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玄月(1 / 3)

3.玄月

1

華麗菁分娩在即了。

1952年殘秋的陽光把她弄得蒼白慵倦。她停在屋中央,從落地鋼窗望出去,園子中一棵脫葉的老樹木然立著,聽任狡黠的光亮在它斑駁的身上指指點點,一頭白羽的大鳥飛來,棲在一根枝條上,躍躍欲飛,枝條不住地顫抖。華麗菁肚中也在蹬動,她百千次地思想,清清楚楚看見橫在麵前是什麼,可是一會兒,模模糊糊不明白究竟看見什麼了。人說分娩是同魔鬼照麵,她上過教會學校,地獄裏的魔鬼不怕,她知道分娩是怎麼回事,然而是否另一種魔鬼也要趁機來照麵呢。

她做夢,幾次都夢見一個情景,叫她驚惶。她穿著浴衣,在穿衣鏡前梳頭,不管她用什麼梳子,梳什麼式樣,隻要第二次朝鏡子裏看,她都是披頭散發,像一隻撕爛的鳥窩。她絕望:地驚叫,抓緊鋼梳子的手刺出了血,滴在尖凸的腹部,竟有分明的花瓣。更驚奇的是,她在夢中是清醒的,記得梳妝台的哪個抽屜放著唇膏、甲油、眉筆,哪個玻璃格裏有法,國伊露姿香水,盡管已經不用了,一點也沒記錯。

她把這告訴丈夫龔永穀。

男人連忙把她擁在懷裏,用肥厚暖和的手撫摸她的腹部,盡一個近五十的男人對少妻可能有的方法來表示親愛。“心肝,夢不是好東西,做過了不要想,要傷神傷胎氣。”她知道,他的處境和心情都不好,一連幾個夜裏,他召集帳房、管事,急急忙忙清點他的廠房、倉庫、商店,等到有一天,冒著虛汗趔趄步子,送到他人手裏,好像一個新入教的教徒往祭壇上奉供品。然而,除這以外,華麗菁敏銳地察覺到,他還有一種難言的屬於男人特有的複雜心理在作祟。披頭散發就是給她的一個預兆也未可知,她不寒而栗,又對這預兆生出一點感激。

華麗菁二十歲上認識了龔永穀。那時她還是氣性很高,美貌迷人的女學生,一些年輕的男教師都不敢單獨留她談話。沒有人知道,教會學校的校花怎麼會跟上蒸蒸日上的實業家。華麗菁不動聲色,雙目流彩,她看見新的生活向她喜衝衝飛來,就像牆上生翅膀的安琪兒。她跟著丈夫下南洋,去台灣,領略了風光,又在龔永穀紅潤的微笑中,成了他事業的助手。她出席各種舞會和交誼活動,為男人進貨推銷商品,幾乎無往而不勝。她知道在男人牴牛似的討價還價中,如何一個迷人的表情一句逗趣的話就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她的飛揚的風眼和曬成玫瑰紅的膚色幾乎成了當地對女人美的一種標誌。接下來,事情急轉直下。她發現安琪兒死了。命運悄悄尾隨著你,輕易不驚動,當你洋洋自喜的時候,突然給一個殘酷的打擊。她知道,龔永穀有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孫秀鳳,她不過是上海人講的小老婆而已。

她曉得真情是在光複後的一天,獨自叫了一輛黃包車,在上海到處兜,到虹口,到外灘,又回到辣斐公園。她在寬敞的、林蔭道上走,無盡的梧桐落葉已經安排了肅殺的環境。她想,她那樣的強幹飛揚卻扮了這麼個角色。命運安排了人一個結局,卻要把中間的路喬裝掩飾,不明明白白告訴她,再反過來,想明明白白告訴她了,又能怎麼樣。華麗菁采取的行動果斷而厲害,她逼得龔永穀鎖住門,在地毯上跪下來,叫她“心肝奶奶,不要再鬧,饒我這一回。”逼得他對孫秀鳳軟硬兼施。孫秀鳳搬起座鍾砸碎鏡子,抓了剪刀要剪她的喉嚨,再剪自己喉嚨,終於,還是搬出了龔公館,住進成都路上一幢石庫門房子。她勝利了。但勝利的結果是什麼,仍然是勝利自身嗎,她沒覺得踏實。

當孫秀鳳帶著莫測的表情不請自入,走進她臥室的時候,華麗菁突然下體一陣劇痛。預產期就在這幾天,她在教會學校裏讀過點醫學,知道頭胎的艱難。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壯麗最悲烈的時刻就要來到了,她以劇痛和死生作代價為人類的綿綿繁衍為龔家的興旺作奉獻的時刻要來了。她想保持寧靜、溫和的心情,以求渡過關口。這時她的對頭出現了。孫秀鳳一跨進門,她的身子整個抖起來,像風中的一枝蠟燭,她知道預兆終於是不錯的。她怕看孫秀鳳短促尖利的笑,就像聽見生鏽的鐵門插銷的鑽磨聲。她下意識地往床裏縮身,這樣做的感覺不是衛護自己,僅僅是衛護沒有出世的生命。她看,見孫秀鳳停在屋中央,並不看她,隻是四下裏看臥室,看著看著兩眼似塞進了還沒燃盡的煤炭,身子也上下抖起來,就像一頭禿鷲停在枝上抖動渾身的羽毛和翅膀。華麗菁感到一股陰冷氣逼近,朝下身滲去。

孫秀鳳跨進門的時候還強帶著笑,她想用不冷不熱的手段來挑開攻擊,但是很快就變樣了。強烈的報複欲望像火焰一撩一撩烤著她,那份假矜持像燙鐵板上的水珠,一下蒸發淨了。她瞥眼,從大大的穿衣鏡裏見自己的臉蒙著一層灰色,顯得幹癟醜陋,而退縮在床上的女人,雖然蒼白無血色,體態臃腫,但還透出迷惑男人的媚態。以前這裏的一切都是她的,她喜歡站在充滿陽光的落地鋼窗前,穿著貉皮大衣,一條一條地試披肩,她看園子裏和籬笆外麵,有什麼看什麼,不專注。仿佛就聽見一些嘰嘰喳喳聲,是她家鄉的人。“孫家的大小姐有福份,登了棵高枝。”“虧得她爹娘一片苦心,從小教為女之道,沒有白點蠟。”可是從她被逐到石庫門房子後,這是第一次回到落地鋼窗前。在那裏,陪伴她的隻有影子和她同龔永穀拜天地的一塊紅布。夜深了,掏出紅布聞氣味,一聲歎息,一聲飲泣,猛吸一口煙,等煙頭紅亮了,朝布刺去,頓時背上滲一層冷汗,多少年空房,紅布成一條破魚網了。原來養了一頭貓,後來叫人蒙了貓頭,斜穿過上海到荒地上放了。情願地下這裏那裏,扔果肴油條,喂出洞遊走的老鼠。

兩個女人的目光在屋中各劃一個半圓之後遇上了。兩邊都是猛地一抖,跳開,再回來搭上。就像兩個角鬥士,兩雙臂先搭一搭,測一下深淺,也給對方一個份量,走出半圓,這才開始真正的較量,在相抵的臂上,傾注了拚死的力量和吞噬對手的欲望。華麗菁覺得孫秀鳳的兩肩高高升起,成對峙的山峰,而頸脖在穀地裏作著轟炸機的前俯衝。眼珠的白仁無邊際地擴大,而黑瞳,一個勁往小裏縮,成一個錐尖,變得異常的堅硬和鋒利。華麗菁的目光在哆嗦,如果在平時她絕不會示軟,然而肚子內即將降世的生命,大大削減了她的戰鬥力,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剔出殼外的螺螄肉。

“你來幹什麼?”

孫秀鳳一撇嘴角,說:“現在你是公館裏的太太,有事情不找你找哪一個商量。老頭子有一個相好,從香港來了,叫梅什麼,她要住進這裏來。”

她眼前一黑,像是抱著腹中的重物朝淵底墜去,黑暗中有跳動的金星和盤旋的濕風,夾裹著她,不給她空天。好一會醒來了,她明白避不開的,幹脆挺出胸脯。她看見孫秀鳳抓緊了椅背,長長的泛青的指甲刮得棱條格格響。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個,為什麼這時候來告訴我?”

孫秀鳳不說,隻用眼神在她身上搜索。心中一再告訴自己,就是這個大肚子的女人弄得她淒涼,現在她要報複這個女人。時機到了,她不能心慈手軟。胸中似潮水一般起起伏伏,許久才咬著薄唇說:“把孩子交出來。”

把孩子交出來。這聲音幾十年來一直在華麗菁的靈魂深處響著。有時候它像冰水一般凍徹骨,有時又化作一團鬼火,卷出濃烈的黑煙。當她十六年後被造反派追打,逃到荒野,那裏佇立著一些千年前的石人石馬,製造著永恒和寂靜,一刹那人馬全開口了,又是這句話,把孩子交出來。龔永穀當年的小學徒,後來的酒色之徒阿泰,邊跪邊爬,華太太華太太叫著向她逼來時,她見滿屋子銀針亂舞,在耳膜上刺出一句話,把孩子交出來。她的分娩是在全市最好的國際婦嬰醫院進行的。白單蒙著的小車子推她進了產房,輪子咕咕響,醫生在擺弄器械,護士在調豆綠的藥水,她覺得所有的聲音都在喊一句話,一句撕裂她的話,一句聽了千百遍卻永遠是陌生的話。當通過產門的時候,她麵無人色,汗如雨下,護士以為是下體疼痛所致,不斷安慰她就好就好,馬上就好。可這時她靈魂裏的那句話比什麼時候都要響百倍,幾乎是早天裏的雷鳴,她內心不斷呻吟,剛開始剛開始,不會有完結。嘴裏卻不吐一個字。

十六年後,華麗菁對龔時說,讓我告訴你,你聽著你聽著,我當時怎麼失去你,她言語情狀之切哀,好像路邊一個幾乎成餓殍的乞丐。然而龔時高聲說我不要聽不要聽,後來雙臂抱住腦瓜蒙實耳朵跑出去。當華麗菁乞哀的時候,龔時腦子裏正煮沸著一鍋漿粥,漿粥的作用就在於不再米是米,水是水了,粥米裏含水,水漿裏消化了米。他想,為什麼我要從這個女人的肚裏生出,在那個女人的臂懷裏長大,為什麼兩個女人奪我都以為摘了對方的心肝。他想天黑天白靠什麼來分辨多黑和白交替的時候是什麼顏色。他不知道用一個什麼方法來解脫,他冥思苦想,臉色蒼白,他在鑼鼓喧天,牆上糊滿紅紙的馬路上魂不守舍地走,被人誤以為是一個久病從醫院裏逃出來的青年。當然他要抱住腦瓜,說我不聽不聽。

2

華麗菁的第二個兒子精神有毛病,這從他兩歲時就發覺了。她抱著大果看了上海好些有名的兒科專家和精神病專家,沒人能確定是娘胎裏帶出的,還是周歲時一次高燒燒壞了腦筋。此時華麗菁更加痛悔失了第一個兒子。大果長得異常結實粗壯,除了智慧以外,都大大超過同齡的兒童,他喜歡在地上爬,從客廳爬到書房,爬到二樓,躲進壁櫥,吼吼地叫。有時跑到外邊,鄰家的孩子知道他癡,欺侮他,大果就撲上去,用牙齒咬得他鮮血淋漓,完了還用泥和了水,給他糊傷口。華麗菁不敢放他出去,叫人看住他。

華麗菁想過多次,很可能是那顆藍火煙鑽石作的鬼。那顆鑽石她愛似性命,足有二十克拉,是她在南洋得的。賣主是一個異域人,皮膚黢黑,像黑蟒皮在炎烈的陽光中發亮,頭上用白布環了一圈一圈,幾乎包住眼睛。她看一眼就被鑽石攫住了。沙灘疲軟地伏著,挺出一株孤零零的棕櫚。她看鑽石無一點瑕疵,通體透明,放進掌心,用指環住,透一點光,藍色的火焰便從裏麵現出,無聲地湧動,一時又似凍住了形狀,向廣漠的空間射出光彩。她要買,龔永穀自然不反對,再大的價也忍了。一次,一個學識淵博的老朋友看了,一句話也不說,問急了才慢吞吞說,異域人有鑽石藏禍的說法,而這顆鑽石又這般出奇。

當孫秀鳳咬著薄唇吐出那句話的時候,華麗菁作出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強撐著身子,說:“不,不。你把藍火煙鑽石拿去。”

孫秀鳳隻隱隱聽說有這麼一顆藍鑽石,從來沒見過,在以往它以無形的影子出沒,讓她想起就咬牙。它的存在,就是對她的生存和地位的威脅,她恨它,也動過搶奪的念頭。然而,此刻她決心擺脫它的巨大誘惑,也要把不是她親出的血肉團奪到手。她死死盯住華麗菁尖聳的腹部,老話說,雌如鍋,雄似峰,她仿佛已經穿透了繡衣遮著的肚皮,看見那雄性的肉團在濁水裏怎樣的沉浮,呼吸、踢蹬,她要它,甚至生出把她的腹中物一口吞進自己腹中的欲望。她平下感情,說:“太太,這寶貝疙瘩是老頭子為他的心肝寶貝割的肉,就舍得給人?垂在你的脖下,添出那麼多光彩,那些臭男人哪個移得開腳,真正叫我們佩服。退一萬步講,就是你要割愛,我能要嗎,我配嗎,鄉下的婆子配戴這樣的稀世珍寶?”

“要我死嗎,拿剪刀拿繩子來,勒呀剪呀殺呀,讓我同肚子裏的冤家一起去見閻王。要我活,就把黃臉婆子逐出去、逐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許踏進家門。你說呀說呀。”當晚華麗菁像擂敲一樣捶著龔永穀的胸膛。從踏進你門的那一天,我就踏進了墳墓,一座陰慘慘剛合墳的墳墓,可我不知道,還以為踏進了宮殿。

“不要再鬧了,你還嫌我在外邊不夠難?”龔永穀一撒手躲開她的拳頭。近來他覺得自己失了男人的氣魄和意誌,做生意大進大出的派勢也早沒有了多奇怪的是,生理也起變化了,難得在軟塌的肉體裏逮到一絲的衝勁。隻是為了不絕後,龔永穀用了海外寄來的荷爾蒙,才使華氏的肚子尖隆起,在公館裏為子嗣掀起一場雷電交加而又纏綿悱側斷人寸腸的風暴。

她不放過,說:“那個梅是什麼人,什麼人?”

他陡然加重聲音:“不許再問。她在你之前。”

華麗菁嗚咽了,從顫抖的身子裏,從淚濕的繡花絹裏,抖出一句不成形的話“……害我……苦。”她省略了主語。這省略主語的話竟然使龔永穀感動了,生出溫情,一種真正屬於男人的溫情,一種野性的回過頭對自己的所屬物憐愛的溫情。一對風暴中止了,在這暫時的間歇裏,出現了難以想象的花開蜂巡。龔永穀上前放下厚絲絨窗簾,閉上門,他緊緊摟住她柔軟的仍在戰栗的身子,用已積起脂肪的肚皮去頂那個在羊水裏浸著的不知歸屬的生命。兩夜兩天,直到華麗菁送進婦嬰醫院。

從嬰兒落地發出第一聲哭後,華麗菁就沒有離開過他。她一抱住嬰兒,坐進龔永穀來接她回家的道齊轎車,在車裏看外麵的行人自行車,另有一番感覺,像是看魚缸裏無水空遊的魚,又像是自己坐在缸裏被外麵的遊魚看。邊上的龔永穀不停擦額上的汗,她隻覺得冷,前胸冷後背冷,牙齒格格抖,她把嬰兒抱緊,冷仍不停止,嬰兒的黃臉也在慢慢變白,她卻疑心是霜,不知是自己的冷傳給了嬰兒,還是他本身冷的,叫她也,一般發抖。到了家,她坐上床,仍把兒子抱在懷裏。她奶水少得可憐,隻有幾滴,早找好了奶媽,已經用魚雞養了半個多月,白生生的奶子不擠也往外射。華麗菁不讓她抱去,在自己懷裏叫奶媽喂,這樣很有些別扭,不得已,隻得放進奶媽懷裏,她張著兩手在一旁等,像一個隨時要去奪球的籃球運動員。嬰兒睡著了,她還抱在懷裏,保姆徐媽在公館裏有些資格了,笑著說:“太太,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立時就會長大的。”她想了想,把他在床裏邊貼身放下,對保姆說:“你出去,都出去。”

她貼著他半側身臥下,感覺到他微弱的呼吸在胸脯上拂撩。窗簾間漏進的光亮在她眼前跳著斑駁的舞蹈,心開始平下去,像一窪湖水,突然竄跳起幾下,似是魚,隔著時間的距離,給光的舞蹈送去突兀的音樂。華麗菁一隻手彎起,摸到打皺的肚皮,像是癟氣的皮球。她的腹空了,掉下一塊肉,掉肉的身子是一個不完全的生命,不完全的生命延續著,不會再補全,原來活著的人還有生命不完全的。她第一次知道。另一部分生命離她去了,在塵世間飄搖,像蒲公英的種子,竟不明白於她是熟悉還是陌生。

哇——她醒了。身旁的嬰兒咧開嘴,小洞裏紅紅黑黑不知有什麼,臉上的皺皮粘著胎毛。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翻到床邊一側,掙著要去抱,突然手腳都不能動了,灌了鉛一樣重,她以為鬼神的力量上了身,臉刷地黃了。其實一個不適宜的姿勢躺久了,又著涼才發麻的。嬰兒哭叫得更響了,她仿佛看見一雙筋棱棱的手伸來,長長尖尖的指甲閃著青白,攔腰環住了嬰兒,便有紙鷂被著力吹的噗噗聲。她驚叫起來。

徐媽開門進來。“太太,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她已經在床上坐起,活動著手和臂,麻已經漸漸消失,還不肯相信是幻覺。小兒靜了許多,嘴半翕著,有低下去的斷續的哭。她看著徐媽,又看她頭發,光亮亮地發黑,上過水油,一根亂的都沒有,心裏歎一聲,厲聲說:“吩咐出去,把大門後門鐵門都關緊,上鎖,一個雜人都不許放進。”

不知過了幾天,她站到長窗跟前,看見橫穿園子的石徑上,走來兩個人,前一個是孫秀鳳,走步回頭都誇張,後,個穿一件水紅的襖子,發髻高樹,閃出金的銀的光,伸出幾根蔥蘢的指,一路走一路指東指西,指房子指假山。華麗菁隱約看她兩眼凹陷,比自己年輕妖冶。她倏地轉身;衝到門前,關死,下了保險,插上銷子。她聽見樓梯上傳來輕佻的腳步聲,又有渾重的,一輕一渾纏在一起,像黑白咬住的卦圖,越過空蕩蕩的前廳,朝她關死的門縫裏鑽。她調轉身,用背抵住門,兩腿死力撐。腳步到了前廳,一幢樓都不發聲,肅靜。她的手腳在抽搐,猛發一聲喊,是一個沒法標明的詞。

龔永穀吃了飯,用軟撲撲的舌頭舔著齒齦,對華麗菁說:“你好好地休息,吃東西,好好地養身子。”連自己都覺得空洞。他不是不知道公館裏潛伏的雜氣,然而另一種更大更可怕的危險使他戰戰兢兢,無暇旁顧。這段日子正在查違法反奸商,今天揭發的是他的一位做橡膠生意的表弟,他在會場裏滿頭是汗,仿佛坐在閉合的甕裏,而文火悠閑地煨著甕,隻覺脊梁骨在一分一分發酥。

她不出聲,看著他,叫他羞愧害怕。她的脖子伸得長長的,弧線上滑著光彩。她盤腿直腰坐在嬰兒跟前,不容有倦意。她想到蛇盤蜷著孵蛋。她要把毒汁釀得濃濃的,全藏在牙腺裏。她看見晨起的太陽照在半拉半開的窗簾上,四邊流出金黃色的光彩,像窗簾的流蘇。西下的霞光變另一副臉,像把窗簾從染缸裏挑起,周身淌著滾滾的顏色。她忘了一天吃幾頓,可能是一頓,可能是十頓,餓了吃,渴了喝,也有餓了不吃,渴了不喝。她不知道蛇孵蛋釀毒是不吃不喝還是又吃又喝。她看見桌椅櫥都離她遠去,遠去的姿勢都別扭,相互望望,一起曬笑。她揚著脖子也笑。

徐媽進來了,看著她,腳下徐徐蹓動,說:“不好了,太太失神了,多少日累的。快叫醫生,”華麗菁沒聽出她說什麼,就在這一瞬,她的背骨像被抽掉,癱軟下來,眼前發黑,她最後見到的是在她腳環處的一張粘毛的嬰兒臉。

她再次從醫院回來是三天以後,走進公館,她像進入一個從沒來過的陌生地方,記憶的石壁上沒有任何回音。徐媽見她走得不穩,上來攙扶,被她推開。她進入臥室,朝床上看,沒有,她抓起所有的被子毯子,抖開,沒有。她喊道:“我的兒子呢,兒子?”她拉開大櫥,掏出所有的物什,她推倒箱子,兜底翻在地上,見什麼扔什麼,碰上什麼撞倒什麼,像一頭在叢林裏披莽的大象。保姆和聽差紛紛躲開了,找一個安全地界蹲著,豎耳聽。

華麗菁從樓上奔下來,一路喊著,到門口沒邁出,一屁股坐下,號啕起來,又止住了,抬起頭正對著門鏡,鏡裏的她目光狗灼往外看,又像為跳不出鏡子而苦。她挺起一根指,指著鏡裏,笑罵道:“你這個鬼。”

1

龔時一直沒有弄清在成都路過的最初幾年是什麼樣子。他懵懵懂懂,能回憶起來的是這裏一點那裏一撇,具體說,就是斜頂上一個黑窟窿,或者牆壁上活脫似狗熊的水漬,其餘被白茫茫的霧氣蒙著,而窟窿狗熊以及諸如此類的常常會從霧,氣中浮出。他不明白霧氣是幼兒未開化的智力,還是久隔的年代所致。他見過一份資料,說兒童最早的記憶產生於四歲五歲,也有三歲。龔時記不清自己產生於幾歲,當他牢牢記住孫秀鳳肚皮上一顆黑痣,以後拾起醬油瓜子就會想起,可能是115兩歲,也可能是六歲,這種低沉的沒有結果的回憶,常常使他思緒混亂,沮喪不堪。以至他恨不能用一枝墨筆,把兒時的,年齡全部抹去,從0歲開始,到0歲結束,接下來就是十六歲。

孫秀鳳把龔時奪來的最初日子,保持著高度警惕。她把石庫嵌著的前門堵死,外邊門鼻上套一把大銅鎖,各種朝向的窗都蒙實窗簾,連朝南的也不例外,使路人以為這是一所不住人的塵封的舊宅。一遇可疑情況,她便在暗地裏貼牆肅立,兩手攥出滿把冷汗。她很少開燈,隻靠漏進的點滴光線來照亮。開始不習慣,打了茶碗,還跌得膝蓋骨發青,很快她就習慣了,不用看,伸出手就知道所要的在哪裏。她可以端一滿鍋奶摸黑上下樓梯,不潑一滴,她替孩子換尿布鋪棉胎,無須眼照應,隻一雙筋棱棱的手就幹得利落幹脆。即使看孩子,她也不細:用眼神,隻要朝那個方向一望,腦際裏就浮起一個扁扁大大的腦袋,兩隻似招風非招風的耳朵。她咧開嘴角,聽見自己的笑聲一路上翻著筋鬥,在茶碗糖缸上彈出清脆的回音。

這樣的過了幾年,孩子已經能滿地跑了,卻不願下地,賴在床上,他把寬大的紅木雕花床當作這個世界承載他的唯一樂土。他摸黑拾起床上灑落的餅幹屑,塞進嘴裏,他喜歡踩著床沿危岌岌地走,一且她喊,就尖叫著撲向裏邊,把被子扯開,踢騰到半空中。借著幽暗的燈光,他辨認著床頭鏤雕的木人,有的撐拐杖托著仙桃,有的騎異獸拿鬼頭刀,有的綰長發擎蓮花。他一聲不出地看,它們古裏古怪的動作形象叫他有趣,也生出敬畏。突然喊一聲啊,腦子裏以為天地翻轉,再看,還是不變的動態和靜態。

似乎危險期已過,孫秀鳳才想到取窗簾。南麵有四扇窗西麵兩扇,都用厚布遮著。她先拉南窗簾,剛露出兩扇,屋子裏大變模樣。滿目的流光,鮮紅的大紅的金黃的天藍的,水一般往屋裏流,這才真正的不習慣了。她的雙眼像被針紮著,不停流淚,止也止不住,屋裏銀的銅的玻璃的,爭先恐後反光,向屋外的流光獻寵,到處都是亮燦燦的,她看什麼物什,都是迷晃晃的雙重影子,她伸出手臂,前前後後去擋光遮眼,兩臂彎曲扭動,舞出了離奇的手勢,像一棵成了精的樹妖。

她聽見背後有聲音,先不在意,又有一聲,這才轉過頭去。孩子蜷縮在床的一頭,“怕。”她不明白他有什麼好怕,伸過頸去。“怕。”他喊得更響了,鼻子兩側拖下弧形的溝槽。她想想,把裝著舊絨線團的籃子拎走。他繼續往後縮,躲在被子後麵。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卻有意試試。走到西窗旁,又拉開一扇,她見他臉變了色,像被一隻無形的手卡了脖子,兩眼淚水汪汪。不敢再試,忙把西窗南窗全蒙好。果然他安穩了,從被子後走出來,腆著個小肚皮,抹一把淚水擦在肚皮上,朝她做一個詭譎的笑。她分不出這笑裏含的是怨恨還是感激,然而有一點是確鑿的,那就是他和她不能輕易割開了,連對光亮的態度都相同。怎麼會這樣,怎麼會不這樣。她又驚又喜。

蒙住窗後開一個小燈,屋裏複為迷述朦朦幽幽忽忽。孩子在樂土上盡心玩耍,她坐在一邊,看他翻滾顛爬,露出一個印著烏青的光屁股,看他樹起小冬瓜一般的腦袋,一點一點在床上尋路,她心中就有一種複雜的感情。他長大了,她知道他必然要長大,可是又極不情願他長大,因為長大就是對她的控製力的考驗。她願意他在暗色中摸索,對臉盆和碗盆,桌子和凳子混淆不清,甚至不願意他學說話,隻要依裏丫啦叫就行。她腦中出現一陣子的空玄,竟想起出嫁前守閨房時的翩翩憧憬,這憧憬熱熱冷冷飄過幾十載冬夏,浸透辛酸,居然在這裏得到呼應。守閨房時,吃常素的老母教她念過幾句佛經,此後,她再沒誦讀,講的是六根清靜、超度此生。吃驚的是,在今天截然不同的行為環境裏,她腦子裏卻冒出超度這個神秘、混沌不清的詞,莫名到極點,不免生疑。腔子裏送上一口氣。

不知又過幾時,她忽然緊張起來,腿上的肌肉抽動,再聽,這次聽得更加分明,有人在打門。她前後門都閉死的,現在打的是石庫門的前門,裏邊插住橫檔,外邊牛鼻上加銅鎖,她不怕。搖搖擺擺站起,到窗邊,又跑過去把屋門關上。腦子裏風車一般轉,如果砸開了石庫門,她就把櫥桌椅推下去,堵住樓梯,再不行,就關死房門,用八仙桌在裏邊頂住。一個奪了別人的愛物的女人加倍地知道被奪的恐懼和痛苦,她竟似上戰場極自然她想到血,生命和種種非常規的手段。

敲打得越發響亮,用什麼硬物在砸。孫秀鳳忍不住撩起窗布一角,從石庫的灰脊上看下去,恰好見了華麗菁高聳頭發的腦袋,邊上還有人。她見她揚起頭,於是隔著閉緊的窗,她聽見一個聲音,“還我呀,媽來了。”斷斷續續,像被早春風撕碎了。她慌忙放下窗簾,孩子從床上爬下,朝這邊來,她疾步迎上去,攔腰抱住,往床邊拖。他轉著眼珠說:“誰在喊?”“沒有沒有,沒有人在喊。不,是隔壁鐵皮匠在敲爐子。”“有。”他挺起一根指,向窗外指去。她不由分說,用掌捂住他的雙耳,他要躲,她捂得越發緊。她不能讓可怕的魔力無邊的“媽”字鑽進他的耳朵,留在耳膜上。他掙不過,也不動了,由她捂著,反倒挨緊了她的胸,想著外邊定是偷吃小孩的妖精,唯有她是他的依靠。

外邊的聲音還在響,她捂住他的耳,恰好麵對麵。他的臉盤和額頭都像他的老子,額頭前衝,高收的發際似乎成心不給額頭庇蔭,這些會叫她恍惚以為換了對象廝守在一起。但是他閉上的唇線柔和,活脫同華麗菁的一樣,烏黑的眼裏,會時不時流出她的嫵媚麗豔,叫她見了心驚肉跳,知道怎樣變也難變掉,就有幾分內在的悲哀。

兩個纏抱在一起的人就像躲在地道裏一樣氣悶胸脹,因此對時間的感受是迷混而不可靠的。當孫秀鳳確信敲打和呼喊已經不存在時,鬆開了手,他哦了一聲,軟軟倒向床,她也隨之倒在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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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時開始變得不那麼怕光了,當他像大人一樣說話時,這種變化就開始了,因此窗簾時常半拉半遮。陽光從漏空的地方射進,照亮了屋子的一角,他見照亮的地方跳起一些七彩的光環,而沒有照著的更顯黝黑。他揉眼睛,樣子可怕,像要把跟珠擠出來。他發布命令,要孫秀風走進光亮,一會要她走出,隨即發出哇裏哇拉的叫聲,像是原始人使用的語言,要是她不依,就大哭,好像前世欠了他債。

她從鍋裏端出一隻碗,盤旋著熱氣,貼著,碗沿一吹,一顆鮮紅的蛋黃臥在碗底,邊上是凝固的蛋白和肉米。她看他歡蹦亂跳地像一條小狗,看他紅膩膩的舌頭在嘴裏貪婪地打卷,心裏滲出難以言讜的快意,她同他的聯係以最基本的物質形式體現出了。她每天都要給他燉一碗,一揭鍋,透過水氣看到蛋黃臥在白白的蛋清上,心頭一激靈,她總要把鮮紅紅圓溜溜的蛋黃幻想成他。她對他說,這叫小和尚燉肉蛋,後來再叫小和尚時,就不明白是喊他,還是指蛋黃。肉漿是她一刀一刀切的,她從不買現成的,先切片,再切絲,再切末,最後排刀剁。這是一個費功夫的活,但是她幹得一點不乏味,整個過程都是在亢奮的精神狀態中進行的,排刀聲在舊式房子裏奏出一支使她激動使她戰栗的曲子。幾次她切破了手,生痛,淌出了血,這痛和血刺激著她,想到這正是她應該付出的代價。她甚至以為切成片,剁成末的正是她的手指她的肉。她沒有奶汁,她用自己的靈肉滋養著這個混沌不清的嗷嗷待哺的雛兒,所以都弄不清割出血是不是有意的。

而他每次吃完,不管吃得有多飽,都要用肉嘟嘟的舌頭舔碗底舔碗沿,那是一隻搪瓷碗,摔破好幾處,他舔得那麼著力那麼肉感,發出嚓嚓的噪聲。她想聽,又不敢聽。她打了熱水給他洗臉,他最不愛幹的事就是洗臉,死活躲閃,躲不過了,就伸出舌頭舔她手。她頓時像著了鞭子一樣火辣,身上一陣發抖,她的鼻眼張大了,呆立著不動。他看見效果,幹脆以攻代,守,拖著長舌頭到處去舔。現在反過來了,不是他躲她,而是她躲他了。她移著被纏綁過又鬆開的腳,劃拉著兩條不剩多少肉的手臂,撥開他湊近的腦袋,又要躲他腦袋的下方,氣喘籲籲,又興奮不已。他倆投進陽光中,就像舞台上聚光燈打著的兩個形象,他們沒入暗中,成了一團分不清彼此的黑影。被欲望驅使又被欲望壓抑的一老一少,一男一女,把他們特別的舞蹈抖灑在沉悶了多少年的老房子的處處角落。

冷不防,她被他抱住頭。像一塊橡皮在紙上運動,軟撲撲熱乎乎的尤物從她的頸根開始,舔過大半脖子,從耳下脫出。她狂喊一聲閉上眼,她想她活不成了。等她抑止了心跳,慢慢睜開眼,看見肇事者躲進屋角,身子塞在兩隻箱子之間,瞳子裏跳動著黑色光亮。

他們偶爾也外出,那多半是黃昏,路燈還沒亮起,漸漸加重的暮色顯出不合宜的活躍。他們每次走的都是差不多的路線,她的左臂牽著他的右臂,他急匆匆地往前,嘴裏不停地說:前麵。前麵。仿佛這個前麵是永遠不會走到的,因被牽著,身子就前傾。而她步子總走不快,往往又存了折回的意思,走出不多遠就想,今天本來可以不出門釣呀,這樣她多半要後仰,如果不看中間牽著的手,那麼他們兩個的身子就在地上立出個V字。

回家的時候,他們走得很快,偶然飄起零星的雨點,她竭力觸動著粽子一樣的腳,喊:“下雨了,下雨了。逃啊。逃回家囉。”就去拖他,而這時他跑得比她還快,像一條往前竄的小狗,一邊張開左手的五根指,遮在凸凸的腦門上,權當作,一把傘,其實沒甚用,倒是遮了自己的眼。他倆扯著手,影子,一般從黯淡的路上滑過,經過已經亮起燈的店鋪,這影子就驀地閃亮,像劃著的火柴,接著又沒入暗中。居然還掌握著方向,木撞行人。有時並沒有雨,她為了誆他回家,照舊喊下雨了。龔時抬頭看,灰蒙蒙的靄氣從高拔的樓房上降下來,裹住了株株的梧桐樹,又往下在馬路上徜徉,樓和樓之間的空地中,卷來了冷風,挾著從黃浦江從東海從太平洋帶來的水意。他相信了,張開五指,蒙了頭眼,搶她先喊:“逃回家囉,逃囉。”

若是夏天,他們回到家門時,就會碰見在馬路邊乘涼的人,這時路燈已經亮起,一色玄衣的蝙蝠在燈下作著俯衝、升空,龔時會突然摔了她手,衝著它影蹤喊:“哦,哦。”又舞又跳,似乎俯衝的是他,蝙蝠不過聽從他意誌擺個樣子而已。於是乘涼的人就會快活地笑,知情地笑,一邊搖著大蒲扇。自從華麗菁撞過石門以後,這裏的四鄰很少有一點不知道的,可是又知不齊全,這不要緊,在相互間一遍一遍的敘述中,他們充分發揮了想象力和民間文學的創作力,並以自身的體驗為潛在的補充,逐漸補全了這個故事。然而全了就沒有再補的必要,就失去了繼續創作的快感和衝動,於是推倒了重新來,又從不齊全開始。當然,這期間他們決不願放棄接觸他倆,挑起秘密一角的機會。

一個中年人湊近他,眉鼻很有含意地聳動,一邊用虛光覬覦她,說:“你喊她什麼?”

龔時嗅到很濃的氣味從那人嘴裏散出來,不假思索就要回答,忽然發覺答案空白的,不知該怎麼回答。他目光作了半圓形的環視,一張張嘴都張著吐氣,有警覺的準備,等他說出什麼,上前一口叼住,吞進肚去。他扁扁的腦殼裏似乎察覺到什麼,臉上就流動起婉婉的表情。喊她什麼,他想不清楚,他想不清楚了,似乎什麼都稱呼過,似乎什麼都沒稱呼,她從來沒教過他,直截地說事,直截地叫你。他在空蕩蕩的石庫門房子裏,在古蔭氣十足的紅木大床上,麵對唯一的人就是她,他的每一句,不是對她說的,就是對自己說的,在他的黑白分明的世界裏,不需要有稱呼。然而現在似乎需要有了。他不著急,他已經到了懂得狡猾的年紀,他把兩根手指塞在嘴裏,不出聲地咬,眼光飄散,不去看跟前盯住他的人。其實沒有底,他等著心底搖曳升起的聲音,把它捕捉住。

孫秀鳳此時處於一種極難明狀的尷尬境地。她覺得她做人的皮在被一寸寸撕掉。她想抱了他就往家裏走,可是手腳都似綁了石膏一般動彈不得。她眼中隻有一片路燈灑下的昏黃的水,每個人的頭顱都是這水中隱約的島石,水從發際上跌落。她沒有教他,不僅僅因為沒有稱呼不妨礙,而是不知道該教他什麼。她經常覺著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出沒,在她的周身,在胸脯在腰肢在腿部顫動,有時又竄到房子裏,在天花板上,在曲裏拐彎的樓梯上徘徊。但她抓不住它的形,聽不清它的音。她不教他喊媽,這個稱呼不好,不屬於她的。她以為一旦他冒冒失失喊出媽,她一定覺得不是喊自己,一定心底慌亂,手足無措,而那個公館裏的女人會欣然應允。這個念頭是如此固執,以至任何反駁的理由剛冒頭就被壓下去,她都不敢往深裏想,決計不讓媽聲在石庫房子響起。夜裏她和他平躺在紅木大床上,她睡不著,聽著他平穩的呼吸,借著微光看他酷似龔永穀的前額,忽然就不明白睡在旁邊的是誰了。她的男人被搶走了,被媚態的狐狸搶走了,現在她養著另一個小男人,她時不時從這個小男人滑向那個男人,又從那人回到這小男人,怎麼能讓他叫她媽呢。孫秀鳳伸出手,搖搖晃晃抓去,抓定了他的肩才覺得手涼。

搖蒲扇的人都不耐煩了,有搖頭,有打哈欠,拍腿擊蚊子他張開口了,發出一個使他衝動又莫名的音:“嘸(姆)”。

“嘸?”提問的中年人重複一遍。

“姆?”有人沒聽清。

孫秀鳳鬆弛了,緊張感似潮水一般往下退。

“是?嘸還是姆?”都想辨清叼住的是什麼,都認定這個和蝙蝠的金屬聲聯在一起肯定會有特異的含義。嘸和姆同音,隻是音調稍有區別,一個陽平,一個陰平,但意思不大相同。在吳語裏,嘸表示沒有,姆隻和媽搭在一起,才表示一個完整意思,少有單獨使用。具有豐富創作力的人們一下子不明白這個鬼精靈究竟說哪一個音,然而他們滿意了。這兩個含混不清而又意義迥異的音,不恰恰證明了複雜微妙的關係,證明了情結的可疑,同時又給他們的想象和創作力開辟了一個深廣的前景。大家又笑了,在他們背後搖出一片扇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