來看,事發突然,已來不及疏散。毒販一旦開槍,後果不堪設想。危急時刻,我們兩個車的人都衝出來,撲向毒販的車兩側。寧肯擊中我們,也不能傷了群眾。凶惡的毒販舉起槍,對著衝在前麵的民警就是一槍,砰!槍響了。萬幸,慌亂中沒擊中。緊跟著,又開一槍,該他完蛋,子彈卡殼!不容他再打,我們上去就用警棍砸車窗玻璃。玻璃碎了,茬子亂飛,毒販慌忙用手去擋,就在這時候,年過五旬的老民警居上猛撲過去,用自己的胸膛擋住槍口,掩護身後圍觀的群眾,同時把警棍捅進車裏猛打毒販的臉。喪心病狂的毒販一邊朝居上的胸口連扣板機,一邊去奪警棍。居上順勢把警棍一鬆,反手抓住他的槍。毒販張嘴狠咬居上的手腕,居上忍住劇痛,硬是把槍奪了下來。這時,兄弟們一湧而上,合力製服毒販。居上長出一口氣,冷汗濕透全身。圍觀的群眾爆發出一陣掌聲。就連開槍的毒販都說,無錫警察太厲害了,誰也不怕死!
這一戰,勝利輝煌,抓獲包括小燕子在內的毒販3名,繳獲冰毒2.45公斤,手槍一把,子彈2發,破獲了公安部毒品掛牌督辦案件。出乎我們意料的是,開車來的竟然是這個販毒團夥的大頭目。現場情景十分驚險。毒販第一槍沒打著,第二槍卡了殼,後來朝居上猛扣扳機,也沒打響。事後,我們把子彈退下來一看,底火已經擊發,隻是沒響。可怕的是槍裏還有子彈。如果第二槍不卡殼,我們就很麻煩。
像這樣凶狠的毒販,我碰到過好幾個。
有一次,我帶著一個馬仔去毒販指定的廣場進行交易。到達後,給對方打電話說我們到了,對方回話說,我早到了,沒看見你。我們就躲在車裏仔細觀察,根據馬仔描述的體貌特征,果然看到了這個毒販。我們衝出車來,站住!警察!這家夥扭頭就跑。我拚命追上去,一下子拽住他的外套。他反應很快,把外套一脫,我拽了個空。我扔掉外套接著追,一口氣追出好幾百米。我看他邊跑邊往腰裏掏,以為他要扔毒品,沒想到他突然轉身,迎麵對我來了一下。我都沒看清是怎麼回事,下意識一閃。當時是冬天,我穿著羽絨服,一下子羽毛全飛了出來了。風一吹,滿天都是。這才知道他手裏有刀。他戳了我一下,戳破了羽絨服。好啊,算你狠!我舉起警棍就砸他的頭,砰,砰,連砸幾下他都沒倒。這時,後麵的兄弟趕過來,用力一推,把他推倒。就在他倒地瞬間,給我兄弟腿上來了一刀!我的兄弟受傷了,血流得嘩嘩的。接著趕過來的兩個兄弟跟我一起撲上去按這個家夥,三比一他還玩命,拿刀亂紮亂捅,我兄弟腿上挨了好幾刀。我用警棍砸他的手,整個手都砸爛了,他也不放下刀。他知道活不了了,就跟我們拚命了。隻聽啪的一聲,一個兄弟的眼鏡碎了。後來,臉上縫了好幾針。如果當時沒這個眼鏡擋一下,眼睛就報廢了。
可以說,每次緝毒戰鬥都很驚險,每次驚險都不可複製。我和我的兄弟們渾身是傷。為了城市的安寧,我們用血肉之軀阻擋罪惡的發生。盡管無法預知下一秒鍾生命的安危,但是,我們不懼怕,不放手,因為我們是人民的警察!
金曉峰的幾句話,說得我心裏熱浪翻滾,不由得再次看他。
他黑,他瘦,但是他很高。
我仰起頭,看他黑瘦的臉龐,看他睿智的雙眼。
金曉峰笑了,李老師,我盡給你講緊張的了。咱們換個角度,說點兒幽默的。
啊,緝毒還有幽默的?
當年,我剛調到大隊,就碰上要化裝深入毒販。我化裝成下家的老板,跟隨配合工作的一個馬仔去跟上家買貨。這馬仔一看見我,就說我又黑又瘦,很像他的老板。我說,是不是還像個吸毒的?他笑了,說比像還像。說笑歸說笑,其實我心裏很緊張,一點兒經驗都沒有,可別演砸了!沒辦法,誰叫我長得這麼階級敵人,隻能硬著頭皮上了。交易地點在第二人民醫院急診大廳。要領是,我必須看到毒品才能發信號,埋伏的兄弟們見信號再動手。毒品是案件的關鍵證據。沒有毒品,抓了人也沒用。同時,還要帶上密拍設備取證。毒品案件的證據確實很難弄。深入毒販的人一定不能緊張。一緊張,容易被對方識破,再忘記了發信號,就貽誤戰機了。
行動開始了,我跟馬仔來到醫院急診大廳。一看,兄弟們早已埋伏好,看病的看病,排隊的排隊。當時,規定的暗號是,我一旦拿到上家的毒品,就給兄弟們發暗號。什麼暗號?拿一支香煙夾在左耳朵上。隻要看見我這個動作,兄弟們就一擁而上,連我一起抓。我想,隻要沉住氣,這個簡單的動作應該能完成。
我領受了任務後,回去就練夾煙。耳朵都練腫了。
我跟馬仔來到急診大廳,不多時,上家就來了。又矮又胖,外號大冬瓜。我問,帶來了嗎?他說帶了。說完,就把毒品掏出來。我一看,毒品裝在一個煙盒裏,不多不少,海洛因50克。我接過煙盒,假裝看成色,看完就塞口袋裏了。我掏出一包香煙,笑眯眯地給他發煙,同時往自己左耳朵上夾了一支,告訴兄弟們我已經拿到東西,你們可以動手了。可是,信號發出後,嗨呀,沒動靜!你猜怎麼的?大隊剛剛成立,兄弟們都是新手,緊張,誰也沒看見!我一看沒動靜,急了,又拿出一支香煙,夾在右耳朵上了,再次發出信號。兄弟們,我已經拿到毒品,你們快動手啊!嗨呀,還是沒人看見。
這時,大冬瓜急了,說你幹嗎呢?我把東西都給你了,你不給我錢,來回夾香煙幹嗎?你有毛病是怎麼的?快拿錢來!我一看,煙是沒法兒再夾了,兩個耳朵都沒地方了,隻好去懷裏挖錢。心想,兄弟們,你們看不見我夾煙,還看不見我給錢嗎?隻要看見,就會猜到我交易成功。
可是,我又失算了。還是沒人看見!哎喲喂,急死我了,兄弟們,你們都幹什麼去了?當真看上病了?
這時,大冬瓜見到錢,抓起來扭頭就跑。
啊,他要是跑了,我就真成買家了。我當時什麼也顧不了,上去一把拽住他,大聲喊起來,快來人啊,抓毒販啊!
兄弟們這才回過神兒,呼啦啦,撲上來把大冬瓜按住。
人抓住了,我也暴露了。下回不好使了。
聽到這兒,我大笑起來。哈哈哈!
金曉峰說,李老師,這是我們犯傻的,再講一個他們犯傻的。
這是我碰到的最傻的毒販,真叫傻得吃屎。有一次,我們抓到一個吸毒人員,他願意配合我們去抓上家。於是,約好交易。我安排一個偵察員化了裝,跟吸毒人員一起在房間裏等。工夫不大,進來一男一女。偵察員問他們,東西帶了沒有?他們說,沒帶,老板說要換個地方。偵察員就給我發信號,告訴我他們沒帶東西。我就冒充大尾巴狼,上去敲門。門一開,我進去了,指著男女兩個毒販說,你們這兩個屌人,還不相信我嗎?錢我有的是,我這就拿給你們看!我聲音一大,門外的便衣兄弟們以為我動手了,舉著警棍衝進來。我趕快朝他們眨眨眼,叫他們把警棍收起來,說有話好好講,你們別動粗!嗨呀,這兩個毒販傻到吃屎,居然沒察覺,說我們老板現在也怕,最好你們跟我們到新指定的地方去。我說,好!我做生意也很小心,錢從不放身上。這樣吧,我坐你們的車,讓我的兄弟們拿上錢,坐他們的車跟在後麵。到地方了,看到貨再拿錢。兩個傻東西說,好,快走吧!就這樣,兩輛車,一前一後,來新的交易地點。毒販的老板外號叫六耳獼猴兒,很賊,一個人躲在暗處。我跟兩個傻東西下了車,六耳獼猴兒一看很正常,就出來了。我問他,帶貨了沒有?六耳獼猴兒說帶了。我說,驗驗貨好不好?六耳獼猴兒說好,就把毒品拿出來,問我在哪兒驗。我說,外麵不方便,上我們車裏吧。六耳獼猴兒說行。上前一拉我們的車門,車裏一大堆人,荷槍實彈。
六耳獼猴兒當時就傻了。一男一女兩個馬仔也傻了。
六耳獼猴兒衝他倆問,你們什麼時候知道他們是警察的?
兩個傻東西說,跟你同時知道的。
六耳獼猴兒大叫一聲,豬!
5、兄弟們都叫我阿胖
想不到,跟金曉峰的談話,始於緊張終於快樂。而接下來,我趕到新區分局采訪的人恰恰相反,先快樂後緊張。
誰呀?新區分局朱政委。
我剛進門,瓢潑大雨就下來了。
大雨沒有擋住他。撐著傘,趟著水,他來了。
臉如滿月,嗬嗬嗬地笑著。人高馬大,又壯又胖。
我胖字還沒出口,他自己先說了,兄弟們都叫我阿胖。嗬嗬嗬!
跟著,自我介紹,我姓朱,是新區分局副局長,主管刑偵。
啊?我叫起來,你不是……朱政委嗎?
沒錯啊!
那怎麼又是……副局長?
嗬嗬嗬!差一個字,我是偉大的偉,朱政偉!
我破案的故事,也從一個雨天開始講吧。
那是2012年2月17日,天下著雨。無錫至張家港高速公路的叉道口,發現了一具屍體。
發現的人嚇掉了魂,報案時渾身發抖,頭,頭,頭……
我問,頭怎麼了?
他這才說,頭沒了。
叉道口旁邊是一片農田,躺在田裏的屍體沒有頭。
這是個男人,看上去四十來歲。地上沒有血,也沒有廝打痕跡,應該是拋屍於此。拋屍案蠻棘手的。為什麼?首先要查屍源。如果沒有屍源,就無從下手。好像一塊肉在那兒,不知道先從哪兒下嘴。可是,現場地處偏僻,沒有監控;衣服翻了八遍也沒找到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他是誰?誰把他拋到這裏?為什麼會拋到這裏?
死者的衣服是完整的,身上沒發現有傷。那麼,他的死因有可能就在頭上。是砍死的,是敲死的,還是槍擊死的?
不知道。
因為,頭沒了。
破案工作從查屍源開始。先在網上查,失蹤人口,各方麵的報道,公安信息大平台,查了個底朝天。報警的,失蹤的,以前的,現在的,都沒有符合這個男人特征的。又提取他的指紋和DNA,去庫裏去比對。這個人如果有前科,有案底,信息庫裏可能指紋或DNA對上。可是,對來比去,沒有。怎麼辦?
我不死心。
要對死者負責,對社會治安負責。
我們重新在他身上尋找線索。全身上下,衣服,褲子,鞋。
這時候,他左手手背上,有一小塊東西讓我眼睛一亮。這是什麼?
這是一塊膏藥樣的東西。再看,是醫用膠布。上麵有一個英文字母:3M。膠布旁邊有一條膠帶。
好了,這個不起眼的小東西成為我們追查下去的物證。
走訪醫院。醫生說,這是3M牌流質針頭專用膠布。病人來院打點滴,今天要打,明天還要打,天天紮血管誰受得了?於是就預留一個針頭在血管上,用這個專用膠布粘上,每天對接針頭打點滴就行。
也就是說,死者生前曾在醫院打過點滴。預留針頭拔了,膠布還在。
好了,這是一條重要線索。
這種3M膠布,還有那個膠帶,是從哪裏來的?
我們從銷售範圍開始做物證調查。一查,3M膠布是上海一家公司經銷的,在無錫有好多經銷點,稍微上檔次的醫院都用,很普遍。私人門診所一般不用,因為相對來說價格比較貴。膠帶是上海一家公司生產的。於是,追查工作從無錫所有上檔次的醫院開始,一家一家查,看有沒有符合死者條件的男人來打過點滴。
與此同時,另一組檢查衣服的兄弟們也發現了線索。死者褲子是百斯盾的,看上去成色相對來說比較新。褲管上有一個白色粉筆寫的“3”,是裁縫裁褲腳時留的記號。顯然,這條褲子改過褲腳。我們一查,百斯盾的褲子在常熟有一個總經銷。我們來到總經銷再一查,大部分都批銷往蘇錫常一帶。如此,我們判斷,拋屍人也應該就住在蘇錫常這一帶,離錫張高速公路不會太遠。從哈爾濱那樣大老遠的跑過來拋屍可能嗎?我們決定先把拋屍人範圍放在蘇錫常。在這一帶,特別是無錫和常州、蘇州,有八家百斯盾褲子經銷店。一般來說,消費者都是在店裏現買現裁褲腳。免費,店裏的師傅手藝又好。
我們這些經銷店挨個做了調查。店裏師傅的筆跡,縫紉機型號,針腳距離,一一收集回來,跟死者的褲子比對。結果發現,常州湖塘鎮有一家百斯盾專賣店,師傅的筆跡及其他各項條件,都與死者的褲子吻合。我們基本確定,死者的褲子是從湖塘這家店買的。那麼,買褲子的人也應該離這個地方不會太遠。除非是作案人有意為之,從大老遠到這兒來買條褲子迷惑視聽。這種可能性很小。而這個人在附近圈子裏生活的可能性很大。於是,我們就把工作重點放在湖塘。結合膠布的線索,把湖塘周邊所有的醫院都仔細查過來。最終,在湖塘中心人民醫院有了重大發現。
首先,這家醫院使用的正是3M膠布及相同的膠帶。再把把醫院裏最近一段時間住院的,或來打過點滴的所有患者的名單打出來,一條一條過,一個一個過。女的排除,男的年紀特別大的排除,特別小的也排除,最後發現有一個叫趙瑞的男子很可能就是死者。
趙瑞是腦溢血入院的。幾天前由其家人送來的。2月14日晚上,他人不行了,要繼續搶救需大量醫藥費,家人付不起,就接走出院了。2月17日被發現屍體。法醫判斷死亡時間也在3天以內,時間吻合。
我們立即找到趙瑞的住家。他是安徽人,租住在湖塘附近一間出租屋。進屋一看,家裏沒人,又好像打掃過。把他的個人情況調出來再開展工作,發現他有一個同居女人叫劉芳,也是安徽人。兩人的老家就隔一個村。劉芳的丈夫死了,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安徽老家,一個在湖塘。案發後,劉芳不見了,在廠裏上班的二兒子也不見了。經走訪當地群眾,得知這期間劉芳在老家的大兒子也到這邊來過。所以,這三個人就是重點嫌疑人。我隨即布控抓捕。到案後一審,真相大白。
劉趙瑞在老家有家庭,劉芳與他同居後,關係一直不錯。想不到趙瑞突發腦溢血,劉芳打電話叫救護車把他接到醫院,搶救,打點滴,所以趙瑞手上就留下了膠布。醫生告訴劉芳,人很難醒過來,如果要進一步搶救,醫藥費要幾十萬。劉芳哪兒有那麼多錢,隻好拉回家。當天晚上趙瑞就不行了,第二天一早就死了。劉芳又傷心又犯難,這可怎麼辦啊?既不能把人拉回老家,也不能在當地火化了。手續沒法辦不說,趙瑞家裏人知道了還得了?村裏人知道了還了得?找個地方埋了吧,又動靜太大,很可能被人發現。劉芳走投無路,就想把趙瑞的屍體拋到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去。她把大兒子從老家叫過來,開了車,深夜把屍體運到了錫張高速公路。同居兩年,她對趙瑞有了感情,想到要把他這樣丟到荒郊野外,成為孤魂野鬼,她肝腸寸斷,淚如雨下。車一邊開,她一邊哭叫著趙瑞的名字,說趙瑞啊趙瑞啊,你原諒我,我真的沒錢,救不了你。把你這樣扔了,我也舍不得,可我實在沒有辦法啊。當車停下來,要拋屍的時候,她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這個想法讓她自己事後回想起來都不寒而栗。什麼想法呢?把劉瑞的頭割下來,拿回家,埋到她丈夫的墳旁。就這樣,在兒子的幫助下,劉瑞的頭被割下來,屍體被拋在了路邊。劉芳把頭用布包好,抱在懷裏……
案件破了,讓人心酸又難過。
講到這裏,朱政偉停了下來。屋外傳來嘩嘩的雨聲,窗口已看不見天空。房間像整個泡在水裏。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天水。
不知過了多久,朱政偉又開始了他的故事。
這是一起發生在8年前的殺人沉屍案,直到去年才被人揭出來。
揭出這起沉屍案的是一個販毒人員。他被抓後立功爭取減刑,就向我們檢舉。
我要檢舉揭發!
你揭發什麼?
我認識一個朋友,叫王洋。他把他的女朋友殺了。
什麼時候殺的?
這個……要有七八年了。
他女朋友叫什麼名?
好像叫毛毛。
他為什麼要殺她呢?
不知道。
那麼你怎麼知道他殺了人呢?
他喝醉了告訴我的。他女朋友我看到過,後來不見了。我問哪兒去了?他說被他殺掉了。還說殺掉以後,埋到他家的井裏了。
你說的是真話嗎?
要騙你們馬上把我槍斃!
販毒人員的揭發就這麼簡單。再問還有什麼,他說不知道了。
我們查下來,新區確有王洋這個人。
有的犯罪嫌疑人為了逃避打擊,說要立功,就會編造一些假情況讓你去查,你查到查不到是另外一回事。而這個販毒人員揭發的確有王洋其人,後來,他又補充了一條線索,說後來好像被害女孩的家人,不是媽媽就是她姐姐,還來無錫找過,還在電視裏播放過尋人啟示。他說他自己在電視裏看見過,但是具體是哪一年播放的記不清了。
我分析,販毒人員講的是真事。因為他心裏很明白,本來販的毒品並不算太多,刑也不會重。他吃飽了撐欺騙公安?
不管是真是假,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我們先去電視台查。可是,電視台說你們提供的情況太少了,而這種尋人啟事又太多太多了,哪個能對得上呢?沒法兒查!
我們一方麵感覺販毒人員講話是真話,另一方麵又無從落實有沒有此事。畢竟時間太長了,外圍很難突破。
我決定,單刀直入,直接找王洋!
公安機關為了解某個事情,從法律上講叫詢問證人。人家的舉報涉及到你了,我們找你了解一下情況,這個很正常。
於是,我們把王洋請到了所在地區派出所。為什麼用請字?因為在這個階段,對他來說,隻是詢問。
現在你做什麼工作?家庭情況怎麼樣?什麼時候結婚的?
提問很簡單。
回答很自然。
你在結婚之前,還談幾個女朋友?
回答也很自然,一二三四。
我們告訴他,你要如實回答,想瞞也瞞不了。現在他那個地方跟城市沒什麼差距了,高樓大廈。而七八年以前,就是農村,大家好像都一家人,不分彼此。吃晚飯都要走幾家的,到隔壁看看,你家吃什麼菜?哎喲,吃好的啊!就夾一筷子。農村有農村的特點。第一家是哪一家?張三家。第五家是誰?李四家。大家很清楚。比如我母親,她可以把門牌號從第一個報到最後一個,哪一家哪一家。這就是農村的特點。不像現在高樓大廈裏麵,鄰居都不熟悉,樓上樓下不知道。
所以,我們跟王洋說,你要如實回答。其實你談過幾個女朋友,村裏人都知道。
王洋隻好說,還談過一個女朋友,叫梁卯卯。
哎喲,我一聽,這不就是販毒人員說的毛毛嗎?
那你為什麼沒跟卯卯結婚呢?
她跟我鬧矛盾,離家出走了。
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
不管王洋說什麼,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梁卯卯三個字一出口,我立刻安排人去調查。很快,消息來了,經查,梁卯卯是泰州人,有一個姐姐現在宜興。好,事不宜遲,連夜派人去宜興。同時找王洋的母親,重點了解家裏的那口井。因為拆遷,井早沒了,要通過了解掌握更多有關井的線索。
去宜興的人很快找到了卯卯的姐姐。她說,我妹妹突然失蹤了,一直到現在杳無音信。失蹤前跟無錫王莊的王洋處朋友,王洋還跟她 回過一次泰州,為老父親祝壽。應該說,他們的關係已經處到一定程度了,不然不會在這種場合出現。可是,後來就失蹤了。我妹妹失蹤後,我來無錫找過,可原來王洋家住的房子已經拆了,變成一個商業綜合體。我找不到妹妹,也找不到王洋,還在電視台上了尋人啟事,也沒結果,一直到現在。
去找王洋母親的人也有收獲。他母親很不配合,但她不配合,反倒說明心裏有鬼。老鄰居們反映,王洋家原來的確有口井,一直使用的。後來井裏突然流出一壇黑水,井一下子臭了,他家就把井封掉了。井水變異的事情是有的,但不會是突然之間,而是逐步逐步。所以,王洋家的井封得不正常。
兩方麵情況到手後,我馬上提王洋。王洋還以為要放他回家呢。
我說,你別想回家了,對你的詢問改為審訊嫌疑人了。說吧,卯卯失蹤是怎麼回事?
王洋一下子就愣住了。
審訊嫌疑人跟詢問證人完全不一樣。環境不一樣,法律措施不一樣,對象不一樣,交流的語言、使用的語氣也不一樣。
王洋感到了巨大的壓力。低頭看地,沉默不言。
他不回答卯卯的失蹤,我也不再追問,突然改了個話題,你家不是有口井嗎?
他不能否認,說是啊,是有口井。
後來為什麼不使了?
後來……井臭了,就封掉了。
井為什麼突然臭了?啊?你把什麼扔裏頭了?老實交待!
王洋徹底垮了。他沒有退路,隻能老實交待。
原來,跟卯卯處朋友後,他父母不喜歡這個女孩子。為什麼?嫌她沒有正當職業。卯卯也的確沒有個正式工作,就是在歌舞廳陪客人喝酒唱歌。王洋的父母都不喜歡,都不願意。王洋就跟卯卯到外麵租房住。卯卯跟他說你不跟我結婚,就給我一點補償費。要麼跟我結婚,要麼給我補償費,為這個事兩人吵過、鬧過、打過。甚至,卯卯還叫了社會上的人到王洋家裏去吵,去要補償。王洋就起了殺心。有一天他跟卯卯說,我爸媽同意了。卯卯聽了很高興,兩個人滾作一團,王洋趁機掐死了她。屍體在床底下放了一天後,用塑料紙包好,扔進井裏了。那撲通一聲的水響,多少次出現在王洋的噩夢中,驚出他一身冷汗。沒過兩天,井水就臭了,被王洋封死。
我們按照王洋的指認,找到了這口被封掉的井,撬開,把水抽幹,果然取出了一具屍體。屍體包在塑料袋裏麵,隻剩骨頭了。DNA一檢測,正是梁卯卯。
梁卯卯沉冤井底八年,殺害她的人最終走上了刑場。
在我經辦的命案中,受害者多是女孩子。如花年紀,香消玉損,可歎可憐。其中不少是無辜被害,更讓我對犯罪分子恨之入骨。
那年發生在山北的凶殺案就是這樣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晚上10點多鍾,沿河邊步行回家,被人殺死在路邊。我第一時間接警後立即趕到現場。不要說10點多鍾,哪怕是淩晨兩三點鍾,案件就是命令,一接電話馬上第一個到現場,同時通知所有的技術人員也趕到。這都是有規矩的。經過現場勘察,我發現這是一個搶劫殺人案。犯罪分子不但搶劫了女孩,還實施了流氓猥褻,甚至有變態惡行,在女孩陰部劃了幾刀,且下手凶殘。其中有一刀已經劃進恥骨,刀斷在骨頭裏一部分。後來,法醫解剖時取出了一小塊斷片。經了解,被害人除錢財被搶外,還有一個小的鬆下牌隨身聽也沒了,她上下班一直戴著它聽音樂。現場發現了一個嫌疑人的鞋印,鞋的類型為皮爾卡丹牌皮鞋。除此之外就沒什麼線索了。
無選擇性地攔路搶劫殺人案偵破起來很難。當時不像現在到處都有監控,案發地又是農村,條件就更差。消息傳開,我壓力很大。
怎麼辦?
先理個發吧。
一遇難題就去理發,這已經成了我的習慣。
不管頭發長不長,先去理個發。
理發是思路整理的過程。我覺得頭發長了,很影響思路。一理,好像思路又清晰了。
老理發師對我了如指掌,小朱,最近你頭發掉了不少,有一塊兒都空出來了,是不是這個案件壓力太大?我說,壓力山大。
頭發理好了,理發師取刀為我修臉。刹那間,思路好像被閃電照亮——
刀!
犯罪嫌疑人使用的凶器是刀,被害者身上留有刀的斷片,偵破就從刀入手!
這把刀肯定有它的特殊性。有特殊性有偵破價值。
回到隊裏,我親自主持分析刀的斷片。斷片大約1公分寬,1.5公分長,形狀呈現為刀的頭部,刃麵很薄,很鋒利,但是刃麵上去1公分都不到的地方突然增厚,不像我們平時用的刀。要判斷這是什麼刀,我們做了很多工作,鋼是什麼鋼,材料是什麼材料,這種形狀符合什麼工具。最終得出答案,這是理發店以前修麵用的老式剃刀。
犯罪嫌疑人以前幹過理發,所以才會有這種老式剃刀。
接下來,我們圍繞幹過理發的符合條件的男性展開排查疏理。分析這個犯罪嫌疑人住的地方跟案發現場不會太遠,所以我們把現場周邊幾個村作為重點排查村落,幹過理發的,有前科的,案發以後突然離開的,還有是對女性有流氓猥褻行為的。在排查的同時,發出懸賞通告,擴大線索來源。通告發出不久,就有人向我們舉報,他說有一個老鄉叫董非的,酒後說在無錫殺過一個女的。我們就調查董非,軌跡,前科,過去現在所有的情況。了解下來發現,董非從前開過理發店,案發時在現場旁邊一個小區裏租房子生活,案發後下落不明。他有作案時間,也有飛車搶奪的前科,屬慣犯。再進一步追查,得知他已被泗陽抓獲,關在看守所裏,罪行仍是飛車搶奪。
怎麼搶的?
摩托車飛開過去,把路邊人的皮包一抓,用刀一割,搶走了。
什麼刀?
剃刀。
理發用的?
對,理發用老式剃刀!
不用再問了,不是他是誰!
我們申請把董非帶回無錫,搜查了他的住處。我進屋第一眼就看見八仙台上放著一個皮爾卡丹皮的鞋盒,再拉開抽屜,裏麵有一個鬆下牌隨身聽。後來讓死者母親辨認,老人淚流滿麵,說是我女兒的。
提取了物證帶上人,趕回無錫。
我手上東西多,底氣足。審了一天一夜,拿下!
董非這家夥,凶殘又狡猾。案發後,我們在勘察現場,他就躲在圍觀的人群裏,看現場,聽消息。他開過理發店,有好幾把老式剃刀,飛車搶奪不是一次兩次,使用的都是老式剃刀。這種刀很鋒利,但是很脆,所以他對被害女孩實施殘害時,手一扭,刀就斷了。他變態,仇視女性,到現在沒結婚,也沒女朋友,家裏也窮找不起,又好吃懶做。酒一喝多了,繃不住了,嘴上的閥門就關不緊了,就要進行炫耀了,說我殺過人的我怕誰。這麼一句話,把自己暴露了。
我們窮追不舍,讓他受到法律的嚴懲。
說起窮追不舍,還有一個案件很典型——
2014年3月6日,我們碰到了這麼一個案件,蠻蹊蹺的。有一個在日資企業上班的女孩,突然被人發現掉有河裏淹死了。法醫初步認為是生前落水死亡,也就是溺水死亡的。我分析,溺水死亡有多種可能性,一種是失足,不小心掉到河裏了;再一種是想不通跳河了;第三種是被人家擊打後扔進河裏了。這第三種情況中,還存在兩種可能,一是人還沒被打死就扔進河裏了,叫生前落水。法醫可以看得出來,因為有呼吸症狀,有窒息症狀。再有,就是人被打死後再扔進水裏,那就沒有上述症狀了。
我問法醫,這個女孩是什麼情況?
法醫回答,生前落水。
那麼好了,就是說她至少在落水之前還是有呼吸的,再加上身體上沒有明顯的外力造成的損傷,如果簡單一點判斷,她就屬於失足落水或想不通跳河了。對這樣沒有疑問的落水者,法醫是不會解剖的。我們通知死者家屬來認領就是了。
可是,疑問來了。
有一個女孩找到我們,說她跟落水者住在一起,是同事。兩個人一個上白班,一個上夜班。她上班時沒帶鑰匙,說好了下班回來後,由同事幫她開門。可是,回來後,門敲不開門,屋裏沒人,打手機也沒人接。她急了,跑出來到處找,結果聽說小姊妹落水死了,趕忙找到我們打聽。
這下,疑問來了。按此情理,死者應該在屋裏等著開門啊,怎麼會跑出去掉水裏呢?她每天上下班,路很熟的,怎麼失足落水呢?難道是出了感情問題突然想不通?
事情看來沒那麼簡單。我們就圍繞這個女孩為什會突然落水展開調查,一方麵要排除是不是自殺,第二個是不是失足落水。外圍,內圍,親朋好友,同事們,方方麵麵,都了解到了。結論:她沒有自殺的理由,也沒有碰到有想不通的感情糾紛,一切都很正常,排除自殺。第二,失足落水問題。她上班要不要經過河邊?出社區走走要不要經過河邊?回答是都不要。基本也可以排除失足落水。除非有特殊原因,說不定那天她突發奇想,要到河邊看看,要撈條小魚,這種可能性不是說沒有。但是正常情況下,她也是不會落水的。那麼,自殺,失足落水,都不是,而且她的手機還在房間裏,人卻突然死了。
死因成疑!
法醫說,既然死因成疑,就解剖吧。
屍體已經冰了三天,解凍後一解剖,馬上問題就出來了——
舌骨骨折!
這是被掐死的標準症狀。
這個症狀外麵是看不出來的,屍體新鮮的時候看不出來,冰了幾天以後,皮膚受過的外力就顯現出來了。
法醫說,這是他殺!
可憐的女孩!
不幸中的萬幸,我們找到了死因。
如果當初簡單認定落水而死,屍體不解凍不解剖,一旦火花了,這個案件就永遠消失了。
這天,是3月9日。我們就把案件列為“3·9刑事案件”。
立案後,立即開展偵查。我們發現這個女孩住的是一個群組房,六七家人住在裏麵。因為剛過春節不久,現在裏麵隻有兩家有人。除去被害人,另一家是夫妻倆帶個十歲的女兒,男主人叫張力。我們查下來,案發當晚,張力的老婆上夜班去了,家裏有他跟女兒。
於是,這父女倆成為我們第一個詢問對象。
房間不大,夫妻倆睡一張大床,女兒睡小床,中間隔個門簾。張力跟我們講,晚上大概12點鍾左右,他聽到那個女孩房間裏有吵架聲。他女兒也說,聽到了吵架聲,還被鬧醒了。她說,我被吵醒後,掀門簾看了看,我爸睡在那裏,我就沒叫他,過一會兒我又睡著了。
我想,半夜吵架很可能就是造成女孩死亡的原因。但從詢問結果來看,似乎吵架與這父女倆都沒關係。但是,案發現場隻有這父女倆,你說沒關係我也不能全信。作為公安辦案來說,最起碼你是知情人,一次詢問不行,必須要進行多次。要徹底弄清案件到底跟你有沒有關係,這是對被害人負責,也是對你在場的見證人負責。你有嫌疑,我不會放過你;你沒有嫌疑,我也不冤枉你。
可是,當我再次來到張家時,人去屋空。
房東說,他們搬走了。
為什麼?
說這裏死了人,住著害怕。
聽聽理由,也說得過去。
我看著空屋子,愣了一下,對兄弟們說,徹底檢查!一條地縫也不要放過!
徹查沒有讓我失望,在牆角裏發現了一張手機內存卡,放到電腦上一讀,是偷拍的一段視頻,內容讓我們都吃了一驚——
死去的這個女孩活了,正在浴室裏洗澡。
偷拍女孩洗澡的,隻能是張力!
他老婆和女兒都不可能做。
對女孩的死,張力有重大嫌疑。
很快,我們找到了張力,再次對他進行詢問。詢問之前,當著他的麵,公開提取了他的好多東西,衣服、血樣、指紋。我們這樣做,一方麵真的需要,另一方麵也是給他施加壓力,從精神上擊垮他。
刑事科技真給力,檢驗結果很快出來了,在張力的外衣上,發現了女孩的DNA。如果他沒跟女孩接觸過,DNA怎麼會跑他身上去?
詢問立刻改為審訊。
張力交代了,人是他殺的。
因為疼愛自己的女兒,張力帶一家人窩居在這個離學校近的“學區房”,可他卻下手殺死了別人的女兒。
所謂吵架的聲音,正是張力在殺害女孩。
張力為什麼要殺害女孩?他女兒又為什麼說聽見吵架的時候看見她爸爸睡在床上?
張力說,他到女孩房間裏本想偷點她的衣服,他有這種戀物癖。他起身前往女孩屋裏的時候,特意把枕頭塞進被子裏,偽裝成在床上睡覺的樣子,所以他女兒才產生了誤會。結果,他用偷配的鑰匙打開門剛一摸進去,女孩就醒了,一醒了就大聲叫。他趕緊去掐她脖子,擔心女兒被吵醒了,自己沒有麵子。想不到,女孩一下就被掐死了。他害怕被懷疑,就把女孩抱起來,走出去扔進了河裏。實際女孩當時還沒死,如果打120搶救,也許還能活。
死無對證。隨張力怎麼說吧,反正他也難逃一死。
隻是,他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抱,女孩的唾液、毛發連同冤魂都一起附在了他的身上……
講到這裏,朱政偉突然打住,局裏有急事找他。
我呢,隻好跟他再約了。
握別朱政偉,我趕到江陰,采訪徐勇。
6、抓捕在即
徐勇,江陰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大隊長。
人瘦高,語速慢,文質彬彬。很難想象他是刑警。
然而,他卻是從警二十年的老刑警,無錫市十大傑出青年。
他一坐下來就說,我們整天跟刑事案件打交道,偵查,取證,蹲守,跟蹤,最後關頭就是抓捕犯罪嫌疑人。什麼時候抓,怎麼抓,都是重中之重。我就講三個抓捕瞬間吧。
先講一個報複村幹部的。
那年夏天的一個周末,我們接到舉報,本地人胡三刑滿釋放歸來,要報複村幹部。據說他身上有槍,有炸藥,最近兩天就要行動。
舉報確切,事不宜遲。
我帶了兄弟們趕到他的暫住地,守株待兔,實施抓捕。從下午4點多,一直蹲守到晚上11點多,這個家夥沒有回來。
第二天繼續蹲守。
天剛剛黑,他回來了。開了一輛紅色商務車。他把車停在院裏,然後進屋了。兄弟們問,要不要上去抓?我說,沉住氣。舉報說他有槍,還有炸藥。搞不清是什麼槍,什麼炸藥,貿然衝進屋去很危險。我說,還是守在外麵等待時機。就這樣,一直等到晚上8點多,天大黑了,屋裏一點生息都沒有,沒開燈,也沒響動。這是怎麼回事?他在睡覺嗎?前後左右我們都包圍了,他不可能出去。莫非屋裏有暗道?正在疑惑,突然,燈亮了。兄弟們又問,要不要上去?我說,還是不要上,就在外麵等。我分析,這家夥就一個人住,不可能開火做飯,很可能還要出來找飯吃。等他出來,我們再實施抓捕比較有把握。
我看了看,他住的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如果出來找飯吃,肯定要開車。好,我讓你開!
我隱蔽前行,摸到他的車前,用刀把前後胎都戳破了。
車一旦開不動,他就會下來觀察,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車軲轆上,那將是最佳抓捕時機。
做完這一切,我們繼續等。繼續。
又過了兩個多小時,胡三果然出來了。手裏拎了一個小包,直接朝車子走去。來到車前,他沒有上車,先把汽車尾箱打開了。這時候,他背對著我們,兄弟們說,上去抓吧!我說,再等等。如果他從尾箱裏拿出什麼東西,炸藥,槍,那我們就太危險了。不要著急,一定要等到一個最最適合抓捕的時機!
胡三打開尾箱後,從裏麵拿了一樣什麼東西,然後又關上,這才鑽進駕駛室。轟!汽車發動了。可是,開不動。他發現車胎有問題,又下來了。這時候,我們清楚地看到,他是空手下來的,小包放在了駕駛室。他彎腰看看前胎,沒氣了!又轉過去看後胎,哎喲,也沒氣了。這是怎麼回事?不等他明白過來,我們一擁而上,死死按住!
拿下之後,再一看駕駛室裏的小包,驚出一身冷汗。包裏有兩根雷管,已經裝好引線,隨時可以引爆。再到他家裏搜查,床底下有15公斤炸藥,也是隨時可以引爆的。
如果我們錯走一步,後果不堪設想!
第二個抓捕,是一起殺人搶劫案,發生在2010年的7月9日。這個案件我印象為什麼深刻?一刀兩命!被害人是孕婦。為搶她的電動車,罪犯一刀捅下去,害了兩條人命。
罪犯王安從安徽老家來江陰打工,工作沒找到,身上帶的錢都用光了,就拿了一把刀伺機作案。不幸一個騎紅色電動車孕婦落在他的手裏。他害了兩命,搶了電動車。案發地的監控幫助了我們,拍下他空手進巷,卻騎車出來。王安步行姿態是很獨特的,江陰人講叫娘娘腔,扭一扭的。他騎著車消失在一片自然村裏,具體住哪兒不清楚。
這片自然村裏住了幾十戶人家,家家都把房子租給外來人住。一個大房間裏隔幾個小房間,這樣一來,住的人幾乎難以說清。當時我就考慮,貿然進去容易打草驚蛇。你在這邊查,他在那邊看到有可能一下子溜了。怎麼辦?
當時的天氣正像現在一樣,梅雨季節。梅子成熟,雨水不斷。
我計上心來,化妝成街道幹部,跟村裏麵的治保主任一起,挨家挨戶查看漏不漏,房子是不是有危險,以此尋找犯罪嫌疑人。
說幹就幹。我們跟治保主任各穿了一雙雨鞋,撐著傘進了村,挨家挨戶問詢雨情,特別那些有外來人租住的房子,我們每戶都進。一來找人,二來找被搶的電動車。
找了幾戶,沒有情況。當我們從其中一家走出來時,忽然發現前麵有個家夥,一看那走路的特點,我眼睛一亮,跟治保主任說,是他!我倆緊走兩步,他人一下子消失了。我馬上電話聯係兄弟們守住出村的路口。我問他們,剛剛有人出村嗎?回答說沒有。奇怪,人到哪裏去了?正納悶兒,忽然又看見他了,一扭一扭的,朝一間屋子走去。後來才知道,他鑽進一戶人家去了,想跟人家交換什麼東西,可一摸口袋,自己忘帶東西了,又出來回家拿。正好,他開門回家,我跟治保主任就跟進去。說是家,其實就一個房間,一張床,一張桌子。我們跟進去以後,還是聊危房聊下雨。屋裏沒有坐的地方,我就坐在床沿上,他呢,站在我麵前。我一看,他脖子上有新鮮的抓痕,沒錯!
我們假裝要走,他還客氣地在前麵引路,剛一出門,就被守在門外的兄弟們按住,他還想回頭跑,身後站的就是我。
隨後,我們在房間裏搜到了死者的手機,在屋後的一條小夾道裏,發現了被搶的電動車。
我要講的第三個抓捕,也是很難忘的。為什麼呢?我兩次跟危險擦肩而過。
這是一起綁架案。一個江陰本地有錢的老太太,被他兒子認識的一個叫高平的外地人給綁架了。老太太的兒子當時就報了警。對於這類案件,隻要接報就立即實施抓捕罪犯解救人質。我組織了三輛車前往案發地,高平乘坐的大眾轎車很快被我們發現了。我說,逼停它!
當時,我在最前麵一輛車上,搶先加大油門衝過去,大眾車被我一別,速度慢下來靠左邊停了。我們還有一輛車逆向行駛,從對麵開過來把大眾車堵住。但是,並沒有把它前進的路完全堵死。事後開車的兄弟說,因為愛惜自己的車,怕大眾車衝撞,所以沒有把路完全堵死,如果嫌疑人真要玩命,有一條小縫是可以衝出去的。我諒他不敢!開車的兄弟當時這樣想。這時候,後麵一輛車也跟進來,把大眾車的後路也堵死了。
我一看,大眾車被逼停了,立即開門下車,直撲過去先救人質。之前我分好了工,由防爆隊員用警棍把大眾車的後窗玻璃擊破,擊破後往車裏噴辣椒水,迫使高平把人質放出來。本來是這樣布置的,沒想到,防爆隊員第一時間沒有把車窗玻璃打碎。為什麼?後窗玻璃太厚,打不碎。這時候,我已經下了車,走到大眾車前,準備拉車門救人了。正當我繞過車頭去拉車門的時候,高平突然指使駕駛員發動車子撞我,還好我躲得快,隻是右膝蓋被撞了一下。要是再慢一點兒,後果難料。撞了我以後,駕駛員加大油門從沒堵死的小縫衝了出去。
我大喊一聲追!我們的三輛車就在後麵緊追。
從一個村追到另一個村,因為路況複雜,大眾車不是始終在我們視線之內的,有一段時間是脫離的,而就在這段間,高平把人質拋下車,自己也跳車逃走,同時指使駕駛員接著往前開以迷惑我們。後來,駕駛員被我們追得無路可逃,隻好投案自首。
我們及時營救了被綁架的老人,她說出綁架者的名字,我們繼續抓捕。
幾天以後,案犯高平在青島出現了,我又帶隊來到青島。那次抓捕很成功,到青島去的第三天就把人抓了,當天就往回帶。
回程路上,我開車。副駕上坐著一個偵察員,後麵坐了兩個偵察員。案犯高平夾在兩個偵察員中間。我開的是桑塔納3000。車過了蘇魯兩省交界的收費站,進入了江蘇高速,前麵有一輛大卡車,我正要超車,突然,有一個乞丐橫穿高速公路,大卡車為了躲他,方向猛地朝左一打,我沒了退路,要麼我撞到護欄上,要麼被卡車撞了。危機時刻,我想我不能主動去撞護欄,撞了護欄車上的人就全部報銷了,還不如衝過去,被卡車掃一下車屁股。我豁出去了,當即加速朝前衝過去,隻聽嘭的一聲,車尾被卡車狠狠撞了一下。
車開不了了。但是,一車人沒事!
7、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徐勇的故事戛然而止。說三個,就三個,幹巴利落脆!
李老師,你還要到哪裏去采訪?我叫車送你。
我依依不舍。
徐勇說,你多采訪采訪別人吧,都比我出彩!
我來到北塘分局。
隨著一支熟悉的歌,她走來了。
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
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她出生在草長鶯飛的季節。油菜花黃,彩蝶紛飛。
家裏成分不好。下放到農場勞動的父親說,女兒,你就叫蝶吧!
就這樣,像一隻蝴蝶,她飛到了我的麵前。
女刑警徐蝶,我一來無錫公安就聽到了她的名字。凡跟我說起她的,都叫她“女漢子”。當我見到她,傾聽她,才理解同事為何如此稱呼,一個字——
讚!
徐蝶,幹練,機敏,屢破命案。有男之強悍,亦有女之慎密。白皙的臉,一雙能看透人心的眼。語速很急,話不重複,笑起來快,收起笑也快。我見到她時,做過刑警、刑警大隊副大隊長、派出所所長的她,已升任北塘分局政委。
我說,你們領導啊,眼真毒!
她笑了。沒容我看清,已收起。
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窗外,姹紫嫣紅,生機盎然。我卻聽了三個死亡的故事。
他吐的第一句話:兩個小時。
——徐蝶用殺人犯的話,開始了她的第一個命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