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放映隊軼事(3 / 3)

我心裏說不出什麼滋味,呆了半天說:“真沒用。”雖然我衝著他說,實際上是講自己。怎麼會冒出這心思,一時解釋不清。

男孩卻誤解,以為是責備他,慢慢從窗台上爬落下來,往後縮縮,進了牆根暗處,這時,他的軀體四肢蜷成了一個圓團,加上腦袋,就成接在一起的一個大圓,一個小圓。

我的心翼驀地顫動一下,問:“你的父親沒有分到票子嗎?”

他看我一眼,奇異的目光讓人忘記不了。“他是二勞改”男孩如此誠實,令我吃驚。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不編一個謊話騙我?是因為他已經習慣於專政隊員的問訊了嗎;是因為世人所稱道的童心無邪嗎?

喲喲,什麼時候開始我學會歎息腸內熱?批判專欄我布置過幾回,我知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是上了另冊的,當時謄抄沒有切膚之感,現在才明白講的什麼意思。

“跟我來,”我喊上他,走過去推視覺的門,鐵桶一般箍死了。

男孩的眼亮了,說:“我不進去了,就伏在窗口聽曲子聽聲音,明天我找你,講聽到的聲音,你就講那時幕上的東西。”他這麼說,我越覺得今晚不讓他看上電影就不是一個人物,索興帶他進了放映室,張羊眼俯著身子,正在擺弄機器上的事,頭也不回,吩咐我搬片盤,久沒見他這樣起勁了。繼而聽動靜不對,他才揉揉眼睛,四下裏細看。“什麼,你帶進人來了?得到誰的同意啦?”他見我不動聲色。嗓門更響了。轉間意識到場所不對,又壓下聲音。他打開一隻長電筒,去男孩身上上下一照,叫苦不迭:“坐家呀,你真正是坐在家裏的呆子!你知道他是誰家的小子?你不認識,我認識。偏偏領他進這裏,不是砸我飯碗嗎?”

我拿定主意了,往小桌子一坐,屁股壓得破板格格響:“沒那個說法!你家小子能執一張綠票進去,安安穩穩坐下,你看看他!他比你的小子少半個腦子,還是少一條胳膊?我看他靈氣得多。”

那男孩子本來躲在暗處,聽我說,便自覺地走出,還有意晃晃腦袋。

“不行,不行,這樣的教訓還少,我不能再犯錯誤。你想想,我抗美援朝時參加的,要資格有資格,要技術有技術,要不是……還在這裏混?”

我低下聲求他,他說:“你們年輕人經曆得太少了,就會講義氣,講感情。感情是個好東西,迷了它眼窩裏總是濕濕的,不過不拿一個硬東西卡住它,還不知哪一天已經走到斷橋上。”我來硬的,說:“不管他同意不同意,這粧事幹定了。”

張羊眼把臉伏進掌裏,掌慢慢移開,獨眼的光似乎是落在地板上的一道裂縫裏,不一會,我覺得屁股下的破桌在抖動,低頭看,他一隻腳踩在橫擋上。後來,他湊近我耳朵說:“門上、的插銷壞了、插不上,沒準李科長什麼時候上來。你真要這樣,就到外邊守著,有事先擋住。”

我倚在壁板上,身後傳來隱約的曲子、對話、海濤,我不去想它們。麵前是另一個天地,大摟走廊的這一頭到那一頭,空無一人,每個辦公室都暗著,唯有空寂伴陪著我,然而我心中並不空寂。自以為做了一樁有價值的事,但到底價值在哪裏卻不清楚,而且也不願去想清楚,隻想著一幕:我一五一十告訴鐵哥們聽,他們斟滿酒,我喝第一口,眼前晃著翅起的拇指。一塊烤熟的麅子肉遞上來。

久久地,我眼前迷糊了,腦子發沉。又不知過多久,一陣:喧鬧把我驚醒,聽得張羊眼在放映室裏喊我,奔進去看,才知禮堂裏人擠,把喇叭線踩脫了,現在放的是無聲電影。我奔到後台,好容易叫開門,接上喇叭線,禮堂裏才安靜下來。

我又走回放映室,剛跨進門,張羊眼對麵立著,兩隻眼睛竟一樣地發死,無光,嘴張開著,露出一個黑窟窿:“誰想到李科長查上來了。他以為這裏出故障。壞了,正撞上……”

我四下一打量,男孩不見了,心裏一緊,神色卻異常冷靜隔了兩天,李科長才把我叫去。沒談一會,我知道張羊眼把底全兜出來了。我不怨他,他有一個壯實的老婆,據說曾經在園子裏追著打他,他有一個常淌鼻涕的兒子,為將來的前途擔憂。再說,當時是我抱著無懼無畏的氣概幹下的事,憑什麼要人家分擔?

李科長轉過臉,說:“讓我怎麼說,你呀,真正的糊塗…”一副很不忍心的樣子,沒多說讓我走了。

我心中悶氣,隨便走走,碰上一個中心校當教師的,是我一同下鄉的,談起才知道男孩的一些根底。原來他是關內一個省的,幼年喪父,無法生活,便隨母奔此地尋活路。而許多單:身勞改犯,刑滿後積銖攢錙,存起一筆錢,以建立新家庭為餘生的緊要事。男孩天性聰穎,又見多識廣,常能向老師提一些機警的問題為其他孩子所不能及。但他時常遭人嗬斥,一片陰雲移到頭質上,實在不明白為什麼。等他漸漸長大,懂得均是因為後父,便學得沉默寡言,離開同學,一人行動。然後畢竟是孩子,有時課上活動,他先悟出了老師的提問,便圓腦袋後仰,微晃,歡悅的目光飄過眾人,腳下也抖動起來。於是,有嫉恨者揭他的老底。他駭然了,大眼裏露出委屈、可憐、申辯的目光,身子簌蔌抖,漸而縮成一團,不敢再看別人。

我聽了半天歎一口氣,對我的同鄉說:“過去隻是說有背叛出身的,現在又聽到本是幹淨的,卻反而投到肮髒裏。為的什麼,隻為糊口填肚皮,到底一張嘴巴要緊,扼殺了孩子的聰明才智也顧不得了。文革剛開始。聽一些出身成份高的同學吵吵嚷嚷:‘哪個娘胎裏出來,怨不得我啊!要能讓我換一個出身,受萬遍災難也幹!’請他們聽男孩的事,不知道有何感想?”

我原來想跟了他去看男孩,轉念想見了麵自己又能做什麼,便折了回來。

又過一星期,上麵決定下來,擅自讓不妥當人進放映機密處,張羊眼也有不可推委的責任,責令書麵檢查。我呢,暫原分場,邊勞動,邊檢查思想,以觀後效。

張羊眼聽了,身一顫,像被針刺了一下,卻默默的,又平靜下去。

我沒有表示,心裏想,李科長真會選擇用詞,“不妥當的人”,既到意思又含而不露,難為他了。

連著幾天,都沒見到張羊眼,我以為他是躲我,但見著了也無趣,不過是表現自己一個不喪氣的樣子,便打消了念頭。一天早晨,我打起行李,等著分場的車來拉,空著手走了。

泥路上鋪著白白的霜花,視野內的原野大都光禿禿的,顯、得蒼涼。路旁荒草叢中嘩嘩響,踏出一個人,是張羊眼,提著一把鐮刀,而筐裏卻幾乎沒有草。

他立著,一手想來摸我肩,剛觸上衣衫,好眼裏的光忽的少了自信,手便也縮走看看,“真把我難煞,我們師徒一場,能讓你沒聲有息走掉?……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趁夜裏走到你宿舍門口又停住了,再邁不出一步,李科長就住我家斜對門。要讓他看出我們喝酒,會是什麼性質?……哎,難呀,憋得我一身汗。”

我看他掩了眼,動的是真情,便寬慰他幾句。

從懷裏掏出一隻酒瓶,擰下蓋,把酒斟進蓋子裏,遞給我。我辨過來,他好眼裏的光便遊蛇一樣從我的手滑到臂上,又滑嘴上。我把空蓋還他,他再斟滿遞來,說:“那天,說什麼我都該攔住你,還會有今天結果?怪我……”

我扭了頭。他歎口氣“罷,罷。結論還是沒死以後我找機會說說,興許還能讓你回來。”他頰上肌肉一動,想笑,但沒笑好。“這次你是重新深入生活,再叫不得你‘坐家’了。”

我領了他情,忽見空中有一隻鷂子在飛動,是隻蜈蚣,十三節骨架分分明明,隨風勢呈蜿蜒起伏狀,頭部時時有力聳動,兩須勁挺,似要尋敵蟲格殺。它在廣渺的空中遨遊。我依了繩索往下看,見著原野裏一黑點。

我不猶豫地向黑點走去。“你……你……”後傳來張羊眼斷續的喝聲,回頭看,他張了嘴成一個木頭人。

男孩已經脫掉老氣橫舊的棉襖,穿著布襯衣在裏奔跑,見了我非常高興,鼻尖上掛著汗滴:“它飛起來了!它飛得太好看,就是那天給你看的半截。你不相信它能飛好,……現在相信了?”

我接過繩索,掂掂手中鼓鼓的份量。縱情奔跑。我不斷改變方向。不斷走著各種奇妙的曲線,這樣,空中的鷂子便翻飛出奇麗的花樣。男孩跟著我跑,落後了,呼來一種稚氣十足的興奮的聲音。鶴子,你自由自在飛翔吧。我在心裏說。蜈蚣在泥地上出現並不能討得人喜歡,然而當它一旦成為鷂子在空中翻飛,多麼使人神往!空中是廣闊、無有阻礙的,它容得鶴子和一切自由的物什飛翔。…

我跑累了,慢慢和孩子聚在一起。他憶起那晚的情景:“我聽見門響,隻當是你回來。那壞一隻眼的師傅把身子擠過來。擠太緊了,險些喘不過氣,我喊了……我真傻,他是要擋住我,我早該溜到大箱子後麵去,”他雖有懊悔,但多的是調皮。我心裏慢慢升起一種莊重的感情,說:“以後你不用躲躲閃閃,有新電影就給你一張票子。”我在想,問張羊眼要,以我的名義,憑幾年的師徒關係,不把真情瞞他。要是他不同意,我就……他不會不同意,我相信。

“真的嗎,到時找你要?”

“不找我,就找獨眼的師傅。”

“那你呢?”他警覺地問。

在他真摯,隱約不安的目光注視下,我從容地整整衣服,隨便說:“那塊地麥穗沒撿吧。要翻掉啦。”他一眼不看,鼻翼在抖動,像要哭。我朝自己的路走去,腳步失去了自信。我以為他會夾著嗓子喊我,以為他會通通追上來。可是,什麼動靜,也沒有,隻有路邊枯草的窸窣擺動聲。

我走下一個崗,仿佛有異樣感受,抬頭,哦,那個蜈蚣鷂子飛來了,拂拂颺颺,順著風勢朝我的方向來了。它的尾巴拖著不長一段線,我準定是他弄斷的。

我站住了,等它。

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