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紫綢中式襖(1 / 3)

5.紫綢中式襖

中式裁縫阿秉坐在屋簷下,心裏好煩惱。他看見弄堂口人進進出出沒個停,好像都比他開心。他想老天真是不公平,這些人都不生疔,偏偏他要生疔,他們生疔沒問題,他生疔就要了命,部位在右手食指。阿秉的食指最寶貴,捏針走線都離不開它。他做活,有一大段一定不肯用機器,寸許的針在他的指間,極靈性地做出一手人人讚歎的精活。現在懂這活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前天晚上剛有點小感覺,昨天就見顏色,指的上截無故地腫起,皮膚變紅變薄,內裏突突地叫,像有一個活物要跳出來,卻又出不來,他的嘴就歪咧開,兩天沒回到正常的位置。他對屋裏說:“拿藥來。”不到10平方的屋裏就有動靜,一會,藥膏拿出來,拿藥的是他的14歲的正在做功課的兒子。

兒子一臉輕蔑,黝黑的皮膚閃出光澤,說:“有病不找醫生看去,兩塊爛藥膏頂什麼用?”

他嗬斥道:“你小赤佬懂什麼!”雖然洶洶,卻有掩不住的羞愧。他是個體裁縫,沒有公費,也沒有勞保,家裏有個頭痛腦熱,總是說了病狀央求客戶去醫院要藥呀湯呀膏的。兩天來,他一直在盤算這樣求來的能不能消災。他不僅是要省點錢,而且覺得這個習慣不該打破。

兒子還是孝順,撕下膏,包了指,拔腿時沒忘給他一個刺耳的勸告,足以顯示出他的早熟:“你再堅持下去,以後藥膏也要不到。”

他很有點生氣,還是消了氣,心靜總比心躁好。他見過,前樓人家打麻將,水桃摸到一副好牌喜不自禁,當場一命嗚呼,他才不會喜怒過頭。膏藥雖有清涼,但似乎沒起什麼作用,疔仍在一味暴突。他豎起那根指,目光周遊著看,仍不能下決心去醫院。心裏出沒著幾分委屈,黃毛兒子說得輕鬆,可是改樣就那麼容易嗎,老話說人過三十不學藝,他從小跟老父學中式裁縫,一針一線糊了四五張嘴,磕磕爬爬到了四十,哪裏說改就能改,像脫一件舊衣裳換一件新衣?

他站起來,抖一下身子。前邊一方水泥地,讓西斜的陽光照著,顏色紅得奇特,像一塊絲絨布。他想,沒準就會好的,這是上天看他生意清淡,弄個災來磨他,等到災消後,說不定中式會旺一陣。

“日子忒慢悠。”一個聲音蒼老遒勁,他吃一驚。阿秉轉頭看,那塊絲絨布上立著一個人,虯棍一般,是他的老爹。因他穿著玄色衣,那方地的顏色也映成別樣。老爹的褲管到膝蓋,露出底下由於曆經年歲而堅硬得像火蛇皮的皮膚。

“日子忒慢。”老爹說,“轉角那排房子拆掉,顧老太那年死的,不過五年。”因為眼力衰退,他早已無法拿針線,因此他活在這個世上有些稍稍的羞愧,他不明白為什麼還是吃得下睡得著,偏偏眼力先壞。

阿秉說:“顧老太是我們的老主顧,每個季節都要摸上門。”他清楚地記得,將到傍晚的時分,老太一頭美麗的銀發就在他小小的鋪子裏閃出動人的光芒,服侍她的劉媽挽著個包袱在身後,等包袱打開,裏麵都是煙青色、古銅色的好衣料。他還記得,拆房那年突然發生衝突,老爹剛巧從旁邊走過。有一方吃不住打,往外撤逃,猛地撞上老爹,看閑的人都以為一場慘案將發生,沒想到老爹就地一個打滾,趁著滾勢立起,一點事都沒有。

阿秉想,要是換在今天,可能翻不過來了。

老爹說:“金先生這次一定要去了,輸液兩天了。我碰上他的兒子,送進醫院又送回來。日子忒慢。”

阿秉又吃一驚,很快發現,吃驚的好處是能一時忘掉疔的突跳疼痛。他說:“真那麼急著要去?”這就遇到一個難題,金先生是剩下的為數不多的老主顧。他有一件襖在這裏,因為天一時不會冷下來,阿秉沒有緊著做。是一件對襟的薄絲綿襖,從上到下12個結扣,都要用料子滾成龍條,細細密密縫:上。這是款式考究的一神,做成了卻是極有古韻的,老爹一生中也做過許多件,可是到頭來沒有一件為自己做的。金先生是叫人送來的,料子上有銅板大的點子,迎光一抖,就似有一股紫氣透出來。

現在阿秉真有點緊張了,他不能落在金先生之後,12子的對襟襖怎樣也應該叫他穿上一穿。要是無病無災,他斷不,會有半點含糊,夜裏不睡也不能辜負了老主顧。疔又一陣跳,像牽著他的心尖。阿秉就直起頸,發布道:“明天一定去看醫生。”

老爹說:“金先生一定要去了,他的兒子口口聲聲這般說,不會假。”陽光又斜了些,那方亮著的地就有點走形,像是那塊布扯歪了。扯歪的布上紮著老爹兩條叉開的腿。

阿秉一夜天幾乎沒合眼,食指雖然火辣,但強作精神,勉強捏得住針線,又不敢半點差錯,比平時慢出許多。等到窗外像碗底一般發青發白,大祥已經成個七分了。阿秉的嘴弄成喇叭狀,吐的氣渾圓滴溜,他擰了下滾圓的身軀,很有點信心。他的身子上下一般粗,處處伏著緊密的肉,經得起熬。

疔好似也沒昨日烈了,阿秉卻不敢不看。去了醫院,醫生給他塗了紅水,又叫他半穿半脫褲子,紮了一針。回到家裏,又不覺得減輕多少,便想這次光顧可能還是冤枉的。綠豆煮的粥一連吃了四大碗,抹了嘴,上板床睡,一時打響呼嚕,滾雷一般一個追趕一個。兒子噘著嘴,逃到屋外去耍。老爹搬一張竹椅,背著他坐卞,由著雷在他脊梁上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