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紫綢中式襖(3 / 3)

阿秉把金先生的一隻胳膊插進袖筒,才發現另一隻胳膊上在輸液,他想去摘那個瓶,卻夠不著,急著喊人。那些冷靜的看客一時都不動,好一會,白眼鏡的女人才走過來,從架子上摘下瓶給他。阿秉就把瓶先從袖窩裏通過,那一邊沒上袖子,剛好能通過。那女人就在旁邊做幫手。

橫裏試了,試直裏。阿秉心一驚,頭上就冒汗,大聲說;“幸虧我來試一試,肩上須減兩分,金先生瘦下這麼多,不然太不合身了。”

看客都有些懶懶的了,誰也不搭腔。

事情有點奇特。試樣回來,食指就不怎麼痛了,剝開一角布看,腫也有些消。不知是不是醫生的法道,但是阿秉寧願相信是去了金先生家才消了災。

阿秉有心要趕快,又格外地要做好。坐在案板旁,似座黑羅漢,袒開前胸出氣,兩腿卻捉對攏緊。細細密密地一針一針縫,連裏子都用手工。原來是要趕時間的,現在反比平時都慢。一邊打聽消息,聽得說馬上要斷氣了,又說好轉了,可能是回光返照。到後來顧不上聽了,隻是急如星火趕。

老爹不歇息,坐在竹椅上,不遠不近地看。漸漸的,視力衰敗的眼裏就有動人的光亮,說:“好阿秉,你手藝不賴呀,比我那時做得好。我最近做這樣的一件,已經15年了。日子忒慢悠。”

阿秉受了鼓勵,更不敢怠懈。等到疔完全消彌時,衣襖成了。阿秉搖搖晃晃站起,又一頭栽在案板上,再站起。知道不要緊,不過是缺睡眼花。

於是上了衣架,高高掛起,阿秉隻覺得自己一陣一陣發抖,再看老爹,也不自然。不肯拖延,當下搶了衣襖去金先生家。

敲開門,一個男人認出阿秉,說:“晚了,過世了。”阿秉驚問:“什麼,仙去了?”立時眼熱,淚水奪眶而出,倒不全為金先生,也為自己的辛苦功夫,為失了主的紫綢襖。他醒悟了,拉住男人說:“叫他穿著這件新襖去,可以嗎?”男人說:“那要問作得了主的人。”

正這時,白眼鏡的女人走出,男人說:“你問她就對了。”阿秉就有些怯陣。那女人聽了,冷冷一笑,說:“虧你想得出,叫他穿這件老派衣服走。要開追悼會,瞻仰遺容,各方人士都來。叫他的最後形象是這副模樣?”鏡片後的白光連成一片了。

阿秉再想找理由,那女人已經掉頭了,對一個老婦吩咐道:“等我收拾過遺物,三天後叫收破爛的來,不要的統統收去。”

紫襖還是在天花板下掛起,屋裏就氤氳著迷蒙的紫氣。可是阿秉卻快活不了,他不是搞展覽的,做了衣服就是為了給人穿,現在衣服做成,穿衣人卻消失了,他才確確實實覺得世道於他不利。

外邊已經陽光亮晃晃了,他才從案板上翻身坐起,腆著肚皮,不去漱洗,幹坐著剝眼眵。過去他從來趕勤勤快快,聞雞起身的。午後,也不做活,拖著步子到馬路上去兜遊,睜大一對小眼。回到家裏卻說不出印象,其實什麼也沒看進去。

老爹看在眼裏,說:“阿秉小子,不要學邪呀。”

一天夜裏,阿秉睡得混沌,偶爾醒覺,聽見窸窣聲,卻難睜跟,又咣啷聲,強揉眼撐起。天宇間坐定一輪曉月,差遣脈餘進窗來,屋裏就有幽忽潮潤的光暈。屋當央站著一個人,轉過身,把胸朝著他,又轉過身,把背對住他。阿秉定睛看,那件紫襖就穿在他身上,一個個玉環琅琅地流動。阿秉毛發悚然,以為金先生的幽靈進他家來穿衣服,差點叫出聲。

穿紫襖的人說話了,是老爹。

“這件衣沒有主顧了,我穿了去。我一生做了不少12子的,沒有一件是替自己做的。起先沒有錢做,後來想不到做,後來沒有眼力做。”

阿秉說:“老爹,你穿了去正好。金先生原先比你胖,後來就瘦一廓了。”

老爹說:“我不會白穿你的。還有一筆錢藏著,給了你,就作衣襖的工錢和料子錢。”

阿秉說:“老爹怎麼說這話?”

老爹說:“我不需要了。當裁縫出功夫,就要給工錢。”

阿秉沒有多說。他覺得,老爹的錢其實是該付給他自己的。阿秉的手藝是老爹傳的,老爹不過借他的手和眼力,給自己做了一件紫襖。

沒有過很久,老爹死了。死時幹脆,無大痛苦。鄰裏都感歎,身子還硬朗呢,怎麼說去就去了。當初的目擊者就回憶不久年前他在水泥地上翻筋鬥。

於是喪事就辦出了氣氛,裏弄裏的每戶人家出了份子錢,在一家中檔子的飯館吃了豆腐飯,熱熱鬧鬧八桌。

老爹平平整整躺在那裏,12子都扣嚴了,一直扣到頸上,把下巴高高抬起。

阿秉站在火葬場外的場地上,他看見高高的煙囪裏噴出嫋嫋的紫煙,在澄藍的天空中飄遊,覺得就是那件紫綢祆。同時,仿佛聽見了蒼勁古曠的聲音:“日子忒慢悠。”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