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孤老太
那天妻子回來講這事的時候,我正同兩個木匠忙著。
我們的情況很少見,是先結婚後置家。時下一些青年會認為我們傻瓜、守舊,不懂享受,然而實際情況如此,我們隻好姑妄說之。但我們的傻終是不徹底的。我們打聽過了,最差的家具一套一千一百三十元。而門房間曾經是鐵匠的老頭說,這種家具單薄,一拳能打出個洞。於是,我們就替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一千多元捏把汗。還是天無絕人之路,一個單身漢的朋友要出賣一批木頭。他早就囤積這批木頭,是為了打一房家具。然而情場上屢屢受挫使他起橫心,再不想讓蠢木頭陪他受晦氣。我們聞風而動,懷著竊喜的心理買下木頭,因為價格按那時的算,隻及目前市價的一半。
木匠是揚州來的,兄弟兩個,哥哥英氣彪壯,弟弟秀氣文靜,叫人看了總覺得不應該是胞兄弟,大概在哪裏有什麼不對。
我知道妻子說起來就沒完,便說:“你不看看忙成這樣,快燒點心去,湊什麼熱鬧?”
王木匠插嘴說:“不不,你讓她講,手裏幹活耳朵閑著。”我便知道,厭煩妻子多嘴的隻是我,木匠兄弟倆可是喜歡她八哥一般伶俐的嘴,手下反而勤快,幹出的活也稱心稱意。
妻的臉上浮起孩子般純真的笑容,一番取勝的得意。她說,現在是文明禮貌月,她帶著學生去裏弄,給孤寡老人做好事。她們去的一家,那簡直不能稱為家,在人家的北牆上砌出一間小屋,就像在牆上粘一隻抽掉蓋的火柴盒子。她看到窗口時,幾乎要驚叫起來,以至她的學生以為她踩著了一條四腳蛇。沒有窗框,沒有玻璃,當然更沒有窗簾之類,又窄又小,同碉堡的槍眼沒什麼差別。晚上擋一塊板,白天拿開,讓日光在屋裏照出豆腐般的一塊自來。屋裏沒有電源,點的是蠟燭。主人是一位孤老太。當妻領著花朵一般可愛活潑的學生推門進去時,老太正擁在床上的一堆舊棉絮中,好不容易弄清了來;意,硬挺著身子爬起,骨頭發出陳舊的竹架子常發出的那種聲音。她說:“沒什麼可收拾的。”妻子睜大眼看看四周,空蕩蕩,果真沒有什麼可收拾。
說到這裏,妻子停下來,頰上湧起兩朵紅暈,這樣子像是一個說書演員鋪陳半天,到了把“包袱”抖出來的時候了。“你們猜她說什麼,她下床我扶她一把的時候,她說,今天早晨眼前一黑,像烏雲遮日一般。你們聽清楚了嗎?她就是這麼說,的,我當時就不相信自己耳朵,我沒想到她能說出烏雲遮日來,她過去一定是很喝過墨水的。”對妻子的大驚小怪我不以為然,至於木匠兄弟更不當什麼。她是名牌大學的中文係畢業生,對字詞句的遣用有濃厚的興趣。
不過我沒有多少輕鬆表現出來,一會就沉默了。我想,N市的氣候惡劣是有名的。一到夏日,我住的這假三樓上就像蒸籠,昏人的熱氣逼進來,就像蟒蛇占據了這個地方,它緩緩地動著發木的長身子,繞過去,又盤回來,戀戀的,終不肯離開。汗無聲地往下淌,到後來不是怕淌汗,而是怕淌不出來。一隻蟑螂伏著,舉起鞋底,它察覺了,挪著蹣跚的步子昏昏走。我想,這假三樓再怎麼差,總比北牆上的掛屋要強出許多,倒不知孤老太是怎麼熬過年年酷暑的。這麼想著,隨口就說出來。
王木匠撇嘴笑了,很有嘲我迂的意思,“你就不懂這句話,蝦有蝦路,蟹有蟹洞,人比它們還有本事熬。前年我們鄉下發大水,一個老太婆的房子底下都淹了,就剩上麵一塊擱板,她盤伏著,什麼吃的都沒有,四天後救出來還是活的。”他貼過來看我神色,“你還不放心,這容易,木頭有多,我替你再打出一隻床,你們去把老太接來住。”他紅潤潤的臉上亮出光來,已經沒有譏嘲的意味。
木匠弟弟薄嘴唇抿一抿,說:“這就做了好事情,電視報紙上都登的,那就要登你們了。”
我的目光轉過,落在屋子的裏端,幽暗之中仿佛真有一隻床出現,一個佝僂的背形伏在上麵,像拱橋。床抖一抖,橋就抬高一點。我揉揉眼,恰好和妻子的目光對個正著。她嘴大了,喉嚨連著胸脯一起起伏,就像囫圇吞了個雞蛋,噎出淚水來。我說:“閑語少說,燒點心去。”
我拐進弄堂朝裏走是在一個月以後。我住這裏不過一年,地形不熟,全由著妻子往前領。“就到了,就到。拐一個彎就到。”她說。我跟著走,卻琢磨不透自己心境,就像到了古都,我不明白是往上走,去看皇帝的金鑾殿,還是往下走去看死人的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