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尖叫一聲:“就是它!”我一吃驚,忽發覺兩旁的門洞裏,無聲地走出一些男女。他們蹊蹺地看我們,又相互看,還有竊竊咬耳的,一下子都明白了。一雙雙眼裏頓時放出漆黑的光芒,盯著妻大驚小怪的臉,盯著我一步一步機械移動的腿。我在心裏罵了妻不下十遍,她不叫他們會出來嗎?黑的眼變化出各種神態,我就像對著一隻旋轉的萬花筒,分不出是讚許,還是譏嘲、冷漠。
掛屋一步步近了,陽在土色的牆上染出一點尷尬來。我頓然明白,我不是去看金鑾殿,也不看死人墓穴,不過看一個住在掛屋裏卻會說烏雲遮日的孤老太。黑的眼們圍上來,成大半個圓,跟我們一齊移。
妻已經伏在碉堡槍眼上,張望一會,可能裏邊黑,她揉揉眼,回頭向我招手。我湊上去,印象中已經閉了眼。我忽然感覺到一種惶亂和羞恥。我想我們和她是什麼關係,來了又能做什麼呢?我再睜開眼,妻已跳過一個水窪,繞到門前,抬手要敲。我忙喝住她,一縱身上前。“走,走。”我捏牢她腕就走。
圍著的眼笑了,因為他們見了一幕沒開場就收場的戲,而且他們仿佛早預料到了結局,笑更露幾分得意。閃出一個空,放我們走。我在跑出空的一刹那,回頭一下。掛屋的門框上,掛著一串小粽子,每隻不過菱角那麼大,卻精致。粽葉已經發黃,偶然還有幾處綠跡。這於我是熟悉的。還是哇哇滿地亂跑的時候,養娘包出一長串一長串小粽子,水漉漉的,透鼻的清香,像從水裏拎起的綠色珠寶串,掛我脖上,係我腕上,用竹竿挑起,掛在高高的門楣上。我不明白怎麼就會一眼看見掛屋門上的這個,更不明白孤老太哪來這般情趣。
晚上,我和妻並坐在床上,早已到往日睡覺的時間,仍呆坐著。妻子說,這兩天她老是看見阿奶,夢中自日都見。她是一個慈祥的老太,極疼愛她。她幼年時坐便盆,阿奶怕涼著她,做一個套子,把便盆的邊沿遮起來,若還涼,伸兩手護住盆沿,讓小屁股坐在溫暖的手背上。妻七歲時,她的病晚期了。拿出一隻古色古香的桃木匣子,從裏拿出小雞心,小戒指,小鏈條,小手表,一件一件拿給妻子看,攤在桌上,說:“都是留給你的,阿奶要死了。”妻撲上去抱住她:“我不讓你死,我跟你一起去死。”後來,這些小東西不知給誰賣掉了。
我打斷她說,再好也好不過我的養娘,我們這一條大弄堂住的人都說,她是把自己的心肝掏了出來,一分一分喂了給我。吃。妻不以為然,說我這個比喻太血淋淋,太不雅觀。我就說她的拿小戒指,小手表那一幕太富於戲劇色彩。紛紛揚揚吵了一會,都停嘴了,我見妻的眼裏有冷的東西一閃一閃,這和她平時活潑的神情很不一樣。她忽然對我說,“你的神色很怪,真的。很怪。”月光從窗台撲跌到地上,清白的,不帶一點黃,有意造出點氣氛來。
玻上下班騎車,都要走後邊那條巷子,巷子第二個門洞拐彎,就是那間掛在北牆上的屋子。每當我騎過這裏,總忍不住往裏張望,雖然沒看見什麼,但那半壁碉堡已經在腦子上凸現出來。於是我騎過的時候,使勁命令自己的目光不許拐彎,結果更壞。因為我太明白為什麼不許拐彎,印象反而深刻。於是我就不走這條巷子,從前邊的巷子走。N市的大小巷子設計並不科學,有的直線有的曲線,我騎車走前邊要繞一個圈子,比走後邊多七分鍾,這對於爭分奪秒的上班來說,是很可觀的浪費。我騎著騎著,禁不住哀歎:“你這個家夥,是什麼心理狀態啊!”
終於有天我重新從後邊巷子騎。我騎得很慢,胸脯內收,肩胛聳起,一輪一輪踩,眼死盯著地麵,像滿地都有尖釘,要小心翼翼避開。馬上就要到第二個門洞了,我腦袋充血了,眼神早遊移不定,到底是扭頭看,還是照舊盯著地麵?媽的混蛋,再沒有比我更沒出息的了,什麼塵灰樣的事,竟比決定放不放原子彈還緊張。可我的頭就是脹,兩手就是打抖。車龍頭七歪八斜,險些撞在一件紅絲絨衣服上,紅絲絨驚叫一聲:“會不會騎車?”
我一看,居然是妻子。妻子也看出是我,翻眼給一個衛生球。她手裏端一隻搪瓷蓋碗,見我詫異便說:“我煎了一些蛋餅,想給她送去。可是,走到這裏,我猶豫了,退了出來。”
我抽出一支煙,像模像樣抽。說:“你要捐門檻,主意不壞。去吧,我在這裏等你。”真是怪,我頭不脹,手也一點不抖,而且很有點豪氣。
紅絲絨飄走了,又飄回來。我拍拍後座:“可敬的夫人,上來吧,光榮地完成了您的慈善事業。”她說:“沒有。我敞門,沒有回聲,再敲一下,屋裏發出很鈍的聲音,門還不開,四邊住的人卻出來了。我就、就跑回來了。”嘿,她的眼神像在洞口伸出縮進的小洋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