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玄月(3 / 3)

她才知道過急了,剛在車上已經百十遍地盤算過如何敲門如何應答如何動手,一見著陡地暈乎,就忘了。忙走到三輪車旁,拿下一隻絨毛長頸鹿,塞進他懷裏。龔時沒有急著玩,再次上下打量她,這個發生在梅雨天裏的奇妙際遇使他覺得新鮮好奇,一個和這女人共同冒點險的欲望在他心底躍躍欲試。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好嗎?”

“去什麼地方,好玩嗎?”

“一個很好玩很溫暖的地方。”她流淚了,汩汩地往腔子裏去。她站起來,牽著他手朝三輪車走。與此同時,她看見孫,秀鳳送一個人出門,她肯定她發現了,她牽他手加快腳步,她感覺到她劃著小腳,一撅一跳追上來,她幹脆攔腰抱起他,把他的上半身馱在肩上,等到她把他抱上車,孫秀風已經趕到弄堂口。龔時並不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笑著向她擺掌,沒,有聽見也能覺出的兩個字是“再見”。華麗菁向三輪車夫喝道:“愣什麼,走。”就在輪子往後一退,再往前轉出一米多的時候,孫秀風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她把自己當作一個炸裂的氣球,以至周圍不多的幾個街鄰和行人以為在大白天裏發生一起重案。

華麗菁毫不猶豫挺起,去掰她的指口兩個女人的憤怒的失去理智的目光再次相抵了。這之前隔著多少個天黑日白風狂雨腥。她們中的哪一個都希望在心底永遠剔掉對方的眼卻又無法剔掉。都知道眼最能暴露女人的生命進程,於是都希冀在對方眼裏看到凋零或者衰老。不可能不看到,因為其中任何一個看另一個都用不同常人的眼光,果然看到了。許多年以後,當孫秀鳳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回想那次遭遇,她見到的是一對壓扁拉長,往橫裏跳又往豎裏跳的鬼火。

而華麗菁回憶,她隻看見皮皺皺的凹陷的眼窩,根本沒見瞳仁眼白。

華麗菁掰開了她的指,車輪碌碌,她摔倒在地下。

龔時尖叫著爬起,華麗菁不失時機地抓緊他手臂。他的失色的臉給了她一個異常深刻的印象。他睜大了眼,吸著冷氣,以他嫩稚的尚不成熟的智力,要竭力弄清眼前的事情,或許不是如此,他隻是要在血緣和後天環境之間作一種下意識的選擇。他動彈一下身子,明確地感到了臂上的牢固的鉗製。於是,他作選擇了。他把嘴慢慢湊過去,像一路上嗅著什麼氣味,他露出尖的平的齒,很有趣地去啃鉗製他臂的手。他看見血漂出來,笑了,他往車下跳去,跳以前不失時機地把長頸鹿,扔在了她的身上。

車輪碌碌向前,他也摔倒了。

華麗菁任血去漂。車不急不慢往前,車夫打了幾聲鈴,雨絲朝車篷裏探頭探腦。一個警察在十字路口指揮交通,年紀很輕。一輛卡車橫過,三輪車叫一聲“妞”,原地跳兩下。她想,那年奪走了人,現在又奪走了心。她仿佛聽到了在彈丸之地響起的鍾聲。主,拯救我嗬,她說。

回到公館,恰好遇見阿泰來。阿泰也不隱瞞,把副公館女主人的要求和盤托給了今日的女主人口華麗菁罵他個狗咬耗子,不等龔永穀回來就趕他走,以後再不準進館,她知道她有金子有首飾,她來以前孫秀鳳沒少拿,奪她兒子還不舍得養嗎。

3

孫秀鳳不過膝頭上跌了一片青,幾天走路瘸拐,後來就沒事了。龔時卻發燒了,咳得似要斷氣,背那個地方無力,就像虛空了一段。晚上還做夢,奇怪的是並沒有夢見三輪車上的曆險,而是見了幾年前的馬撲,反複出現,馬腿紛踏,夢中一片閃耀的白光。他弄不清騷亂他的是雜技場裏的馬,還是那晚給他當馬騎耍的孫秀鳳。

因為體弱、生病,龔時常常請假不上學,於是就有兩個要好的小夥伴來看他,石庫門房子裏就有一片嘰嘰喳喳的如鳩雀之爭的聲音。龔時給夥伴講那個無休止纏住他的夢,完了問:“你們說,馬好嗎?”其實不要回答,等他們聲止,他說不好,過了許久又說好。孫秀鳳聽了怦怦心跳,到了夜裏龔時睡著,她搜翻了他所有的畫,書,把有馬的都撕掉,但願他做夢還是醒著都不要再見這溫馴而又可怕的生靈。

市場上的吃物還在少下去,貴上去,兩個反方向的線性活動叫極大部分中國人發愁,孫秀鳳也不例外。她決計無論到何種地步都要叫龔時吃好,至少每天要有小和尚燉肉蛋。然而差不多到山重水複了,能典當的也不多了,而阿泰那邊似斷了線的紙鷂。她黯淡了好些天,對著他睡著的臉,佇立多時。夜靜到極時,便有靜的聲音來襲擊。對於一個費心的女人,石庫門房子有的是森然的空間,來給她作縱橫的超越時空的考慮,作點點滴滴歎息腸內熱的回顧。待到兩眼發糊,似有一個法子了。

她從三樓堆雜物的地方,找出一張鐵架子床,洗了鏽,擦淨、放在曬台上吹。龔時還沒有起,在紅木古床上蒙頭睡。肉蛋已經煮燒了,在鍋裏溫著,肉糜是她夜裏剁的。她喊了他,他哼哼不動,她拉他,他眯眯一笑,又翻身睡。她在地中央停著,肅默。聽到樓下有人打門,慌作一團,許久才踽踽下樓。開,了後門,大踏步走進三四個人,腰裏紮著寬布帶,都是風風火,火的漢子,當首一人發問:“都弄停當了?”她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那夥人也不要回答,直往樓上奔。也許這聲問無須回答,就如同問“吃過飯了嗎”,你答和不答,吃和不吃與他都是無關的,他一往地去辦自己的事。孫秀鳳跟在屁股後上,就聽得前邊罵將起來,慌忙進屋。“搞什麼裏名堂,還在睡覺。”。“打什麼算盤,成心誤我們工。”一個漢子順手撩開被子,龔時拱著身子來了個大曝光。他揉著眼叫:“做什麼,”又去搶被。為首的那個說:“好了好了,小朋友,不要鬧,起來了。”龔時說:“就不起,就不起。”那些漢子不再跟他說,隻是打量孫秀鳳,什麼意思都有了。

她多嗦著,忍住說:“下來,下來。同學要來找你了。小和尚肉蛋也墩好了,趁熱吃下去。”他定定看她,總是不解,慢慢爬下,端往她塞來的碗,用匙挑一個黃尖,放進齒舌之間。背後聽得動靜,立即,回頭,碗在地上摔下悶飽。“不準動,不準動。”龔時上前搶拉,那些漢子也不睬,加快手裏動作,身子隨便一晃,推他老遠。他回過來拉孫秀鳳:“為什麼要拆我的床,不拆,不拆。”她轉過身,淚奪眶而出。龔時抓著她轉,一碗肉蛋被踩成刷地板的顏料。

若不是為了他,孫秀鳳能打這張紅木古床的主意嗎。這張床從成親起就跟著她,在上麵度過了多少個眠和不眠之夜。除了她,還臥過龔家父子兩輩人,他們給了她幾多的苦甜酸辣,和她一起製造了幾多的隱秘和罪孽,她知道世間再也不會有如此牽她魂魄的床,這般精致典雅的古床。不會有了,怎麼還會有呢。不會有的是她,會有的是別人。她家鄉的一句老話說:在世一張床,下世一口棺。棺早就不能有了,她怎麼再奢求一張床。她求的隻是他的健康和平安。

龔時正急得沒辦法,見漢子們掀起大棕棚,他鑽過去,一竄,竄到夾層上,抓緊了木檔。他不能叫他們抬了去。古床啊,他的樂土,他學走的第一步、第二步、第百步、第千步,都是在紅木古床上,迄今為止他生命的大部分都是在這張床上度。過。他把它當成他的宮殿,他的競技場地,他在這裏的樂壇上,邀南來北往,古今匆匆的仙人神鬼作客戲玩口不能抬了去。他抓緊了,不知接下該怎麼幹。

孫秀鳳停著,眼珠都不動了,突然喊:“不賣了,我不賣了!放下。”

大棕棚已在樓梯上尋著空間轉翻了,為首的說:“停。”漢子們就讓它找一個姿勢停著。為首的上來說:“客戶,你要好好思量。我們都是說定的,真要改變主意,可以。先把手續費付了,另外,這些工人弟兄都是特定請來的,總不能白忙這些,你出點犒勞費,就給你搬回去。”

她軟軟的,再沒有說出話來。

當夜,兩個睡在鐵架子床上,棕棚舊了,人往中間掉,便一人睡一頭,靠在床架上,麵對麵看。屋子陡然大出許多,龔時轉一個身就到床邊了,頓時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回過去想,好像在寬大的古床上是長不大的。看不出雨停了沒有。南窗含著的紅星發著光,西窗外的教堂頂成一團模糊的影子。他坐起來,喊了一聲,她聽得分明,是姆,陰平,拉長了,後邊有一個輕的媽連著。她顫抖起來,他說,你冷了嗎,又連喊了三、四聲,每一聲都像墨跡落在白紙上一樣清晰。她覺得石庫門房子在慢慢旋轉。過去他,一直弄不準怎麼稱呼,她不教,也不敢教,隻是胡亂叫。一個兩年級的學生從降世起就被陰影所驚:擾困惑,在人類語言的這個最基本最親密最神聖的稱呼上竟表現得如此的遲鈍和麻木。然而孫秀鳳卻覺得太正常了,一點都沒有異樣,她感覺到雨又綿密地下了,一片經冬的葉子無聲地落下,降在軟濕的泥地上,在夜的覆蓋下睡了。她扶他躺下,說睡吧睡吧。這一夜兩人都睡熟了,沒有做夢。

龔時的身體居然好起來,很少咳嗽,下個學期除了一個半,天,再也沒有請過病假。一種忐忑的竊竊的歡喜像蛇信子在她的赤裸的心尖上舔,以至她的頰泛出難得的紅光。端出蓮心湯,看著他一顆一顆吃下丟,他吃她在心裏數數。有救了,神饒恕她了,佛的懲罰不是無邊無沿的。等龔時讀全天書盼一天,她上了玉佛寺。當天夜裏龔時尿憋爬起來,見她坐角落裏手捏佛指,似一個土墩。他驚魂甫定,覺得一貫護他愛他的孫秀鳳正在離他遠去而進入另一個精神世界,撇下他孤零零一個人留在世俗的彼岸。他停立著,到渾身發涼,一個人爬回被子裏。

1

當紅布條一往情深地同千百萬人的左臂攀上親家,當離公館不遠的高音喇叭如同煙囪把雄壯的語言往天空裏塗抹的:時候,龔時十六歲。他已經在公館裏度過四年了。和石庫門房子相比,無疑這裏闊大豐富,然而也使他始終有一種不知深淺的感覺。很長一段時間內,龔時陰鬱,臉色蒼白,用一種純屬旁觀者的目光打量這裏的樓道房間,打量走路悄然無聲息的波斯貓,打量大玻璃櫥裏的各等古怪的擺設文物。有時,他換一種態度,在樓梯的每一級上用勁跺腳,掀開鋼琴蓋,一個臂伸向高音部,一臂蓋住低音部,連著身子壓上,發出震耳欲聾的琴鳴。他覺得公館裏隱藏著一個鬼物,或許它本身就是鬼物,他同它合不到一起。現在他十六歲,他覺得鬼物的末日似要來了,同時覺得自己也活得很長了,因此弄不清是否有同樣的命運。

他從他住的屋裏走出來,一個傭人見了他,笑一下,笑得半生半熟,匆匆走了,他看出他們一律地神色恍惚,心緒不寧。原來公館裏就剩不下幾個當差的,這幾天,一個說要回家鄉照料老母,走了,一個掖了行囊,不辭而別,不知到何處去另謀一碗飯,或許纏起紅布條也未可知。上下隻剩徐媽和一個侍花的老頭,一個看門的。龔時以為走的好,不然到了時候多一些殉葬的氣啟。

他來到園子,樹木扶疏,依舊如故,老蟬一聲一聲喊得急躁,也明白到了晚秋由不得從容。花壇裏卻有妖冶的花,紅,紫,專挑出自然界極端的顏色。侍花的老頭戴著豁口的草帽,在花叢裏隱約著身子,仿佛公館裏和公館外發生的一切同他,都不相幹。龔時貼著花園邊走過,到了樓房的另一邊。一個粗重的被遏的咆哮驚醒了他,他循著聲走,走得曲曲折折,經過碎石鋪就的小路,轉彎,來到一座孤零的小房子前。灰門上掛著一把鎖,卻沒扣上,他似有預感,摘鎖,撞門,還是被所見的驚住。

門裏是一塊不過五六平米的水泥地,地的裏半邊立著一條粗重的木欄,木欄上生出食指粗的繩索,結結實實綁住了他的徒然掙紮的胞弟大果。他跨進一隻腳,再跨進一腳,停住。他見他的肌肉在繩索底下喘動起伏,他發現他的眼裏迷迷濕濕,頗顯柔和,再看並不濕,便疑心自己眼裏有了水。見他兩排白亮的牙齒半張著,四年前,龔時嚐到過這牙齒的厲害。那時,孫秀鳳生了一場急病,沒法照料他,而龔永穀至此才知道他們在經濟上的窘境,於是在孫幾乎無法反抗的情況下領回了龔時。龔時在黑色籬笆邊徜徉,像二頭剛被抓進動物園的小獸,就這時遇上了大果的襲擊。他從後邊撲上來,勒住他的脖子和頭,喊著:“鑽進來了,灰青影子。”雖然龔時比他大二歲,但無法掙脫他蠻橫的攻擊,他的齒嵌進他的臉頰,要不是傭人聞聲趕來,還不知要鬧出什麼結果。

他靜靜地看著大果,大果也靜靜看他,就這一刻,繩索下的掙紮、咆哮全消失了,像突然平靜的海麵。仿佛繩子一不存在,他就會砉然倒地上。龔時上前一步,摸到繩索,汗膩膩的,一路摸下去,急急找繩頭,找到剛要解,背後有惶惶的喊,一隻手搭住他的臂,是徐媽。徐媽的額頭有細密的小膠丸一樣的汗珠,她說,這是太太叫了人好不容易縛住的,發話誰也不許解,解了不知她會怎麼地動怒。徐媽以為,綁大果是怕他率自出公館,撞見紮紅布條,的惹禍,再是太太心情不好,見了他在公館裏叫叫跳跳,更添煩躁。

龔時垂落了手,他見大果的眼裏又出現混沌迷離的神色,朝他一笑,浮出不辨是非的蠢意。龔時黯然了,他同樣不明白自己要幹什麼,至少在這一點上,他同低智能的胞弟沒有大的區別。他猝然回首,朝門外走去。紅、紫的花在石徑兩旁漫舞,舞到後來,脫開了花瓣花蕊,成了純粹的濃密的顏色,刺得他眼球痛。他停住了。徐媽小碎步從後邊趕上來,小心看他臉,小心說:“太太的波斯貓死了。”

他沒有馬上聽懂,當她原話重複一遍,這些詞音就以確鑿無誤的形式像木樁一樣紮進他心裏,他倒吸一口冷氣。

徐媽說:“早晨我給太太送水,見她抱著貓靠在床上,還以為逗著玩,剛要退出,沒想太太扔地上,這才看清死了。我以為是貓溜出門被人打死的。可是看門的說,他發誓它不會從門裏溜出,它胖壯,縫道裏鑽不出去,以前走近門他就吆喝,不會再來。這就不懂貓怎麼死的了,許是太太,真不敢亂想。也可能看門人糊塗。”

龔時努力想說出一句話,卻沒有說出。他似乎來到一座迷宮,這宮裏路徑交叉房室環套,注定他走不出去。公館裏多年的女管事有心和他多說幾句,他已經走了。樓裏靜悄悄,他踏上螺旋形上升的樓梯,日光透過轉盤似的彩色玻璃,伏在牆上竊笑。龔時上了二樓,偶然朝開著門的房裏一望,恰和華麗菁的高挑起的眼睛對個正著。等到他看清她小臂淨裸的手裏按著的東西時,不由打一個寒噤。從他四年前進公館起,就沒和她真正親熱過,待到外邊千百萬人紮紅布條,這種血緣之間的反向行為又有發展。龔時見她胸前放著一塊木板,像從花卉暖房的牆板上拆下的。波斯貓攤開四肢,仰臥其上,毛色已不似雪一般白,暗了些許,閃著發灰的銀光,首部已被固定住了,尾巴鬆鬆地耷在一邊,帶幾分最後的悲哀。旁邊橫放著一把閃亮的長刀,許是她學醫實習時用的,不知怎麼就帶回家了。貓的腦袋側一邊,一對綠眼正望著手術刀,居然不吃驚。

龔時見她慢慢移步,急喊:“不要走近。”她停住,嫣然一笑,翩然轉身,走回木板前,伸手擎定長刀,兩目貼著刀刃看去,潔亮的牙縫裏跳出兩個字:“開膛。”噗哧一刀下去,沒有臆想中的迸濺激奮,連血也不射,順著刀刃溜到皮肉下去變作黑紅。她熟練地劃動著刀子,臉上閃動著奇特的神采,打開了膛子,說:“不留活的,留死的,做個標本也一樣鮮活。怎麼,你不喜歡?”他在五米之外依然看得分明,他見她這樣的劃那樣的挖,自己腔子裏居然也難受起來。她不時轉向他的臉上,飄忽著一種超然的冷意。他心裏吟著,不看的,不看的呀,又想,不看這又能看什麼。他聽得她惋惜地說:“心還是紅的,肝是熱的。”接而有軟實的聲音落進搪瓷碗裏。

他跑進自己屋,撲進床蒙住臉,不知過幾時,恍惚中地上有軟的走聲,像貓,抬頭看,地上什麼都沒有,屋裏隻有他一人。

2

龔時到學校去了,這是一所全日製中學,早已不上課,他僅是因為受不了公館的氣息,才到外漫遊。教學大樓的一半玻璃窗都碎了,牆上糊滿了大字報,老的上麵蓋新的,又撕得,東一塊西一塊,像和尚的百衲衣。沒見幾個人,一股穿堂風過來,地上的碎紙片悉悉爬動。在樓後的場地上,他見到了乒乓桌,過去他在這上打過許多次球,下課鈴一響就往這跑,可是現在它怎樣一副醜陋相,隻有半張了,由於搬在露天風吹雨淋,更由於它從運動開始已經成了鬥爭的祭壇,因此龔時的關於打球的耽想幾秒鍾後就消失殆盡。桌子兩邊都翹起了,成一個盤形,空蕩蕩的盤子很有些想容納什麼的用意。他發現桌上有紫紅的斑漬,用指去刮,刮下粘粘的屑粒,頗是可疑,忽然意識到是血,指甲縫裏已經藏進不少,連忙剔,這個指甲沒剔盡那個指甲又有,就折一根竹皮剔,又上水龍頭底下衝,看看幹淨了,心裏總覺得還有。

耳旁有脆到發尖的聲音,兩個女學生迎麵走來,龔時認出是他班上的,正從自己的教室裏出來。她倆臉紅得透明,像是燭光從燈籠裏透出來,正尖聲說話,見了他頓時止住,繞一個半圓走,眼裏滿是疑慮、驚惶,猛地拔腿跑開了。龔時怔怔看她們跑得像受驚的馬,想了想,走進教室去。教室裏空無一人、七八張桌椅在地央歪著斜著,黑板上糊著大字報,新的。他在上麵讀到自己的名字,腦中來不及反應,目光就像小偷,慌裏慌張抓住每一個撲入眼簾裏的字。

孌童。

頭一個字陌裏陌生的,形貌多麼古怪,叫龔時生出說不清的驚恐。它像是一個不知來自何方的神鬼,突然闖入他的感覺世界,它是用紅墨水寫的,詭譎地笑,叉開燈絞花的大腿,迎麵堵住他,不管他從哪裏走都躲不開,此刻它正扯著後麵一個“童”跳起舞來。龔時一點不明白孌的含義,但是青春初發期的敏銳稚嫩的直覺告訴他,這鬼不懷好意。他奪路逃出,昏跑一氣,到沙濾水龍頭旁停下,大口喘氣。

孌童。

鮮紅墨水寫就的兩字又在他無色的腦際中凸現了。它是那麼觸目那麼強烈那麼固執,當他不想它極力要忘掉它的時候,它帶著一股滲透骨髓的寒氣森然出現,當他全神貫注對付它時,發現就像赤手去剔除碑上的銘文一樣困難。半張乒乓桌在五十米開外蹲著,遠看去更像一隻盤子。如果沒有這隻臨時造就的祭壇,如果不和他的姓名寫在一起,他見了這兩字會毫不察覺地放過,就像見了漢語中任何生僻的詞一樣,可是現在不同了。

頭上暗乎乎的,他落在建築物的陰影裏,發現已經到了天橋底下。天橋是一座陳舊的木橋,一邊連著教學樓,另一邊是兩層樓房子,樓上是學校圖書室。龔時立時想到了一個直截了當地揭示這鬼物麵目的辦法,當他在折了欄杆,斷了板子的天橋上一步一步朝前走的時候,這想法似風中的火頭在他心裏忽閃,以至對險惡莫測的環,境表現出少有的,膽大。門遭過斧的殺戮,開著地上扔著深色的衣,鼓起像裹著誰人的軀體。架子上不剩多少書,卻充分表達了淩亂殘敗的含義。他正要失望,卻看見在底層的架子上擱著兩本厚厚的硬皮書,紅棕色的沒遭劫,封麵上的金字蒙上厚厚的灰塵失了光彩。他沉甸甸地抱在手上,先從女部查,細長灰白的指頭在泛黃的紙頁上兢兢業業移動,心怦怦亂跳,早已失了控製,他想會有一個震顫他靈魂的答案等著,一旦響起,破殘的天橋就會一起震塌,由於等待已經先顫抖起來。然而沒有,查遍女部沒有這個字。難道和他聯在一起的怪字,連這兩本厚書裏都沒有嗎,胡亂造的?他覺出一,種從天靈蓋向下彌散的輕鬆,可是不過幾分鍾,鮮紅色的孌字又在眼前蠻橫地出現了,他想起查上半的亦部,於是,在圖書室的淒婉的光線裏,孌童這一詞條清清楚楚呈現在眼前。

在連續五、六遍以後,他並沒有明白,反而更加疑惑了。這段話隱約不明、又夾著新的生僻字,他仿佛覺得在縹緲美幻的境界裏走,又似乎墜入黑黑的深淵,而那個淵底一定同孫秀鳳,有關。他舉起硬封皮書,朝角落裏奮力擲去,在嫋嫋的煙霧一般升起的塵埃中,他說了一個沒有主語的詞:“死啊。”

龔時在馬路上走。他打量遇上的每一個男人,每一個女人;每一個老人,每一個少年;每一個紮紅布條的,每一個不紮紅布的。他想知道他們心裏有什麼跟住他們嗎,但這種猜測往往毫無結果,他認定有,似乎每一個人都有,他認定無,似乎,每一個都無。然而他有,孌童。太陽從高樓後麵走出來,他覺得今天的陽光不一樣,帶著點青色,照在牆上,牆就泛出青光,路人的臉也突然變青了,他由此想到自己的臉也不會好看,就用左手的五根指,擋在腦門,和他小時候的動作一樣、居然也走得歪歪斜斜,不辨方向。

他走到成都路石庫門房子前了。

他許久沒上這裏來了。石庫門房子的外牆剝落得厲害,露出青褐色的內肉,疲倦地坐在晚秋的陽光裏,他發覺它同他記憶中的夢魂中縈繞的它不一樣,但又無法指明不一樣在哪裏。龔時走進房子,屋裏暗,他看不分明,手摸著朝裏走,聞到一股陰濕的氣味,忽然不敢相信是在這裏長大的。他怕迷迷茫茫進入一個境地,尋到的不是自己。他見她坐在床前,瘦削的頸在兩肩間伏下,腳邊有一隻痰盂。他默不出聲地走到她麵前,站住了。

她啊地一聲,要爬起,卻慌亂得爬不起,倒是屁股下的舊藤椅移了幾下腳步。她不失時機地伸出手,抓住他的手,又移到腕上,抓緊。不過晚秋,她的手已經涼了,而他正熱得冒濕汗,手的溫差兩人都感覺到了,而且在各自的心裏留下一個強烈卻模糊的預感。她的指甲長了,又沒修整,嵌進他肉裏去,可是她被意外的見麵弄得激動無比,一點也沒意識到,而且這幾年她獨自一人,已經忘了剪不剪指甲同他人有什麼關係,她仍那樣抓捏,抖動,從喉嚨裏發出呀呀的嘶叫。他被抓痛了,眉梢一跳一跳,忍住不說。他想,那頭波斯貓同人接觸,會把爪子尖縮到軟軟的肉掌裏去。

孫秀鳳站起了,拖著他到窗前,指指點點說。龔時沒有聽明白,她又揶動水腳拖他到床前,拖到曲拐的樓梯口,重新拖到窗前,抖起窗布,渾濁的淚流下了。她銘記的一幕又開始了,每一個細部都記得清清楚楚,她根本沒意識到他已經長大了,在她思想中,他是一個長不大的雛兒。她全部身心已經沉浸,慌忙往外掏最深的印象,然而說出口的不過是些不連貫的隻言片語,可是她卻覺得,浸漉著她心血的一幕,正在她和這個少年之間威武雄壯地重演。回來了,她聽見舊房子骨骼的每個聯接處都在歡叫。四年中,她時時盼他回到身邊,常被自己的激情和虛弱弄出幻覺。夜裏想象著報複的種種手段,似乎聞到了濃重的血腥氣,有時想到殘酷的地步,驚叫著從鐵床上坐起。出了一身冷汗,知道凡心不脫,揀了佛珠念,卻同嚼蠟一般,棄了珠子上床,又有一種深重的罪孽感襲來,期期艾艾爬回蒲團。她不明白她屬於佛還是屬於龔時。

他被她牽扯著,從腦子中搜尋著依稀的記憶,仿佛有那麼回事,一邊卻像開水燙到皮膚一般在心裏叫道:“啊,那是我碼?”他在鐵床上坐下,慢慢地眼前就浮出了那張寬大典雅的紅木古床,心哀哀地抽動,便相信沒有尋錯地方。

“我這裏酸,這裏痛。”她說,竟有些羞答答,又帶著炫耀,分明有追求昔口光彩的虛榮在作祟。龔時沒有推辭,當他摩擦掌心的時候,記憶的匣子完全打開了,不錯,當時用腳踩,腳心上留著軟呼呼感覺的正是他。他的手貼上去,透過衣衫,感覺到蒙住肋骨的皮是那麼幹燥,發出蛇蛻皮的悉悉聲。他忽然有一種衝勁,猛一用勁,希望自己得到宣泄的快感,她也快活,不料她一歪身子,幾乎跌到床下去。他這才知道不能盡用其為,要悠著點。她哎哎哼著,勉強坐回來。他不緊不慢不重不輕地推,懶洋洋地推,毫沒有快感,變成機械的折磨人的活計。心底又在喊:“你叫我幹下什麼了。”可是他就是沒法叫它衝出口;於是他的腔子裏發熱了,視線模糊了,她的脊背慢慢在變,變了,顏色,變了形狀,變成一塊被泥石埋住的古碑,他一下一下推,就是要去掉表麵的泥土和石頭,暴露出原本的碑文,而這正是回答他心底喊聲的答案。

她原來以為還會有副的癡狂,副的激情和享受,上了手才知道已經不複存在。首先是她不行,當她像一個沒落的貴族,拿腔拿派地擺出架子的時候,龔時一下就叫她出了醜。她費勁地爬起,準備捱更重的打擊,可是他已經沒了興趣,眼光裏傳出一種憐憫和鄙視的意思。不緊不慢,一下一下,枯燥乏味。許多下不過是一下,一下就代表了許多下。沒有忘情的喊叫,沒有瘋狂的衝撞,連痛苦也給包藏起來了。

她忽然想起,便有竊竊的希望出現,用小聲的怕驚動了什麼的口吻說:“小和尚燉肉蛋。”她見他的眼波劃動兩下,她不相信這樣的事他會忘得幹淨,莫非真能起死回生。她已經剁下一些肉糜,沒舍得吃,居然就派上用處。蛋剛好剩一隻,在竹簍裏。她匆匆地挪動著小腳,走得晃晃搖搖,到樓梯口,抬腳爬上一張凳,摘下懸著的竹簍。她沒有急於打蛋,在掌心裏波蕩幾下,又捏起,朝亮光裏照。她見他也目不轉睛朝她手中看,在碗邊比一比,叩下去。

蛋漿輕輕地安穩地順著殼子滑到碗邊,又沿著碗邊滑到碗底。她去看龔時的眼睛,她見到那麼強烈的驚奇和恐懼,從他的眼裏透出來,好像流星劃過的一刹那,馬上消失了。她這才相信她沒看錯,哪裏有什麼鮮紅欲滴的蛋黃,貝有一頭小小的具備初形的死雞雛,還長出了褐色的細毛,淹在灰色的漿水裏。她心裏起一聲無力的歎息,腰間軟了,怎麼也直不起。亮光從窗裏進來,同時也在肢解著它觸到的東西,石庫門房子的磚、梁、瓦彼此就分離開來了,互不關聯,和著彩色的亮光一起盤旋,旋到她的眼分不清它們,隻見一團金的星和銀的星。

他的目光也從碗底抬起,他發覺屋子裏的所有東西都蒙上一層稀薄的青色,知道自己的眼又出偏差了,這樣的情況發生好些次,曾經到醫院裏看過,有經驗的眼科醫生說,根源是從小種下的,要慢慢矯正,一時很難奏效。他對她說,我走了,可能並沒有說出口,但動作神色已經表示了。她也有同樣的回答,走吧。

龔時踏下一級樓梯時,他覺得身後的屋子徒地暗下來,見她的下瞼鼓起的眼裏閃著一種叫他心悸的光亮。走出後門,弄堂裏沒有人,地上碎著些紙片,似蛤蟆在爬動。他往前走,忽啦啦跑進一群人,像是剛從哪個蜂箱裏放出,頭前一個說:“果然在這裏。”那些人立時圍上。他見那群人中有的是他班上的同學,有的不認識,年齡要大得多。個個都睜亮了眼,仿佛圍捕的是一頭怪異的動物,是印度森林裏走出的狼孩,手裏執了合手的家什,空拳的也似捏了無形的金箍棒,緩步踏進。“就是這崽子,當了老女人的玩物。”“掃四舊,對他不能客氣。”喊聲憤怒而威嚴,他發現引導這些喊聲是一個站在最後的人,那人比其他人都高出一截,臉白,頸部卻發紅,那人是阿泰。

皮帶在眼前兜著圈子,用它軟身子上的最硬部位敲他腦門。他還來不及品嚐滋味,就聽見背後一聲撕裂般的長叫,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他轉過頭,見孫秀鳳倚在門框上,艱難地喘氣。一陣沉默。阿泰尖叫道:“就是這個妖婆。”那些人醒過來了,忙圍成半圓,向她逼近,龔時走掉了。

3

接連許多天,華麗菁夜裏沒睡好,恍恍惚惚的,好像睡著了,其實沒有。她在睡意的表層浮動,沒浸到深處去,白天的感受紛紜遝至,攪拌著夢的零碎的片斷,又一起帶出,給醒著的她一個強烈的驚心的總,印象。她的眼有些腫,圍上黑的圈,反顯得鮮豔,由於缺覺,臉上泛著紅紅的虛火,不褪去,似胭脂。她覺得腳下飄飄的,好像沒觸到地,在風裏走,在曠野上的風裏走,頭腦裏也飄飄的,卻飄不遠,被雲的網纏住了。

龔永穀被隔離了,不準回家,除了給她帶來一種隱約的末日感以外,對她的生活沒有大的影響。她早就獨自睡了,從那次勉強的媾和之後,他們之間再沒有性的同歡,她自遣自消。她在的少年宮醫務室本來就沒多少事,現在已經無須上班了。到處都在被紅色的火焰占領。她在夢幻中紋然聽到教堂的鍾聲,悠揚的,久遠的,撞擊著夢境的每一個角落。久違了,她發覺這麼些年離開了教義,是多麼深重的罪孽。教會學校時聽來的教諭在耳邊斷斷續續響起,人類從始祖起就犯了罪,一直在罪中受苦,到了世界末日,上帝派他的兒子耶穌來拯救人類。現在不是到末日了嗎?看看公館外麵,看看她近四十歲的人生曆程,這怎麼會不是末日,還會有比這更像末日的末日?昔日教會學校的女生不停頓地解釋和擴大她依稀記得的教義,並在迷狂的解釋中求得寄托和超脫。

她悄悄地出門,懷著一副虔誠的贖罪的心腸,來到上海地界最大的天主教堂。然而早已封閉了,大字報糊滿了外牆,坍了半堵房子。她諦聽不到教義了,她隻有心目中殘存的教義,她隻有歸於自己解釋的教義。地獄的火在到處燃燒啊。她親眼看見有人從四層樓跳下來,沒有死透,一隻眼珠在翻動。馬,路上,長繩子串起一串人,邊走邊鬥,被鬥的人流著血,臉上罩,著陰沉的死氣,這和她當學生時見的煉獄圖多像,不同的是他、們沒有裸身子。火,地獄的火,末日的火。她覺得身上也在燃著火,她生下了兒子,卻在日日受著因兒子而來的苦難,從兒子一出生罪惡就開始了,不,從她的出生開始。火呼呼的,不熄滅。一天,她去了少年宮,找到造反組織的頭目,說也要加、入。兩個頭目,吃一驚。少年宮是個小單位,他們正在研究投靠市裏哪個大山頭,沒有心思聽她的,同時想起,她這個資本,家的小老婆,怎麼會沒鬥?一時顧不上,揮手叫她走。

不要也好,她的火仍在燃燒,獨自地燃燒。她叫人綁起大果,任他喊也不鬆。她親手剝波斯貓的皮,讓腥的血和穢物塗上她白皙的臂,多少年沒用手術刀了,操作起來竟一點不困難。她把製好的標本放在床頭,還當活的一樣撫摸、抱摟。這天,她正躺在床上,盯住貓的兩隻綠色眼珠,房門被人推開了。她一顫,進來的是阿泰。

“太太,近來一向好嗎?”阿泰笑著說,他的上唇幾根稀疏的貓一樣的胡子抖著。

華麗菁翻身爬起,說:“你來平什麼?”她見他慢慢踏進,提腳放步都小心,見他的細眯的眼裏跳著火光,鼻孔一抽一張,見他左臂上的紅布條勒得緊緊的,像綁強盜的繩索。她覺得屋裏的空氣稀薄了,她的下顎發緊,她覺得死貓的綠眼珠在擴大,房子裏的每一個地方都發綠了。“站住。你出去。”

阿泰果然站住了,舌尖伸出。“太太,我來不為別的,是為你好。”於是華麗菁在這個當年小夥計的舔著舌頭的濕漉漉的;描繪中,知道了公館裏的人自顧不暇,沒人會來救她,知道了龔永穀戴上寫著吸血鬼的高帽子,而身上塗了紅漆以表示吸來的血,知道了她這個婆娘隨時可能被抓去陪鬥。當然勢態還沒有到不可挽救的地步,隻要依他的做,有可能逃避。“把鑽石交給我。”他壓低聲音說,伸出一隻手,以救世的目光俯視著在床上蜷曲著身子的女人。

她被他打量著,覺得無限的恥辱,在末日還有這般豐腴沒有枯萎幹癟的身子,無疑是一個罪孽,她向上伸出雙臂,帶著腰肢一起無意識升起,寬鬆的袖衫從臂上滑落。她見阿泰的一隻手伸來抓住她腰,也落下一隻手抓住他手,她感覺到玫瑰紅的指甲扣進他的肉裏,兩隻手同時逆向使力,猶如撕裂了一段綢布,她覺得腰裏火辣辣疼,從他歪咧的嘴看出他也傷得不輕。她剛要慶幸,他彈跳起來,兩手迅猛地扼住她的頸。她在一片升起而又散開的黑氣裏,見他切磨著牙齒:“交出來,鑽石。”

她忽然變得鬆鬆款款了,分開他僵直的手指,從機密的藏處取出,說:“拿去。”他一把搶在手裏,顛來倒去看,用手遮住看,對準光亮看,很想相信,卻是疑惑,歪著腦袋問:“真是鑽石嗎?”她冷笑一聲,說,“你問我,我問誰。”

一個月後,阿泰因私窩珍寶之名,被一個懍悍勇武的造反組織抓起來,設了私堂。頭目拿著搜出的鑽石,在掌裏掂動。“這是鑽石嗎,你小子休想騙我。”阿泰慌忙說:“到這個地步了,就是我敢騙,我的命也不敢騙。”頭目說:“那你有什麼辦法叫我相信。”阿泰說這鑽石光焰顏色如何奇,特不一般。頭目不細聽,說:“有了,人人都說鑽石是最硬的,我來試試。”他握住朝阿泰的腦門敲了一下,兩下,腦漿流出來了。頭目相信了。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