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到家,一會就上床了。不算睡覺,平時他們足有一半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這張幾乎占了半問屋子的古床,在他的感覺中是那麼親切溫暖那麼碩大豐富。四個角各有一根渾圓生漆的柱子,拔地樹起,到離天花板一尺的地方,圍出長方的門庭,盡可以,讓他想象成宮殿廣廈之類,柱與柱之間,又有雕花橫欄相聯,他可以攀援著斜騎。如若寂寞了,床頭一個個木立的人像,給了他與之神遊天地的無比豐富的機緣。床棕下另有一層,是放席子棉胎的,他一生氣一高興,都會鑽進去,在這個胸腔和軀體都覺得壓迫憋促的處所,他會感覺到另一種快意,甚至覺得壓迫比不壓迫好,憋促比暢通愜意。聽得她她在上麵爬來爬去叫他,棕棚垂下一個個劣弧,他就找一根硬的尖東西,從床沿裏刺上去,刺她的股肉,聽一聲尖叫,他快活得亂蹬腳。
要睡覺了,孫秀鳳先躺下,嚶嚶地呻吟起來:“我這裏酸,那裏酸,那裏痛。”她彎過手臂,可是不對勁,她在床上滾起來。他正在橫欄上戲耍,走了過來,操著大人的口氣問:“哪裏?”她捂著背骨說,“這裏。”他用手指推,她說輕。他用掌壓,用拳敲,她還說輕。他站起來,提提褲子,用力抹一下鼻涕,然後手叉在腰上,提腳蹬去。她的身子跳一下,似乎離了床棚,快活地叫:“好,好!”她不停地蠕動,不停地翻身,他不停地瞪,顯見得。這比床還要鬆軟,還有彈性。他被她的快活聲鼓勵著,瘋傻勁大大地膨脹了。他不知她的鼓勵和呻吟的意思,隻是狂熱地踩,隻以為把她踩得不叫了,才是他的勝利。竟而出現一個幻覺,以為踩的是花鳥店裏跳出來的一隻青蛙。
她已經不翻身了,仰臥著,低低地哎哎。他雖然小,但使足了力氣,蹬來還是重的。她記不得什麼時候有過這般強烈的感受,有,也是久遠的了。她撫養著一個小男人,沒想到會給她嚐這個滋味,似乎一點沒想到,又似乎居心叵測就為等這個滋味。她的兩手上伸,離頭不遠,十指張開又收攏。她熬著這疼痛,又享受著疼痛的快感。她希望它快快的過去,又希望它久長的不結束。好比是從幹旱的黃土飛揚的地方爬來一個人,滿身汙垢,恰遇上傾盆大雨,暢快淋漓地沐浴他,又不留情地鞭打他,他既怕痛,又害怕這樣的大雨再也遇不上。她不動了,思緒輕了,迷迷茫茫她飄,像停在窗框旁一根鐵絲上,忽而又重了。他一腳踩在小腹上,她好一會才喘過氣來,又往上踩了。她怕,怕他踩到這個要緊地方,背上生出涼氣,要去遮,手已經失了勁,隻得心裏說,哪會這麼準呢,不想它,不想它。不想偏偏是想,這好比一個初次坐禪的和尚。苦痛地頑強地驅走凡世帶來的念頭。
就這時,他一腳猛踩在她兩腿間聯著的地方,她感到一種和劇痛同樣強烈的快感。她覺得舊式房子震動了,恢恢地落下,宅神不知從哪裏爬出,跳著黑色的舞蹈。她反彈似地坐起,收緊四肢,徐徐抬起頭,看陌生人一般去看那個跌在床上直喘氣的他。就在這一刻,這個被遺棄的可憐又可怕的女人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不過四十五歲,而守活寡是在八年以前。
他咽動口水,喊了她一聲。她沒聽清,好像是陽平,追著說:“再說一遍。”他說了,果然,是“嘸”。這個表示無所有的詞使她既感到索然,又感到一種無來由的恐怖。
3
當龔時十六歲被一個巨大的困惑騷擾時,他一次又一次回憶當初阿泰來石庫門房子的情景。那是一個火爆爆的夏天,他光著脊梁,像狗一樣吐舌頭喘氣,也可能是一個料峭的早春,孫秀鳳的指害著凍瘡,紅一塊,黑一塊,夜裏在被裏不停地搔。那是一個淫雨的日子,地勢低的馬路已積水,人們打著傘淌水,屋裏什麼都發潮,隻有床上是幹的,或許根本沒下雨,太陽跳出高樓頂就是鮮紅的。曆史在這裏怩忸作態,不肯證實真情。一位中國學者說過,曆史是一個女人,任人打扮。龔時的記憶不頂用了,腦子被困惑攪亂了。他的曆史更糟糕,隻有一個臉盤子,任他怎樣畫眉眼鼻嘴,或者說根本無從下筆。
他能記準的一點是,就在阿泰來的那一天他發現了孫秀鳳臍眼下一寸處的一顆黑痣。她腰圍下癢,褪下一塊在搔,他一眼就看見了,像一顆西瓜籽掉在白紙上,一頭細尖,一頭橢圓,黢黑生光,活似顆瓜子。他用手指撿,總覺得會撿起來,卻把邊上的白皮肉一起拉起來,放下,重撿,開始小心,他以為有什麼粘住了,不相信會是長著的。這樣放放撿撿,她覺得癢癢的,還能忍住,肚皮平穩地起伏。就這時,阿泰悄無聲息地上樓了,突然出現在屋裏。她吃一驚,忙拉褲子,坐起,慌慌問:“你怎麼來的?”
阿泰白淨的臉麵做了個動作多把細長的眉毛聳起,說:“是先生吩咐我來的。”
“你怎麼進來的?”
“噢,我看後門關著,隨便推一下,不想就開了。”
門沒關上?孫秀鳳怎麼也不敢相信,從來是閉死的,獨獨今天嗎,再一想,是否平時也有疏漏,隻是沒有察覺。心底就有深的悸動。
“啊啊,小先生長得這麼大這麼傻氣了,就是生下那年見過一見,再見這般模樣了。”
“是嗎,我卻覺得他幾年都這樣,不甚長。”
“哪裏,哪裏,太太天天守著,當然不易看出變化。不過,”話已經在喉嚨裏排列齊整了,又撤走了。阿泰雖是個夥計,卻是動心機的人。蔣介石二·六轟炸,分派他守倉庫,那幾天心驚膽戰,別的收獲沒有,倒是把一本相書看下來了。他覺得小先生不似老先生,有點薄相,而且看他麵色眼神,很可能有隱疾,當然無須對孫秀鳳講這個。
她提起耳要聽“不過後的文章,卻不見下文,也不追問。任別人怎麼說,他都是她的血肉滋養的,想當她麵說的她就聽,吞吞吐吐的幹脆收回去。他是她的命,她的根,認的就是這個。便從廚房裏端出一碗小和尚燉肉蛋,把氤氳的熱氣吹到屋的四處,看龔時著實地吃,心裏踏實無數。阿泰是她的一,個鄉鄰,並無親緣關係,剛十六就要來上海混事,七繞八繞找上她,一口一個姑奶奶。那時她還是公館當然的女主人,還能給同祠堂的一個閉門羹嗎。人精靈也機敏,龔永穀曾想委他一個事管管,終還是罷了。因為知恩,孫秀鳳在公館的時候,他見了她像一條吧幾狗,她被逐到成都路以後,沒照過麵。”
阿泰在一張方椅上理齊身子,眼圈微紅,又散去,說:“太太這些年帶著小先生,真是不易,這麼過來了。”見反應不大,便說正題;“先生派我來,送一筆錢,作小先生和太太的贍養費。”懷裏掏出一個厚厚紅紙包,雙手捧了遞去。孫秀鳳不接,眼光從紙包上滑過,指向旁邊的八仙桌,意思是明顯的。阿泰,頗有些掃興,去桌上放了紙包。
“廠和店都公私合營,歸了國家,先生也是人民國家裏的人了。忙的都是公事了,不忙也無心管家。公館裏的事,不論大小,都是華太太一人作主。”見她的眼裏透出陰鬱的光,肩抖抖地升,他又往下說:“先生把我叫到邊,暗自給的,要讓華太太知道了,定規不依。”
於是石庫門房子舉著它的柱梁無限地擴大起來,上海灘的風雨穿貫了宅的膨脹的空間。孫秀鳳已經不讀書了,卻達到了秀才不出門,盡知天下事的境地。在阿泰有聲有色地不遺餘力地敘述描繪中,她知道龔永穀的工廠、商店已在兩年前歸了國家,實行公私合營。識時務顧大體的龔永穀又在熱氣騰騰之中獨奏一支異曲,放棄大部分定息,捐獻給社會主義建設,戴上了紅色資本家的桂冠,並在市工商聯、政協裏坐了一把交椅。龔永穀的氣色又好了起來,私人的那輛道奇不知在哪個角落爛著或者在某號高爐裏變作溶溶的鐵水,但是政協派一輛七成新的上海牌轎車來接他去辦公。她知道華麗菁又突然地裝扮起來,雖然裝扮的範圍僅限於公館,出公館到少年宮的醫務室去上班她會抹去化裝的痕跡,然而她豔裝的逼人模樣卻在孫秀鳳的眼簾裏不客氣地跳出。公館裏比前幾年多了點活氣,華麗菁挽著男人的手臂,輪著上國際、錦江、新雅飯店。夜闌了,主人的臥室裏仍有縹緲的燈光,傳出一支幽幽的夢幻一般的曲子。
在近二個小時的飛光流彩的轉述中,孫秀鳳抓緊又摒棄了紛紜的物像,得了一個悟性:她可能奪她的子創造她一時的苦痛,但難取得最終的勝利,她可能獲取對手的子解了複仇的渴,但無法消除那永在的非親生子的不安和恐怖。事物就是這樣安排著,以巨大的和諧和巨大的不和諧為拱形橋梁的上下兩層。因此,她對阿泰的講述表現了熱往,顫顫的抖動,表現了專注,不敢大聲喘氣以後,卻流出一種不掩飾的淡漠和超然。然而,她得出的悟性不過是剛有點印象極不牢固的,因此,當阿泰把此行的殺手鐧亮在烏黑生亮的八仙桌上時,她立即陷入更大的混亂之中。
“想想太太是我的恩人,又是喝一條家鄉水,一個祠堂裏供袒宗,我怎麼能眼看太太吃虧?”阿泰的眼皮眼瞼都薄薄的,像擔不住裏麵沁出的水的份量,抖得虛弱。“我探出一條消息,華太太唆使先生離了。她對先生說,先生現在是國家的幹部,國家的人了,國家的人就要遵守新中國的法令,一夫一妻,她要先生同你離了。”
孫秀鳳像遭了電擊一般默然無語,麵孔白出了死色,電擊一刹那的巨響轟鳴之後,是萬籟俱寂的空無。龔時鑽進了棕棚下的隔層,在裏邊又踢又滾,她視而不見。阿泰喊著太太太太,在邊上倒腳;尋思要不要放一碗涼水,掐她人中。她終於醒過來了,說,你走吧。說過以後她再也不想起阿泰走了與否,什麼時候走的。
夜掛著老麵孔無趣地來臨了。她和龔時一頭睡下,他要看她肚皮上的痣,她不耐煩,後來幹脆褪下一圍看個徹底,怎樣的捏都不理會。他失了趣,匍匐著爬上,伸出粉色的肉感的舌頭,在她頸上看準部位,著力舔一道。她沒有照例的興奮,隻是用手趕開他。他失望了,咬住牙扯出了聲,這聲由小變大,又由大歸小,最後變成抽動的哽咽,隨他一起進入了夢。這哽咽裏頑固地含著他對渾噩不明的世事的抗議和追究,含著對孤獨的仇恨和迷醉。
他的哽咽在她耳旁漸漸淡去。她睜亮眼看四周,看見銀質的杯筷停在桌上有個奇特的造型,看見天花板懸在那裏發木,看見牆壁馱著南窗馱著西窗頗有馱不住的意思。她覺得夜裏看東西要比白天清楚得多,白天光紛紛攘攘,聲音也在起哄,她弄不清看見的是光的外衣還是物體本身。現在是夜裏,夜裏她有把握得多。南窗外肅立著友好大廈的尖頂上的紅星,西窗望出擊,是教堂的古代士兵頭盔式的圓頂。這紅星和圓頂給了她世事永恒不變的印象,又給了她世事日日在蒼老的感覺。她想,這棟石庫門房子造起多少年了,誰能告訴她。當初設計這房子畫圖紙打地基的人,一定知道將來要給一個被遺棄的女人住,因此他們造的時候想象著那女人被幽囚的情景。而當時這個女人還羊角總總,剛放開纏住的小腳,蹣跚地走進私塾,所以他們也知道這女人走進房子的時間未到。由此這房子含門的石庫造得一定比別家的厚,上下的樓梯一定比別家的曲拐,天花板一定比別家的高而森然。她想,在她進入之前房子存在了多少年,後來囚她度過幾個寒暑,今後還伴有多少寒暑,她去以後,它還會存在多少年。孫秀鳳從沒像今天這樣獲得悟性,接近哲學,一個舊書塾用子日詩雲培養逝來的女生的智能發揮到了極處。
她爬起來,把南窗、西窗統統打開。
4
第二天,孫秀風攜著龔時外出奔波,先後到了公司、法院、政協。她邁著尖尖的小腳,在南京路、威海路、北京路上走,熱氣騰騰的人流幾乎要淹沒她。路口的大牌子上畫著藍色的地球,畫著升騰的紅色火箭,火箭上坐著很神氣的黃種人。下角是幾個高鼻子的西洋人,衣服不正經,大概找不到穿的,臨時扯了各自的旗裹著,又坐著跛的老牛和破的車。她見四周的人都是生氣勃勃的,可能要去拆鐵門鐵窗,可能要去平地裏砌高爐,可能去執斤伐古樹,全有義無反顧之意。她真怕淹沒了她,她要爬出來,僅僅是為了當一個資本家的名義上的老婆,當一個貨真價實的守活寡的女人。她覺得周圍的人流是多麼浩大多麼熱烈,稍不留心就會碎了自己,但她還是要爬出來。她拉緊了龔時的手,一點不敢放鬆,有時被他扯得東倒西歪,她覺得,這是她要爬出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
在一個解決問題的關鍵部門,一個年輕的不足三十的男人接待了她。聽著她惶惶的表述,那青年飽滿的臉老是在忍著笑,像是說,好個太太,把我從一日千裏中拉出來,就為聽這個。真正奇怪,讓我見識了,原來躍進浪潮中還有世外桃源,而且這桃源踩著小步到我麵前來了。欲笑終是沒笑出,因而臉飽滿得終是恰到好處。青年走到裏邊,給二個趴在桌上的背略馱的人講,背馱的人很細心地聽,聽完了做著手勢同青年講,青年的表情似乎是不明白,於是兩入一起走過來了。
就在看兩人遠處說話和以後的一段時間裏,孫秀鳳已經喘過氣來。在外界如此不同的氣氛中,守活寡的女人雖是膽怯終沒有氣餒,她堅信自己的申訴同樣是不可或缺的。發生這種變化,背馱的人的和善的神情不能不說是個重要因素。
“確實龔永穀提出了這個要求,而且符合國家的婚姻法,我們答應予以考慮。”背馱的人,的目光落在她的絞在一起的兩手上,落在尖尖長長蔥管一般的指甲上,慢慢探究,不離去,好像這是開山掘嶺中發掘出的一件文物。她把手放到桌下去,背馱的人還往這邊瞟,想目光打彎似的,然還是罷休。“當然這是一件慎重的事,我們不會草率從事。現在你來過了,我們就要根據雙方的態度認真考慮。到時候我們會通知你的。”
龔時早已耐不住了,把屁股下一條窄長板凳翹起一頭。想象是一道山梁,便有假想的猴子在上爬動,又劈啪一聲打下,山梁坍了,猴子四處逃散。與此同時,他用憤憤的目光看被他驚著的人。背馱的就有對不起的表情說:“哈,哈,小孩提意見了,哈蛤。這孩子就是……”拖了長調卻沒有落實處。孫秀鳳拖過他,用沒有多少肉卻存點幹巴勁的臂攬住他,往懷裏折,她以這個果斷不帶疑義的動作向她第一次遇見的人表白了明確的關係。背馱的和青年互相看看,說好好好,張開手隔著距離送他們走。
重新回到外麵,龔時有些迷亂。現在是正午,太陽頂頭、照,不會誤以為下雨,以前他沒有正午到過馬路上來,來都是、光線柔弱的黃昏。現在陽光那麼雪亮那麼白熾,射出萬萬千一千的金針銀針,專心去紮路上的樹,人、車。他想,怎麼會有這般亮的世界,同時又有黝黑的石庫門房子?現在滿地發光的人車也跟他一樣從黑的房子裏走出的?他感到胸脹口幹,撒腿奔跑,一路去踏光的影子,伸手,去半空中抓金針銀針,像抓翻飛的蝴蝶。
這樣的撲抓停走,就經過了雜技場口場外圍了好些人,拉了大節目牌,是東歐一個陣營內國家來的馬戲團。孫秀鳳也恍恍惚隨著他,隨著眾人,買了票,來到圓桶子一樣圍出的場內。一個半小時的表演,她不知怎麼就過來了,人了馬了都沒看清,隻覺得心頭障礙得厲害,周身滾動著一種無名狀的情流,千方百計要去破這障礙。龔時看得走火入魔。他見人脫得沒剩幾條布,把白得似假的大腿,胸脯拿出來,和馬一起滾,一會鑽到馬肚底下,一會單臂立在馬背上,一會摟緊馬的長脖去鑽火圈。他老看出差錯,不是把馬當人,就是把人當馬,五彩繽紛的燈光聲嘶力竭地助長著這種差錯。他氣都快喘不過了。
當夜,孫秀鳳破例沒有馬上上床,停在窗前;她見龔時坐在床上,盤著腿,那盤的圈裏就有鼓的肚皮露出。他的眼變得圓了,很有點水意,這水意是黑的,夾著點藍,大概還涼,叫她氆得陌生又覺得熟識,於是帶出神幻的氛圍。她從箱子底抽出燙滿洞孔的紅布,這塊當年拜天地的佐證自從龔時來石庫房子後,就享受了刀槍入庫的待遇,現在她簌簌地抖開了。她拿出一支前門煙,點上,已經很久不吸煙了,這煙帶著陳年的黴味,吸出一朵紅火,狠狠刺去,布的焦味痛苦又歡快地刺激著鼻粘膜,心就有同樣滋味的呻吟。她在想拜天地的時候,她跪下永穀站起,她站起永穀跪下,好容易合到一起。在那個花燭高秉的時刻,從德之道溫馨地充溢在她的心頭,並延續了一個相當長的日子。可是這個黑心人弄她到這個田地,又聽從狐狸精,要絕了與她的關係,真正的黑啊。此刻公館裏那盞粉色的燈一定還亮著啊。她反反複複滾嚼著舌頭,慢慢覺得不是自己的舌頭,而是誰的皮肉。她被床上的聲音吸引,他癡癡地朝窗外看,黑中帶藍的水意微微伏蕩,走了魂。她發覺他前衝的額頭和高收的發際在偷偷作祟,化出一個她又咒又愛的人,誘惑著她朝一個目的走。
“嘸。”龔時跳了起來,向她喊,“來,讓我騎馬兒,來呀。”又是一個陽平調的嘸,把她帶到一種空洞無所附依的境地。她跨出了一步,搖搖晃晃的,站穩。有沉悶的耐力的聲音傳來,似是從深的地洞裏拔出,或許不過是北站的火車叫,十六鋪的輪船笛鳴,趁著夜的靜謐而滑行。月是清白的,半輪,駕著無見的長帆在雲的碎鱗裏顛簸地走,這屋裏的箱子上八仙桌上便有它走的一路蹤跡。他在床上嚷得更凶了,分明要扮演白天馬戲團的伎倆。她覺得床上站的不是龔時,而是他的凸肚子的老子。他怎麼會到這裏來,他怎麼會不到這裏來。她分分明明看清他身上一切醃臢的遮掩的部位。她想到自己四十七歲四十七歲,被逐是十年以前。心裏喊著永穀永穀,盲人一般朝前走。剛到床沿,就被龔時一下勾住脖子,跳上她背,用膝蓋以下打她的腰和屁股。他得得的策馬聲是那麼尖嫩,不時打破她的幻覺,但是永穀永穀的呼喚更頑固地把它覆蓋。她抗不住他勒,摔在床上,由不得放任了自己。手裏還牽著瘡孔密麻的紅布,在清白的月色裏飄。她從久遠的年月裏借來了不曾使的積儲的力,攻打一個沒有成熟的軀體。又把自己和他一起帶回到久隔的年月裏,懵懵懂懂地溫習荒蕪的功課。她不明白她撫養的小小生靈怎麼就成了撕扯揉撲的對手,對手就失了雄壯狂野變成不經搏格的贏弱的軀體。她趕不開心底一個聲音,犯下了,犯下天底下最可怕最罪惡的事了。其實這個可憐的女人的神經已經到了危險的邊緣,她根本沒明白她犯下什麼了,怎麼犯下的。她分不出想象和實際的界線在哪裏。
龔時跟胯下的坐騎一齊翻在床上,他想這馬不好,這馬瘸腿了,沒等他爬起身,馬就打開前肢按翻了他。他見她網住發髻的線套不知哪去了,黑發瀑布一般散落下來,繞住了頸,同馬鬃,一樣飄拂。他看見她打開的前體,那是比白天的馬還要白的。她撲他的頸、撲他的胸和腿,撲住了就有重的揉捏。他拚命地機智地躲閃,看看要撲著了,他一彈身子,遊魚一般溜走,落在她兩肢的中間。他見她兩個嵌著紅棗的鬆垂的乳子如馬屁股一樣顛著。他見撲他的是兩條腿、四條腿,後來就分不清了,似有無數條手腿,白光霍霍,風輪一般,再也逃不脫了。他聽她的喘氣同馬沒有兩樣,穿孔的紅布噙在嘴角。他想他真成了鬥馬耍馬的騎士,可是這騎士現在落了馬,落馬的騎士多慌多苦多不易啊。
一陣倦意襲來,他不動了,睡著了。
她盯著他熟睡的沒有一絲皺折的臉蛋,跪著,慢慢站起,目光移開,落到水浸潤似的身上,那裏留著僵而不死的欲念和衝動的痕跡,於是就有大的羞愧和悲慟。倒下,也睡著了。
第二天,孫秀鳳從箱子裏拿出首飾盒,打開,幾乎昏厥。盒裏空空如也,十幾個寶石翡翠戒指,金鏈金鐲全部不翼而飛,殘存的就是胸口掛的一個金雞心。遭賊了。窗台著,沒有插上銷。賊是攀上石門,沿著斜頂上來,爬進窗的。昨夜沒有檢查插銷,因此就弄不清是他們白天出外時賊進來的,還是睡著以後賊才動手。箱子也沒有上鎖,同樣不明白是她拿了紅布沒關上,還是賊使本事打開的。
她早站不住了,一陣一陣發抖,是佛懲罰她,是菩薩懲罰,懲罰她天大的罪孽。在高杳的祥雲端,在迢遙的西天,佛的慧眼穿越了時空,透過石庫門房子,洞察了她的罪孽。她越發覺得自己是犯下了,不犯下就不會有這樣的懲罰。她的吃常素的老母的臉比任何時候都清晰地出現在眼前,那麼虔誠,那麼苦善。她聽不見自己心裏的發喊,她覺得死過去了,四十七歲上死的。她所有的細軟都放進這個盒,賊來了個兜底抄。
一個多月後,有通知來叫她去。她去了。是背馱的一人接待她,說,既然兩邊態度不一樣,就不能強行辦理,而且一夫兩妻是舊社會遺留的問題,暫且讓它遺留下去,以後誰再要這麼做就不行了。孫秀鳳既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有否這個決定她已經不在乎了。背馱的人原以為會有動靜,不免掃興。
三
1
1960年的日子頗給人一些別樣的滋味,這在龔公館內也不例外。華麗菁早早地從少年宮回來了,為了減輕孩子們的消耗,宮內多日沒什麼大活動了,她的醫務室就更加清新。她倒在床上,一麵翻身,一麵沿著側麵曲線看下去,她三十多一點的肌體仍似少女,處在當前修養生性的年代,無疑是一種浪費,和龔永穀明顯遲衰的勁趣也不吻合,不由生出對自己的憐惜之情。
門被軟軟的聲音撞開了,一頭雄大的波斯貓邁著闊步進來了。是她真的承受不住還是有意的,居然後仰栽倒了。於是一人一貓就興趣盎然地投入她們例行的遊戲之中。她抱住它,把它伸出的腦袋強按下去,連著滾了幾圈,那畜生也懂得意思,用圓鼓鼓的結實的腦袋不斷撞她胸脯,使她不停地發出莫名的叫聲,似是興奮,又像悲哀。忽然胸口火辣辣痛,她撒了手低頭看,一道鮮紅的血印從胸口劃向頸脖,波斯貓也知道闖禍,一步一步朝後退,原來它耍瘋了,不知不覺露出了爪尖。華麗菁又怨又怒,抬起一腳蹬飛了它,看它在空中劃一道雪白的孤,掉下地,又叫著舍不得離去,她從床上躍起,爬著到波斯貓跟前,挺起胸說抓呀抓呀,你這個混帳家夥,沒良心的東西。一瞬間她甚至希望它再抓出幾道,讓她嚐到酣暢的痛苦。然而:這通人性的貴重的畜生已經是羞愧不已了,它塌下腰,晃動尾巴,發出動聽的乞憐聲。她抓住它一隻爪,按到胸脯上去劃,它死死地把爪尖收到軟墊裏去,不敢有一點放鬆。
她跑到窗戶旁,不想再見它,她恨,恨它的厚顏,也恨自己的墮落。從前麵樓房的豁口處刮來一陣風,園子裏樹就一齊搖擺顛伏起來,把嘩嘩啦啦的聲音送進她的耳朵。不知站了多久,心境有些平靜。驀然聽到一個古怪的叫,知道是大果對著黑籬笆在吼叫,心裏酸酸的,淚,止不住落下來。這怎麼是她,的兒子,她的兒子被惡婆子囚在不見陽光的石庫門房子裏,不,她的兒子就像一頭動物趴在地上低吼。隨著人為的災難,自然的懲罰又降,腦到她的頭上,好好的一個兒子怎麼就會出了毛病,出毛病的怎麼就偏偏是她留在身邊的兒子。是龔家門裏注定的厄運,還是她那塊鑽石果真帶來了邪惡之氣。這位副教會學校的女生,在宿命和啟由思想之間徘徊,想起早就荒疏了的宗教信仰,心裏更有一番迷惘。
她叫進徐媽,要她叫人抱走大果。
“天暗了,不開燈嗎?”龔永穀走進門,她沒察覺。她看著他寬衣,換鞋,沒有一點反應。當他整換完畢,站在鏡子前捏下巴上皮肉,她說:“我要我的兒子,我要他回來,你聽見沒有?”
龔永穀從鏡子裏看她一眼,到盥洗室洗了臉,回出來,慢慢踱到她跟前,說:“小菁菁,你的心情我能不理解嗎,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想起就心裏難過。”
“難過?還要滴幾滴假惺惺的淚嗎,當初要不是你縱容,惡婆子能奪走?”
“還要我把當初的難處再複述一遍,你聽不厭?”
“愛說你就說,天大的理由也說明不了丟兒子對。要想過關保老命,還怕找不到一條理由。”
“你不能這樣說!”龔永穀控製不住顫抖,用右手的虎口扼住左手的腕,須臾,又低沉地說:“你可以這樣說,可以這樣說。”他走到長窗邊,把頭顱靠在扶住窗門的手臂上,後來樹起,轉過來。於是,在粉色的紗一般曼柔的燈光下,一個大二十五歲的男人和一個小二十五歲的女人相對而視。而曼柔的光起了一點微妙的作用,它可以創造作愛的情調,也能使人想到虛假和粉飾。此刻,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同時想到了他們不是原配,想到了隔在他們之間的決不算短暫的年華,隨之,在一個人那裏,引起的是哀傷、恐懼,是對遲暮說不出理由的憤慨,和對光陰的白費心血的強挽。而在另一個人,引出的是淡淡的哀思,是自惜自憐的情懷,和一種不得不認命而又不甘心認命的抗爭。相隔二十五年的兩個人的思想精靈,都搧動著翅膀,在公館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的各個地方翻飛,又逆著時針,飛到已逝的曆史中去,最後翻過高牆,飛到1960年的氣候裏。因此收攏翅膀以後,兩人的結論是共同的:照此一起生活下去。
門外有請,下樓吃飯。在鼓棱形的紅木桌上,放著四菜一湯,其中一菜是從罐頭裏挖出來的沙丁魚,秘魯產的。以前龔永穀在南洋在香港從不吃罐頭食品,那不是有身份的人吃的東西。而此刻,龔永穀的筷頭像剽勇的蒼蠅,一下就停在脆黃的魚上,叮一條去,塞進嘴,不等嚼碎下咽,那筷頭飛一個小圓,又停魚上去。濃鬱的魚肉魚汁在寬厚的舌麵上滾動,在結實道勁的齒的縫裏濾過,順著粗茁的喉道流下,便有無聲的極舒服的一聲呼,仿佛龜裂的土地遭了甘霖澆注。中午龔永穀在公司食堂吃飯,當前國家困難,舉國上下都恨不能把胃切除個幾分之幾,他這個政協裏坐位子的人怎麼能特殊,又哪裏去特殊。中午吃的是豆芽醬油湯,紫紅的一碗水裏;隻安排十餘根豆芽搏浪,另一碟,綴著幾片菜葉,恰像碟上的圖案,上臥薄薄的豆腐祥的東西,睜了眼在黑板上看半天,才知叫素肉。真正苦了龔永穀,他那極強的消化功能,那多少年在曆史和習慣中變得驕嬌兩氣的腸胃就此能打發差遣?
魚罐頭是從香港寄來的,寄主無疑是那位叫梅的南洋女子。包裹是很大的一包,而且寄的頻繁,最多時徐媽一個星期要拿圖章到郵局去兩三次。除了魚罐頭,還有朱古力,崗脯、西洋參之類,頂有意味的是,龔泳穀發觀一排乳色的小瓶,仔細辨認上麵的外文字,才知是雄性牲激素。叫他哭笑不得,或許是一種梅式的漫不經心的諷刺戲要,然而也不能排除是出於很實際的考慮,是一個隔膜了的故人對他的能力的懷念,和希望他青春長駐的祝願。
用畢晚餐,龔永穀站在樓梯前,讓華麗菁踏上了,才跟在後麵,一前一後上了樓。許是心有靈犀,都沒有開粉色的燈,推開窗,園子裏搖曳著婆挲的影子,微風輕輕蕩漾著長簾。他觸上她的目光,仍是那個躲不開的意思。便近去用掌著力而,溫和地撫她的長發,表露出叫她覺得有依靠的丈夫氣,隨後坐到沙發上,在落地燈的光環裏,鬆鬆款款地讀一張報。華麗菁摸摸額頭,徑自走到一張桌旁,抽出一本兒科醫書,扭亮台燈看。
兩個光環不知在哪裏分開在哪裏消融的,兩個軀體裏的心髒都跳著別一樣的節律。
她的心頭竄著呼呼的火苗,醫書上的鉛字已經不表示意義,亂了隊列,成了火苗裏吐出的煙灰。不能再聽他的,他會,找出十條百條的理由來阻止,她一條也不聽,她要行動。那年在石庫門房子前,要不是龔永穀攔,她頭撞破了也要撞開門,透過閉嚴的窗簾,她覺得她的兒子正插著翅膀飛來,而她恨不能一跳好高,砸碎玻璃撕光窗簾。她要行動。幾個月前,她在馬路上遇見一個人,似曾相識,仔細辨認,才知是十多年前教會學校的同窗。同窗說,今天是複活節,她要上教堂做彌撒。這個時候華麗菁才知道在上海的一個彈丸之地還敲著悠揚的鍾聲,為市民中極少的一部分群眾寄托靈魂。複活節,這個話夠遠了,她不知道果然能複活嗎。
“我要。”她突然抬起頭。
龔永穀陡地吃一驚,看著她的被細密白潔的牙齒咬著的鮮紅起來的濕潤起來的雙唇,看著眉骨下跳著星點的不斷陷下去的眼睛,他知道已經被逼到懸崖上了。與此同時,一種男人的自尊和丈夫氣也在慢慢抬頭,連著羞愧,攪得他難以自持。他不願承認衰退,要給自己一個表現機會,又怕給一個機會。今天似有些底氣,該有所作為……
一切都結束了,原先停在窗外的幾顆星也已走散。華麗菁不關燈,龔永穀已經發出了鼾聲。她詢問自己的肉體和心靈,不知道剛才成功與否,滿足了還是不滿足,此刻才明白這種挑鉤打叉的回答是極不容易。然而有一點是明白的,今後會越來越稀,連今天這般的都難覓。大果又叫了,在他房裏。她忽然想,或許就是因為精氣出毛病,又用上白顆粒,大果先天不足才如此,就有一股寒意爬上背。
她閉了燈。
2
龔時的身子比以前虛弱了,以前也不壯,可是孫秀鳳不覺得;現在有那樣的心理擺著,越發覺得明顯了。他晚上常踢掉被子,出一身汗,坐起,不停咳嗽,老說後背的下部酸。她領著他上醫院,又看了幾個祖傳的私人醫生,咳嗽好了,但背底部的好轉不明顯。她急急惶惶的,仿佛心頭挨了刀,探聽了不少秘方,蓮子紅棗桂圓,一樣一樣做齊了給他吃。有些是她不會幹的,就出了錢請掃弄堂的人代辦,騎車到鬆江、七寶,買來蛇鱉,撲哧哧殺。看他蒼白的臉,便浮起那夜的事,越益信自己犯下了,悔恨交加,恨不能回轉回去,隻要他身體壯,割她的肉做方子也不惜。
經濟上顯出拮據來,若那一盒燦燦的首飾都在,他再吃十年二十年也夠,而此刻她不得不變出法子來。脖子上金雞心早送進銀樓了,屋裏一個很有年代依然紋絲不移的古櫥,也被木器收購店車走。她自己吃得少,好的都撥給龔時,他一定要她吃,她就用筷蘸了,嘴裏使勁一抿,做出飽的樣子,他也就相信了。煙還是抽,很少,一天三、四根,牌子不過大聯珠,黃金龍。農副產品越來越貴,開出的價叫人聽了噎得回不過氣來,有什麼辦法,河裏溝裏的水快幹了,總不能叫老鱉黑魚在幹塘裏生生息息,繁殖起眾多的子蔭,以飽人口腹吧。
終於沒有辦法,也終於想到辦法了。孫秀鳳找到那個曾當過她和公館的聯係人阿泰,要他找到龔永穀,叫老頭子再拿一筆錢來。阿泰見副公館女主人找到店堂後麵他的小屋裏來,不免得意,因而也拿了些架子,然而當年畢竟得了她的引薦才在上海灘混,就又熱心起來,還順著她意思,用掌往下一斬,洶洶說:“叫老東西拿出來。”孫秀鳳到底也沒說出被盜一事,這盜是和她的罪聯在一起,仿佛說了盜就會泄了罪,她在自己憋堵、困惑的思想內沒法把它們分開,所以情願捂著,誰也不知曉,暗暗對自己審拷。
江南的黃梅是惱人的時節,雨牽著濕雲,存心不給城市一點鮮麗。早晨,從她的家鄉來了一個親戚,多少年沒聯係了,不知怎麼就會摸上門的,坐船夜裏到的,歇在碼頭,天亮才來找。算了算,那人小她一輩,年輕時有印象,應該比她小十來歲、看起來卻老得多。那人惶惶恐恐,不肯高椅子上坐,說,實在沒辦法,鄉裏樹皮都扒光了,孩子連啼哭也不能。孫秀鳳就腦子裏搜集模糊的族中人物,那人唏噓不已,原來她記得起的都是高齡,剩下不多,遭此荒年,差不多都謝世了。她眼紅了,便想樓道上掛著一塊醃肉,雖有點白毛,洗洗淨還是能吃的,秤上十斤米,再添十五元錢,不知打發他上路夠不夠。她在爐子上燒起菜糊疙瘩,想先填他肚子。
龔時失了她的照管,行動自由許多,悄悄溜下樓,她竟然沒察覺。開了後門,他一步跳上地麵,弄堂裏沒有人,一隻貓躲在鑼筐下舔著濕的身子。他大步走,專揀積水的地方踩,濺出一個個扇麵。蹲下看貓,貓也弓腰看他,決定不驚擾,繼續踩他的扇麵。一輛三輪車在弄堂口停住,跳下一個氣度不俗的女人,一雙俊俏的白皮鞋負著她高挑勻稱的身子橐橐走來。龔時並不注意,隻到她擋住他的路,才抬起頭。漫舞的雨絲給他一個潦草的迎接,他沒有細看女人的臉。
而那女人卻在極細心極認真地辨認他,同時,心就怦怦跳起來,再也沒法冷靜了。他的嘴不同她的形狀一樣嗎,她身上掉下來的怎麼會不一樣。再看那眼,她的眼就長在他的臉盤子,她比任何時候都看清自己眼的模樣。雖然如此,她還是兢兢業業,問:“孩子,你住哪裏?”
他回答了,還用手一指,覺得這女人囉嗦,想叫她早點走開。華麗菁蹲下,不由分說,一把抱住,用她的前額頭發去拱他的臉,十分使勁,叫他站出一個反弓形,像一條上等鬈毛狗找回丟掉的心愛東西,用笨拙的辦法表示親熱。嘴裏熱烘烘說:“我的心心肝肝,可找到你了,心心肝肝。”龔時已被拱得不舒服,又看她眼淚胡話攪拌在一起,直往他臉上塗,氣得叫起來:“弄死我了。你是誰?”就在鬆開的一刻,他看清了華麗菁的臉,張了嘴,怔怔地不再說話,一種神秘的血緣關係使他感到了莫名的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