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紫綢中式襖(2 / 3)

一覺醒來,已是午後,阿秉哪敢拖延,連忙伏到案板上去,除了撒尿,再也沒抬過屁般。到了五點左右,大樣居然就成了。這時,馬路上熱鬧起來,無其數的自行車蜂擁著從這邊過來,又有無其數的蜂擁著從那邊過去,車鈴打得比雨點還密。阿秉收回目光,一柱陽光斜進屋裏,格外分明,數不淸的塵埃在裏麵翻轉飛騰。他覺得兩個景有點像。

阿秉站起來,把大樣疊好,用報紙細心包了,夾在腋下,說“我去試樣了。”老爹車轉身,竹椅格格響,他點了頭。

阿秉走出弄堂,一拐彎,就是一個時髦的服裝新店,裏麵放出震耳欲聾的流行歌,他低下頭就要過去,沒防聽一聲喊:“阿秉師傅,哪裏去呀?”抬眼看,小老板一身港派打扮,抱著雙臂,探出頭來問他。他隻得停下,笑著說:“隨便走走,走走。”小老板不用手,就那麼嘴一擠一擠,斜叼的煙就從嘴左邊走到右邊,爾後用手接了,說:“我看阿秉師傅生意錯不了,一臉喜氣洋洋,你們大家看是嗎?”神氣地環顧四周,滿店都是呼應聲和笑聲。

阿秉不敢告實,隻說哪裏,哪裏。剛想開步,眼光一溜,卻見他的兒子躲在店堂角落裏,身上穿的是店裏的廣告服,不由戳出手臂,說:“你怎麼也鑽到這裏來了?給我回答!”就有人說:“小阿弟呀,快回家,你爹要燙香洞傳衣缽了。”於是哄堂笑。

慢慢地步子緩下來,金先生的家也到了。敲了門,就有人來開。阿秉發現後灶間裏站的坐的已經滿了。原來金先生是大家族,鄉下的外地的都已趕到。又是知名人士,因此就有組織的和有關方麵的在廳裏房裏陪候。阿秉發覺這幢房子裏沒有他的立足之地。就著急,連忙解釋他的來意。

阿秉忙鬆開腋,紙包滑到手上。他唯恐人不見證據不相信,兩手拎著樣在胸前比試,說:“這就是衣樣,絲綿還投有填實,因為試過後要再改的。這裏都用行線連著。”

聽的人就顯出哭笑不得狀,有幾個忍不住要開懷,想到氣氛不對,即用手捂住嘴。這裏動靜,上麵就發下話來:“有人來了嗎?”樓下就答:“是有人來。”樓上再問:“是醫院來人嗎?”樓下答:“不是,是裁縫。”:

阿秉鑽到空子了,腋下重新挾緊,往上走。底下人張開手要攔,也不認真攔。樓梯上暗蒙蒙的,不甚明了,到了二摟,當麵一個女人擋住。那女人約摸四十多歲,戴一副白框架的眼鏡,鏡片後也是白色居多的目光。

阿秉猜想是金先生在川地工作的女兒,又把腋下的拿出,比量著向她解釋。女人沉得住氣,不漏一點聲色,指一個地方讓他站著,就又上樓去了。

阿秉隻好站住,就把目光隨便地轉轉。後房間裏已經在籌劃掛被麵了,一條條五光十色的被麵,疊齊了,放在箱子裏。隻等時機一到掛出。三個女人在那裏,領著兩個兒童,指指點點,說這條皇派,那條水色,神情自怡。阿秉知道金先生不會帶了去,不過炫耀一時,還是留給活人,娶媳婦,生兒子慢慢用。

這樣等了一會,不見人招呼,阿秉顧不得了,又往上走。到了三樓口,頓覺光線亮了許多,白鏡子的女人正和幾個男人在說話,見他上來,便指著說:“喲,就是他。”一個男人說:“不是亂彈琴麼,這個時間試什麼樣。”另一個也搖頭:“真正是天方夜譚了。”

阿秉覺得食指又在突跳,知道關鍵的時刻到了,壯大膽說:“怎麼可以不試,我做裁縫幾十年,凡是大做的,沒有不試樣,盡管金先生的體形都在我腦子裏,還是試試的精確。”男人打斷他,說:“誰同你說這個?已經到這個地步,還需要嗎?”阿秉說:“當然需要。金先生定下的,就是因為需要,隻要還沒咽氣,就不能說不需要。再說,我家兩代做裁縫,從來沒有不守信用的。”男人閉了嘴,不跟他講。

已經到千鈞一發了,阿秉靈機一動,說:“不用爭,我們隻問金先生本人,看他什麼態度。”眾人相互看看,不再說,狐疑她看他進屋。

阿秉踮腳走進屋。金先生睡在一張又大又寬的床上,被子蓋到頷下,都說已昏了許久。他走到床前,從腋下拿出,兩手捧著。張開嘴,聲音卻抖起來,他大著嗓門,連問幾遍。

金先生徐徐開眼,眼裏就升起星點活氣,親切地一跳,這是阿秉極熟悉的。他心頭一熱,止不住流下淚,他此生再也不會忘記這親切的活氣。他回過頭,快樂地喊:“同意了,金先生同意了。”

屋裏屋外的人還是不肯鬆口。就有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走出,分頭同大家說話,意思是現在救和不救已經一個樣,所以試試大樣並不礙事。這才慢慢靜下來,冷眼盯住阿秉。

阿秉真想朝眾人鞠一個躬,一時不知怎麼是好。忽然想不能浪費了時間,忙把大樣攤開,兩手拎住肩處,輕輕一抖,光澤閃爍,一時間,他覺得屋裏已經紫氣縈繞了,上麵的環也順溜滾,發出悅耳的聲響。他放下衣樣,一手抱住金先生的頭,一手托住他腰背,扶起。金先生輕了許多呀,不過是個把月。他輕身輕腳,像是扶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他從沒給人這般試過樣,又是感動又是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