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放映隊軼事(2 / 3)

麥秸堆後忽然有響聲,我不及起身,忙掉轉屁股,喝道:“誰?”

嚓嚓響聲即刻消失了,不一時又起,繞著麥秸堆走著圓形,漸漸近了,再消失時,我視野裏便出現一個男孩的圓大腦袋,由細長的頸子支著,使人聯想起蒲公英的花團。他穿著中式領子的棉襖,灰色的,舊了,這老氣橫秋的樣式同他的年齡極不相稱,顯見得是大人衣服改小讓他穿。他一手提一把齒耙,一手牽一隻筐,裝著半筐碎斷的麥穗,那嚓嚓聲便由此發出。

男孩睜亮烏黑的大眼,不轉神地看我。那發問的目光讓我不好受,他不是看清了我的勾當,何以窮盯不舍?在我的記憶中,沒有被孩子這樣看過。再細觀察,發覺他的興趣不在我的野外出恭上,而在我人的本身。

我倉促收拾,起身,問:“你是拾麥穗的?”拾麥穗,當時幾近於偷盜公物,按場部頒發的文件,麥穗爛在地裏是公家的,拾回去填飽肚囊便是私人了。所以我自己不覺得,那問話已含著幾分追查的意思。

男孩並不慌亂,辯護的口舌頗伶俐:“這塊地今晚拖拉機就要翻掉,我所農機手說了,這時間隊上不會來收綴。不拾翻掉就翻掉了。要是今晚拖拉機不來,明天隊上收綴,我就交上去。叔,你說這錯嗎?”

我對拾不拾麥穗是不介意的,隻覺得他對答太聰明了,似乎有些狡黯。我轉了身,要走開去,他牽筐追上,擋住我麵,一隻手去捏圓圓的耳垂:“我認識你,知道你幹什麼的。”

“幹什麼的?”我起了警覺。

他不說下去,回身去筐裏翻,拿出一隻半截的蜈蚣鷂子。蜈蚣的頭用油筆畫的,很像,兩眼鼓圓、煞有威風,兩根須像豬棕搓成,染黑了,硬紮得很。他問:“你喜歡嗎;它會飛得很髙艱高。半空中傳來嗡嗡聲音,跟真的叫一樣。”他見我興趣不大,急忙從腰間掏出一把舊的水果小刀,又從筐裏抽出兩根柞木段,一屁股坐下,慌慌忙忙削起來,一邊不時抬眼向我告求:“我馬上就削,還差五根骨架,現在削不好,夜裏還削,明早還削,明白天它就飛起來了。”

我見他低聲下氣,舒心許多,實在說,我決不樂意一個毛孩在精神上占我便宜,他使上小刀,就變得專心致誌了。小刀柄上圖案已模糊不瘡了;刀刃還是硬亮的,他用刀很熟練,長的劈叉,短的快速切動,似有章法,不一會,一根拱骨粗具模樣。

他說:“你要喜歡,我就送你。”

哼哼,我心裏一冷笑,小鬼頭,果然狡黯,知道我幹什麼,鑽營來了。你想讓我吞下釣餌,吐不出來。不要我手頭沒有一張票子,就是有也不能給你騙去。這年月我常搞點惡作劇,幹些什麼要看情緒,也不管對方該不該捉弄。

“這玩意,不要!紙糊的,什麼稀奇。地上爬的,夢想飛上天去,再飛有老鷹高麼?一沒有風,就跌得狠哩。”我意識到自己說得無理,多麼霸道,卻不改口。

他停了刀,分辯道:“蜈蚣狠呢,地上的蟲子都鬥不過它。”

停了嘴,想想,小心而緊張地說:“爸爸說了,身子還可以做藥用。”

我覺得孩子提到爸爸時神態有些蹊蹺,卻不去多想,說:“那那你留著當寶見吧。”拔腿要走。

圓腦袋失了神,嘴食耷拉下來,先前的神氣早沒有了,軟軟地說:“就這鷂子,沒有別的了,沒有了……”我敢肯定如果他有珍重十倍的東西,也會不猶豫地拿來“送”我。這時,我反倒心裏一陣發酸,覺得把他心傷狠了,他還是一個孩子,不就是想假我手進禮堂麼,憑什麼注定他不能有這娛樂享受?如果我同他換一個位置,我也會這等的狡黯、放釣餌,而他,竟也會像我一樣刻毒麼?這一想,我仿佛透視了自己的靈魂,脊背上有潮意。而票是一張也不會再生出,不管綠的還是黃的。

我撇開他,匆匆走了。走好遠忍不住回頭,在蒙上來盼昏黃的暮色裏。他呆立著,隻見大的圓腦袋,其他的不甚分明。

禮堂門亭下的燈亮以前,早就擁著密密的人。人擠得多,喧聲卻不大,甚至很少有人問:“有票嗎,票多嗎?”同現在城市裏等退票的格局完全不同。他們隻要看對方的臉神,看鼻眼裏露出的情緒,就什麼都明白了。早來的人大多是沒票的,根本不存奢望,從哪一個人手裏退張票下來。他們在這裏等,僅僅是因為他們是從幾十裏外趕來,他們明知道不會有一張綠的黃的在場部等著他取就趕來了,他們每個人都清楚自己在二萬人場子中的位子,他們等,為的不能對不起自己,因此,心理上總想靠禮堂近呰,再近些。人群中不僅談話少,咳嗽也不多,這樣的等待會使人變得少有的冷靜、忍耐、理智。

“閃開、閃開!”燈亮不久,李科長領著一隊基幹民兵來了,一個個都很年輕,有的唇上的胡髭都沒長出,一雙雙眼裏閃爍的光彩要透出來,我同張羊眼也跟在後麵。

李科長踮著腳,往四周一望,嚴肅地對我們說:“各盡責任,不要疏忽大意”於是,青年民兵霍的散開,聚起,排成兩條麵孔相對的人牆,兩牆的窄空間隻能勉勉強強擠過一人。大有走深穀隘巷之感,我頗覺好笑,然而對李科長的苦心也不指責。低矮窄小的禮堂自然容納不了黑壓壓的人群。更要緊的是,這裏曾經是勞改農場,後來知青來了改為國營農場,但還留下不少刑滿就業人員,如果讓他們有一個混進來,看了這絕嶄的電影,豈不是政治事故?這是忠於職守的李科長再三,強調的,但何以就算得政治事故,一般人並不去細究,然而,不:細究的事並不妨礙他們嚴格執行,雖然牆上的語錄明白寫著,要多問一個為什麼。

於是,進場的人早早把黃綠票擎在手裏,在窄弄裏緩緩前一行,不斷接受左右的警惕目光檢查,有的煩了,一路上唱著:“有票、有票。”到門口,便交於我或張羊眼,待我們撕去一半還他。我們也不能有恃無恐,李科長就立在背後,鷹隼一般目光落在我們手上。

我的鐵哥們大模大樣進去了,那個不愛說話的姑娘把票交到我手裏,又是粲然一笑;不少人都進去了。但是,門外圍著的人卻越加見多,昏黃的燈光隻照著貼近人的前身,爾後的黑地裏顯出憧憧的人影,似無邊際的。我仿佛聽出人影中有一種澎湃聲音,隱隱約約,似是說話。似是吐氣,細聽卻什麼,也沒聽清。冷一瞅,見大腦袋的男孩在人群裏盯住我,右手提在耳上,兩腿叉開,癡癡迷迷的。我剛想用目光招呼他,張羊眼在耳邊喝道:“中什麼邪了!”醒過神來,眼前早立著幾個擎票人。待我忙過一陣再看,那位置上已經沒有了男孩,不知是他離開了人群,還是人群淹沒了他。我覺出悵惘,進而覺得自己無趣,甚至想到寧願張羊眼沒有綠派司,寧願他不賣力氣,寧願禮堂內隻有一二成觀眾,至少我心靈上自由自在。

突然,“牆”的頂端發出騷動,李科長延長頸子去看,還沒看明,騷動就到了我們麵前。兩個敞胸的漢子在前麵開路,後邊跟著十來個男女,大半手裏不擎票。我去攔,已認出是汽車隊的司機。關於他們在這個地方的威風是不用多提的,有人看見,有在路邊搖著紅牡丹煙央求他們停車的。而且打頭的兩個又出身於總場有門第的家庭。張羊眼賠笑臉問,票已經發出。難道沒有到他們手裏。

回答是,來了親戚,票不夠分。張羊眼轉過頭,好眼裏的光去李科長的臉上尋他的眼睛,兜幾圈才找到。後者齒縫裏透出一股風“放”。

十來個人剛進場子,黑呼砰的人群忽的全擁上來,來勢之猛之烈是我們沒想到的,好像堤壩突然決口,浩蕩的洪水洶浦而出;又像巍峨肅然的雪山被偶然的因素牽發,天崩地陷的雪崩開始了。窄“牆”早被撞塌、衝碎,李科長被抵在門後,臉煞白,揮著手呼不出聲來,我擠進去,拚死勁拔出他,脊背貼著牆根往外移,不敢和人流相撞。張羊眼先要去攔,被衝得站立不穩,羊眼珠從眼窩裏滾出,急得他滿地亂摸,幸虧他運氣好,沒幾下摸到了,竟沒有踩碎,躲一邊,在衣襟上蹭幹淨,璧還原位,再不去攔了。

等李科長打急電,叫來武裝部大隊人馬,雪崩差不多自行結束了。來人團團圍定,禮堂內早已人山人海。執行了幾項措施,終沒清出幾個人來。頭腦們商量再三,還是決定放片,門鎖死,再不允許漏進一人。

我在外麵輕吐一口氣,漫步欲向放映室去。禮堂內響起輕曼的樂曲聲,張羊眼已幹上了。四周的人也散盡,月亮離開樹叢,搖搖地升上天,幾許清亮,幾許悠閑。

我偶然發現,月光照亮的窗台上,貼著一個身軀,細看是小小的身軀,是他!我心中一喜,接著又生出一重難過。

“這裏有漏縫,我伏在這裏聽聲音,曲子好聽!”男孩帶兒分討好說,他樂意把他的發現告訴我,但又夾帶不安。

“剛才你為什麼不進去,不趁亂擠進去?”

“我擠的,低著腦袋往裏衝,我力氣小,擠不動。”他苦苦地咧開嘴,“人家踩我一腳,我跌倒了,好容易爬起來,皮踩破了現在還流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