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孤老太(3 / 3)

蛋餅拿回家誰都不吃,我撕了一角,勉強咽下,其他都倒進飼料缸。我想便宜了掏缸人家的兩口肥豬。

現在我開始沒有顧慮地從後邊巷子走,一趟趟來,一趟趟去。孤老太的一些消息,像蝴蝶翅膀上的花粉,妻子采集來,紛紛揚揚撒進我耳朵裏。有人說,一次大運動她的男人死了,她就失了自己的房子,居委會盡其所能,給她蓋了掛屋。我頗憤慨說,如果是搞錯,應該退回。妻冷笑一聲,她居然會冷笑,我從不知道。“你有本事,就替她聲張,退還來。”我不由打怵,房子是當代中國大城市的頭號、二號難題,即使在政策圈內,也要兩腿跑細。我有什麼本事?有本事還能住在假三樓嗎?

花粉還在紛紛撒,然而妻見我不作為,也懶得扇翅膀。終於有一天,她從外邊“通”的推開門,眼光從我臉上落到地下了。

我從椅子上跳起來,已經意識到,還是問:“誰死了?”“還能是哪一個?”妻盯住我,我頗慌亂地移開眼。我記得時常對她說,生活中直率坦誠是最可貴的。妻說:“我一直想再去看她,一直沒去成。今天去了,屋裏停了一輛二輪板車。人們說已經死十多天了。”

我也悵然了。她住在掛屋裏,畢竟能說烏雲蔽日的。而且我已經伏在土色牆上,往碉堡槍口裏張望,可是我連什麼樣,的眉眼,什麼樣的神色、身個都不知道,今後也永遠不會知道。可就是這,竟那麼奇特地左右了我的情緒,使我每天上下班要多花十四分鍾。靜下來再想,空白也不壞,隨我去想象,填進一瑩別的眉眼、神色。

第二天,妻子告訴我,她已經到居委會了解過,打的是省作家協會會員的牌子。那邊介紹得很熱心。其實辦她喪事,四鄰都賣力的。妻子仍在激動中,寫了一篇小說,叫《奶奶和奶奶巷》,內中虛構了一個人物,叫黃毛,少年時很蠻的,後來變好;為了給孤老太買一雙軟布底鞋,他走遍了N市的所有鞋店。

小說寄出,兩家刊物都不用,共同的意見是平淡了。她很有些沮喪,像對不起誰。我叫嚷起來:“發不發表,對她有什麼關係,還不是求得你的心理平衡。”她用陌生的眼光看我,好像剛知道我是她的丈夫。

我說鬼節就要到了,去買一疊黃紙來,燒給你的阿奶用,這還實際些。黃紙買來了,我劃著一根火柴,妻呼吹滅,說:“要打洞的,不然收不到。”她找來一根粗釘,捏在掌心吱吱扭扭鑽,不給我一點插手的機會。風大起來,我把窗拉下。老式的木格子窗便哐當哐當響,總覺得外麵有人在敲打。望出去黑黝黝的,隻有榆樹枝蓬在遠處搖晃。

火苗舔著了黃紙邊沿,紙打了一個卷,歡欣地向高處竄,立時我們的臉上熱起。我見妻的眉心整個地紅了,兩眼顯得很莊重,像是要去點著一個大草垛的女孩。“阿奶,我給你燒錢用。”她低低地說,“原來我不知道要燒,現在才知道。你在那邊一定苦了。阿奶,你最疼我,能原諒我不孝嗎?”她又加進一些,加一張喊一聲阿奶。紙翻飛,化作黑蝴蝶,軟軟地撲落在地上,嗆人的煙在封閉的屋裏回旋。

我也拿起一疊,一張張往裏添,嘴裏殷殷地喊著養娘。我添她添,欣悅的火苗和黑色蝴蝶競相翻飛、撲落。我忽然發覺她已經不呼阿奶了,隻顧低頭添,我也不作聲。一大半燒去了,她拉住我手:“你給誰燒呀?”我反問:“你呢?”她的瞳仁在縮小、遠去,慢慢露出惶恐。窗外的風更大了,又傳進密密抽打土地的聲音,是雨。

我的眼迷離了,在盤旋的青煙上,坐著一個拱背的老太,眉眼不清的,衣服也說不出顏色。我曉得這不是我的養娘,也不是妻的阿奶。黑蝴蝶撲落,發出無可奈何的哀鳴。

妻站起,快走兩步,擰開鎖,推門。我忙問她上哪去。她說要去看掛屋,那二輪板車還在嗎,不在又停放什麼了。我一把拽住她,摟住她肩,扳轉她腦袋,說:“不用去,在敲窗呢。”

陳舊的木格窗哐當哐當響。

我和她木站著。

後來,妻的小說在一個朋友主辦的刊物上發出,恰巧我們的下一代誕生。稿酬買了一隻小圍床,訂了十一個月的牛奶。

198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