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放映隊軼事
場部放映隊就兩個人。我和師傅張羊眼。
碰上放電影,我們懶洋洋的,並不起勁,因為翻來覆去就是那幾部片子,觀眾隻有一、二成,有時幹脆敞開大門。
起勁的隻是張羊眼,而且隻有在開映前的十分鍾。張羊眼這人怪有意思,要是另換一人有這缺陷,大抵是不願顯眼的。可他不,每放電影前,他都要上舞台趕孩子,嗓門高得像趕牛犢,仿佛這是主要的,而放片子倒在其次。接下來,他在放映的小屋裏連打哈欠,懵懵懂懂放片盤,或者一古腦推給我。他斜坐在影箱上,時不時說兩句,同我猜食堂夜點心會做什麼。
那天上午,他興衝衝跑進我的宿舍,進門就喊:“坐家,有特大喜訊。”
我隻顧自己做小鍋飯,不睬他。
他扳住我肩膀:“你不信?”
我推開他說:“有話盡管講,你還能不讓人做飯,老天不打吃飯人。”其實我不高興的是“坐家。”張羊跟早年在部隊的攝影隊幹過,對藝術家要深入生活是深明其理的,因為我寫過幾篇散文,他便封我這雅號,那意思似乎是時時提醒我,當作家,決不是坐在家裏,常令我哭笑不得,倒顯出他理論的正宗。
他張開口,彈動一下舌頭,卻合上了。“那就等一會說吧。”他上前一步,掀開小鍋蓋,一隻剛澆上醬汁還沒染紅的腳爪,安臥在湯水裏。他便說:“僧多粥少。”這又是他的慣例話,不一定他就想吃豬爪,然而總要說說的。
“好,你就靜心對付豬爪,有空了就到票房來。”他用右掌撣一下左指,左掌撣右指,便出門去。
我本來是消極的,但看明他吊胃口,徒然湧起情緒,放棄了對豬爪的興趣,“通通”追上去。“有話痛快說,不要打啞謎。”
他努一努嘴,看定我,這時,他的一隻好眼睛驀地放出光彩,奇異的亮,是我從沒在他眼裏看見過的,好像在崢嶸、幹枯的岩石間打轉,發現了清洌的泉水。那永不是潺潺流淌,而從脊石上跌落,跌宕激越,很有動勢;邊上一隻假眼卻冷冰冰的,不給人任何生命的感覺,由此我馬上想到,對於用眼睛說話的人來說,單目人的眼神至少要比雙目人豐富一倍。
“告訴你,今天我弄到好片子了,絕嶄的!一個星期前我就聽到風聲了,沒告訴你,實在說有私心,怕大話說在前,到時候沒撈到手,你小子不罵我二百五?昨晚我攔一輛卡車顛顛去了,進縣影片公司一看,好家夥!屋子裏都不用燒爐子了,一個個臉上淌熱油,還在粗脖子爭吵,都瞄上了。”一陣寒風卷來,張羊眼縮縮脖子,拉一拉帽沿,“片子除了在縣上放外,隻空餘一天,馬上要拉走的。我定一定神,心裏有了底,甩雙臂劃開眾人,到了屋中央,說,這是多少年來的頭一次,最要緊盼是放映質量過硬,不能給片子造成絲毫損壞,這樣信譽好了,下次還輪得上我們,要是哪個毛手毛腳的出紕漏了,以後就絕了希望,接著就掉頭一個挨一個問意見,等大家表示讚同後我掏出雜司往桌麵上一摔,墨綠封皮的,文化部五六年發的,二級放映員,還有假的!滿屋子都傻眼了,醒過來後都罵我奸、滑,連老朋友都罵,還有的咒我另一隻眼也撞瞎了,換羊眼珠。我不同他們理論,當放映員誰不想放好片子?群眾見了你像捧一個寶物,拿好菜好酒供著,當然得意。我知道好幾個場的放映員來之前都說過大話,他們回去挨的罵要比我受的凶得多。愛來再來兩句吧,我不往心裏去,隻當搔癢癢。”他抬起一條手臂。繞過頸子,在另一側搔搔。“我立即打電話給李科長,先告訴家裏做準備,緊接著上車,差不多抱著片子回來。”
我頓時樂了,剛才的不愉快早雲散了。“好一個鬼主意,好個綠派司,平時聽你胡吹,真起上作用了!”說著我捏住他手腕,要翻兜找派司看。平時他沒正經的時候,因此我當徒弟的也少有規矩,然而此時卻頗具敬意。
“啊喲喲,要把人撕碎嘛?”他叫著躲閃,終沒把派司掏出,換了一副嚴肅嘴臉:“李科長吩咐了,雖說電影也是社會主義國家的,但終是外國人,免不了有汙耳目的東西,一定要小心放才是。再則,我們前身是勞改農場,現在還有刑滿釋放人員,麻痹不得。”
我並沒把告誡放在心上,可能因為年少氣盛,對“小心”,“麻痹不得”一類總是聽不進。我回屋裏熄了煤油爐,剛要出門,忍不住又翻轉,從鍋裏挾出半酥不透的豬爪子,狠啃兩口,直到牙齒告饒,要求罷戰,才悻悻離去。
等我到了小小的票房,才知道張羊眼已把一場電影票分攤得八九不離十了。他端坐在一張褪了漆的長桌前,桌上放著三長溜票子,每一溜都有五六攤。票子有黃有綠,黃的是次位子,綠的是好位子。每攤有幾十張票子,有的是黃多綠少,有的綠多黃少,也有近乎全綠,全黃。張羊眼全神貫注於這一活動,就像我小時候麵對一捧彩色的遊戲棒,抖抖的去挑動一根搭連的,連呼吸也是屏住的。他似乎是不踏實,又伸出手去複査,獨眼裏的目光便隨之極有情致地活動起來。它仿佛是一匹小動物,在每一張顯現的票麵上跳動嗅聞,從一張跳到另一張,步子非常之敏捷,動作少有之輕快,不用擔心趕不上票子的翻動,也不用擔心它沒嗅清位子的號數。後來,它跳回張羊眼的獨眼窩裏,他長哼一聲,像是呻吟,實際是得意,於是,他微晃著腦袋,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像農人收獲了滿囤的糧食一樣得到享受。
我明知道分票上是大有學問的,有意攤開了巴掌去抓。我不明白這年頭自己犯了什麼毛病,老喜歡同人作對,別人說好的事我非要挑出刺來,說不清理也要硬辯一氣,仿佛這樣才能證實自己存在。安靜下來想,疑心自己是思路怪特的人,又疑心是無處發泄的青春活力作祟。
“莫抓亂,莫抓亂,”張羊眼急擋我的手,看沒擋住,忙張開雙臂,護住桌麵,又用背擠住我。活像一隻紅臉的母雞展開翅膀,一攤攤票子便是待孵的雞蛋。
我鬆了手,有意笑著問:“發票子不是來一個單位發一個單位,用得這樣勞神嘛?”
“坐家呀,你真是坐家!”他說,“發壞了票子,還不如不放這場電影。李科長一一關照,機關的都要發綠票子,一張不能少,各科室頭頭腦腦的要標出姓氏,都要雙份,進大樓辦公的都覺得自己是個人物,分管全場二萬人的吃喝拉撒睡,你能在娛樂上虧待哪一個?汽車隊的更得罪不起,書記接下來就數司機,你不經意得罪一個,半道上把你同片子扔在野地裏,找鬼去!學校教師什麼事都挨不了先的,但看絕嶄電影是同知識有關的事。不開眼界怎麼教學生?這事我作主了,不過不用給綠票子,黃票子就行,能看上他們就滿足了,人都知道自己的份量。那些二勞改自然輪不上,不過幾個管教隊長該慰勞,他們跟著風裏雨裏轉。打仗的先鋒,往往食不上皇祿,看片子不冤枉,但不須多,幾張黃幾張綠就行……你不急,你的我早留下了。”他伸手進內衣兜,窸窣響一會,摸出幾張票來。
我接過一數,五張,三綠兩黃,嘴裏含糊兩聲,不多說了。本來我不過是瞎鬧鬧,哪能比他更有見地?
近傍晚,我離開禮堂往食堂去,聽到一聲高喊。抬頭迎麵大道上,走來幾個鐵兄弟,他們突地撒開腿,嘩地到了麵前,圍住我,像找著了救星,頓時打開雜音喇叭:“有嗎?”“給哥們留著嗎?”“幾張?”
我明白消息不脛而走了。我原先在分場時有一幫患難的鐵哥們,那時青年都是極重義氣的,我缺什麼衣服,打開你的箱子盡管找,見合適的就往身上穿,不算偷。寧願把小碗小盆扔掉,端大臉盆上食堂打菜,十來人圍著吃,隻用一把勺,那才叫有滋味。後來,我調到場部電影隊,自然是高升,怎麼做得勢利的小人?我一幫鐵哥們也自豪,同別人胡吹時便說:“我場部有人,你有事辦盡管開口。”倒像是我進大樓坐了一把交椅似的。當下,我顯出極從容極有城府的神氣,手一揮,對鐵兄弟們說:“先不說,進食堂吃飯。”
他們一對眼色,知道有份了,歡天喜地進去。照例是我掏飯菜票,他們毫不推卻,呼嚕呼嚕吃,幹一天活,又空肚子趕二十裏,早餓慌了。等飯足湯飽,我摸出票子,他們接了,看時光尚早,到場部各處閑逛去,平時都不容易來的。
我獨個回到宿舍,不知幹什麼好,隨便翻弄物什。似乎有敲門聲,住了手聽,沒有了,再翻弄又有了。我上前猛一拽門,果真立著兩人,我霎時間張嘴說不出話。那兩人是分場裏的女知青,側著身不敢正眼看我,一會,才有一個開:“說你,你住這裏呀……我們好找。”
我知道無事不登三定殿,尤其吃驚的是另一個沒說話的女子平時在分場是從不同男青年交往的,穿戴總十分清潔、悅目,放工了就端一盆衣物到池子邊去洗,男的同她搭話,她必是抬眸,粲然一笑,又聽說人是少有的聰敏,家教也好。她今日竟也登門求票,使我大大興奮。不能滿足她,還算放映隊一個人物!
我掏出一張剩餘的黃票,塞進她們手,隨即便去找張羊艱。此時我才知道張羊眼鬼,哪裏都沒有他的影,放映室裏的準備工作是早做好了,他不像我傻,早躲開去了。我尋得口鼻生煙,才在鍋爐房的小屋裏找到他,他正在烤火斟酒。沒等我說完,他就罵我傻蛋,說都這樣再印千張票去。我奪過他酒杯,瞪出眼睛,哪裏還有請求樣子。他搖頭,半天才在衣兜裏細細尋,掏出一張綠票換回酒杯,在我背後嚷,休要再起半點念頭。
我鬆鬆爽爽把綠票交給不曾說話的姑娘,特地加上一句:“這由你坐。”
我辭了她們,站在大樓前一塊髙台上,往野地裏望,大吃一驚。一條公路大道橫貫場部,東西兩頭有數不清的人湧來,先是散散幾個黑點,空了一段,便是長長的一線,緊接是黑壓壓的一片。夕陽剛剛墜入地平線,空氣分外明晰,還沒到昏黃時分。褐色的野地裏,也有散兵線漫來。
我的慌張是顯而易見的,誰敢保證這人流中沒有我的鐵哥們,沒有那個不愛說話的姑娘一般的人物?而我的票是不會再有一張了。我除了佩服張羊眼的先見之明外,一時急於找不到躲藏處。正在額頭淌汗時,肚中咕咕叫兩聲,便無緣無故痛起來,我急忙揉,不見輕反而有加劇之趨勢。我自然想到出恭,以往也有拉屎醫肚痛的經驗。上哪裏呢,道房那個新砌的大廁所斷不能去,堵在裏麵就是甕中捉鱉了。我目光飄開去,生出一個主意,頓時心中一輕鬆。我提肛憋住了,起勁往野地裏跑,踩在剛翻過的黑土裏,就像踩在海綿上,再往前是沒翻過的麥地,我運了運氣,跑過一堆麥秸,又一堆,終於在一堆背後停住,解褲,急蹲下,肚中立時舒服了許多。風是極和暢的,在兩襠間拂過,麻酥酥的,我想到人若沒有了廉恥便是極自由自在的。我放慢了節奏,眯起眼去欣賞眼前的景致。天空少有的淸澈,見不到一縷雲,一隻長尾巴的黑雀在不遠處跳,啄食著遺落的麥粒。隨著痛感減弱,我心情好起來了,啊喲,躲開是非地,找到世外桃源了。我輪流著蹲酸的兩腿,不緊不慢的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