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掛著的葡萄(1 / 3)

7.掛著的葡萄

久長的等待總給人種種疊亂的感覺,等到那一天終於來了,就像不知等了多少個日子,頭發都白了幾許,又像一天都沒等,接到消息那日子隨後就到,起點和終點合在一起,沒有中間過程。今天,百由的心情就有點這樣,他要去火車站接他的哥哥>家,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到後來說得清的隻剩一件,就是興奮。

今天他要開那輛翻修一新的上海牌轎車去接,也讓漂泊多年的哥哥風光風光。百由還沒長成人的時候,哥哥就去了新疆,在那裏結了婚,兩個女兒一先一後落地,後來又去了大豐農場,他在給弟弟的信中說鹹水海風不比塞北硬風好受。今天終於按政策遷回上海了,百由當然興奮。他懂兄弟的情分。他開的是一個團體的轎車,主要接送頭頭和上年紀的人物,並、不很忙。今天他抓緊出完車,含含糊糊說他有急事,一邊緊張地瞅著他的頂頭上司,怕他說出一個不字,哥哥就風光不起來。頂頭上司不糊塗,朝他一微笑,走開了。這不等於默認他用公車辦私事麼,彼此有數,犯不著誰替誰擔著責任。百由感激他,以後自有賣力的地方。

薛麗一已經在他家等著他了。見他進門,她淡淡地問了一句,你來了。百由嘴裏一迭聲說,來了來了,轎車也開來了,趕得正巧,外殼剛噴了兩遍漆,同新的一樣,裏頭的座墊也全部換過。他在屋裏陀螺一樣轉起來,東抓一把,西拉一把。薛麗一卻沒有說話,一張削瘦的臉上無甚表情,像畫家畫了一張標致的人像圖,卻不肯賦它半點生命。

百由覺得掃興,他讓女友一起去接哥哥一家,不光為了熱鬧,多一個人手,主要是想讓哥嫂看看,他有怎樣一個女友,未來的百由的老婆,這裏多少帶著炫耀的因子,不是因為她的形容,而是因為她的教養,她的有身份的家庭出身。然而百由未曾料到,現在他們兩個人,一個如同在火裏,一個在水裏,一水一火能並駕齊驅去接回哥哥一家嗎。他突然生氣了,說:“你要曉得,接的是我的親骨肉。你生的哪路氣,還是為買對蝦那宗?”

薛麗一翹動嘴角,複歸平靜,仍不言語。

他有些後悔了,不該提那事,無論怎樣說,總是哥不上路。那年他來信說買得到鮮對蝦,還有人可順路帶到上海來,薛麗一恰好見了信,便掏出錢說給父母買幾斤,還給姨媽捎兩斤。錢是寄去了,可消息就此斷了。百由發急,一再信催,恨不得瞪著眼趕到農場去。總算哥來了一信,說已經過了季節,便沒有下文了。薛麗一沒多說什麼,隻在百由一再為哥哥檢討的時候,她才說,何苦呢,為這點事他弄髒了自己。

百由發現今天有點不對頭,隻得改變計劃了,扔下話:“你要不願去,就這裏呆著我一個人去接回來。”他大步跨跳著下了樓,鑽進汽車,卻不把門關死,起動了,也不開走,一任馬達轟響。他似乎還在等什麼,那希望也似乎沒全滅掉。果然,他隱約聽到熟悉的步聲,接著,從低矮的車窗裏,看見水泥樓梯上出現了一雙秀美的腿,彈撥著芝麻呢的呢裙子,很有味道地下樓了。百由把臉朝著前方,他聽見她拉開車門,坐進後排座位,她細巧的鼻子裏輕輕嗯了一聲。

他開車走了。

火車站裏人山人海。他們停妥了車,就往裏擠,為了怕擠散,牽住手。人們有的往裏走有的往外擠,中間還夾著不計其數的箱子、麻袋,包袱、扁擔、小孩,叫人走得不鬆爽。百由心急,挺著胸往裏走,卻被一股剛下車的人流頂住了,沒有進反而退了三米,剛想再使力,被一個站在高處戴著紅布袖套握著話筒的人喊住了,那聲音很不中聽。他正不知怎麼好,牽著時那手被輕輕一捏,一抖,就見薛麗一的眼朝他會意地一亮,於是他被牽引到人流的邊緣,幾乎是挨著牆了,果然好走許多。百由親昵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和頸相連的地方。

火車還沒進站,百由站在站台上,忍不住探出頭,朝車來的方向望去,兩根深色的半邊閃著錚亮光澤的鐵軌劃著大弧伸向遠處。他的哥,哥的一家就要從那邊來呀,他想,眼裏有點濕,鼻孔裏也有些潮。他盡量不麵對薛麗一。這世界上的人無計其數,他的親人隻有一個,自從父母去世以後,他隻有哥了,平時的日子還好湊合,他最怕的是過年,人們都提著禮品、年貨,走訪同宗親屬,隻有他竟沒處可以走動,他幾次提前把日曆上那幾頁撕掉。認識薛麗一以後,雖然好了許多,但他仍是怕過年。現在他的親人要來了,從大蟒一般的軌道的盡頭來,來了就不走了。他突然想和薛麗一說什麼,想好了,張嘴卻說,了別的意思。

火車進站了,平地卷起一股旋風。站台上的人跑動起來,百由也跟著跑動。他看見巨大的鐵輪被連動杆支使著,轉動著,那連動杆靈活得同人的手足一樣,同時發出的聲音也似乎是手足手足。他朝車裏看去,仍是快,模模糊糊不清楚。有性急的已打開窗,往下招呼了。百由看見一個女孩的臉,仿佛是大侄女,心猛一跳,追上去。他的侄女,也在招手呢。她在上海住過半年,那時才七歲,全是百由用剛滿師的工資來供養她,她同叔可親了。百由高高舉起了手。待到車子停穩了,才發現認錯人了,那女孩眼窩深命的,臉麵白淨,親熱地喊百由身旁另一個男人。他連忙到旁的地方找,過了七八個窗口都不見,有一人像是哥,近看卻也不是。

人已經下一半了,百由正發呆,薛麗一跑上來拉他。他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哥正在一個窗口喊他呢,聲音那麼響,他居然會沒聽見。哥後麵擠出一個嫂,兩個人都在窗口擠著,往外伸著,差不多要伸到肚臍處。嫂的力氣不小,還企圖擠到哥的前麵來,她招手,胳肢窩扯得很開。後麵有兩個梳辮子的腦袋,一定是侄女了。

一會,都下來了。哥抓住百由的手,緊緊地捏,不放,一個勁地搖頭點頭,喊出“兄弟——”百由也激動,也沒話說,思緒模糊一會後清晰起來,他覺得哥的手並不像他記憶中的那麼大,硬繭也不多。他有心要結束,可是哥還那麼執意地捏、動頭,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月台已差不多走空,薛麗一在旁邊說:“先走吧,到家裏舒舒坦坦說。”嫂也嚷著先回家,這才起身。

見了轎車,哥果然高興,一家人都有受了重待的神色。百由手腳快,把人和行李都安頓好,順眼打量大侄女,她皮色帶黃,服也不大,比剛才認錯的女孩差許多。他不往下想,說大家坐好,開車回家。

百由談對象頗有些神秘氣氛。起先誰也沒聽到一點風聲,團體裏一位胖悠悠的女幹事說,百由,我給你牽一個線怎樣?百由說,不急不急,還小呢。女幹事追著說,小什麼,是難為情吧,沒見你這般靦腆的年輕人。後來就有傳聞,說他早掛上弦了,大家不肯相信。後來有人說在馬路上見過,但見的又在車上,車很快開過,大家說這還不鑿實。直到有一天,團體裏的人開完會散場,四五個人走在一起,撞上了,這才相信。第二天百由也承認了。女幹事難得生一次氣,說,好個鬼精靈,包著糖圓子,還騙我說空心的,其實氣生得不真。

百由第一次去薛麗一的家,上午九時四十五分進門,下午吃了點心四時二十分出來。回家的路上對一同跟來的薛麗一說個不停。原來送禮不光要成雙,還要一熱一冷,一陰一陽搭配呢,包紮時哪個在上,哪個在下,都要看受禮的對象決定;湯勺不能這樣舀,要那樣舀;嘴動也有講究,怎樣會發聲,怎樣不會發聲。名目這麼多,也是有趣。隔了一天,百由又把薛麗一請到家裏,也依樣畫葫蘆做起飯菜來。哪知畫虎不成;湯菜發苦,還把勺打了。麗一哈哈笑,說,算了吧你,少出洋相,叫人肚皮笑痛。

百由連忙進廚房,重新調弄,看看差不多了,端出來,卻不見了薛麗一,喊了兩聲,沒有回音。他就下樓去,開了門,見她正在同一個上年歲的老太說話,老太在一張藤椅上曬太陽,薛麗一俯下身子聽。百由心裏一緊,拉了她就走。她哇哇叫,說:“鬆手,鬆手。我聽她講講弄堂的變遷,有趣呢。”百由一邊對老太說,今天的太陽真不差,一邊湊著薛麗一的耳說:“她老糊塗了,常顛三倒四,不要聽她瞎說。”她不爭,跟他走。

太陽從三樓角的屋頂上巍巍地爬出來,弄堂的這一頭到郞一頭都布滿了陽光,犄角落裏都發亮,一扇玻璃折出太陽的七色,拋定在空中。一個老頭出現在弄堂中,一部齊整的長胡子被太陽射得銀亮。薛麗一看見就不走了,百由說,有什麼看的,湯菜都要涼了。她說,那老人氣骨不俗。百由不由分說,拉她走。上了樓,薛麗一眼裏含怨,顯出驚人的美色,說:“你為什麼不讓我同人接觸,怕聽了什麼?”百由忙掩蓋,說:“哪有的話,不過要你嚐嚐我調得可對。”她仍是不悅,吃不幾勺,便停下。

百由滿肚狐疑,莫非露出了蛛絲馬跡?他從小跟掃弄堂的母親住在棚子裏,文化革命抄家後,他們算困難戶,才搬進這裏,虧得原戶,主孤身一人,不久死了,他們才沒有搬出去。他不願意讓薛麗一知道這些事。

收了桌,百由緊挨她坐下,薛麗一掏出一條香手絹,在空中拂拂,往後讓一點。他就往前進一點。她又拂拂手絹,再退一點。百由仍是進。薛麗一站每來,半嗔半喜說,你還要我坐嗎。百由說,哪會沒你坐的地方。伸臂攬住她的腰,她撥他的臂,一閃身脫開,同時砰一響,桌上一隻盛水的茶杯掉下地,碎了。百由趁這當頭,又攬住她腰,使勁,這次她沒掙開。薛麗一把手絹塞進衣袋,說:“快把碎屑掃幹淨了,紮著腳不得了。”百由一心找她空子,隨口說:“紮著我也不怕。”她扶住他腦袋,認真問:“真不怕紮?”百由低頭看,他恰好沒穿襪子,光腳伸在拖鞋裏,便說,當然。鬆了她腰,站起來,抽出一隻光腳,去碎玻璃上踏得嘎嘎響,臉上一點變化都沒有。薛麗一腳跟離了地,用腳尖頂著:“啊喲,你真是偉大,為了愛情痛也不怕。”百由心裏有數,他孩子時家境貧,買一雙球鞋舍不得穿,光腳丫在曬燙的鐵板上走,在瓦石上走,現在退化多了,要不他怎麼覺出點痛呢。嘴裏照舊說:“不為愛情為什麼。”這次理直氣壯地去攬她腰。她不掙脫,還有意露出些空子,但不很多。

這樣的過了些日子,他們去公園玩。伏在草地上,草已有二寸多長,綠裏出了藍。晚霞正接近湖麵,那天空中一時紅得驚心。等到晚霞落進湖,一時紅光便都盡了,不剩一絲一縷,真不敢相信收得這麼幹淨。薛麗一說,先不走,一人講一個故事。他說,講什麼故事呀,靜坐都比講故事好。她說,不,一定要講。推來搡去還是要講,百由先講,撿平時聽到的,胡亂說了一個,有頭沒尾,中間也不聯。

薛麗一說,什麼爛故事呀。她兩手按在額心,向兩邊撫去,挺直腰。她說,從前有一個女人,是很苦的。她的男人遊手好閑,在家裏還霸道,解放了,被政府送到一個農場去勞動,他去了十多年不寄一個錢來。這女人有兩個兒子,鄰居都說小的的比大的厚道。那時,他們沒有錢付學費,上學的一切費用都是減免的。下雨天,他們赤腳去上學,到學校,水籠頭上衝幹淨,再穿舊布鞋。後來,大的兒子初中畢業了,去了新疆。

百由戰栗起來,無盡的寒意從四麵圍來,貼在他的肌膚上,又往毛孔裏鑽。他覺得她的聲音冷而遠,好像在聽遠處懸著的一塊冰一點一滴地化。他禁不住說,你聽那個老太講的,她都老昏了。她仍是認真地往下講。百由已經聽不見她講什麼了。他談對象神秘,就是怕薛麗一接觸到了解他身世的人,或者有人在她麵前露出一句兩句,他以為隻要瞞過結婚,日後再泄露也不怕了。

薛麗一打住了,一棵一棵拔著地上的草,說:“你說她老昏了,那麼你過去告訴我的身世,是一點不昏,一點不假?”百由開著嘴已經一句話不會講了。她說:“幸虧你沒再賴帳,要不。”沒說下去,已經躍起。百由忙跟著爬起,兩人一前一後,踏著草地,踏著鵝卵石鋪就的路,到了公園外邊。

此後,薛麗一再沒講起這個故事。百由慢慢也不擔心了有時想到要後悔,要是當時不編造,如實告訴她,可能也沒事。

哥一家回上海的第一夜是在百由的屋裏住的,第二夜照舊。那二夜,百由住在團體的單身宿舍。團體裏人少,單身宿舍不過住一個鍋爐工一個電工,電工不常過夜。百由和鍋爐工打個招呼,在靠門的地方塞下了一張鋼絲床。

第三天是個星期天,鍋爐工早早出門了,百由還在睡懶覺。薛麗一來了,進了門也不說話,隻把眼光朝小屋四處看,百由叫她坐,她不坐,那對巡視的眼光反而更見發亮,更見仔細。百由說“光棍的窟還會有什麼好看的。”薛麗一突然笑了,格格格,聲音響亮,折了腰。百由叫她笑得不自在。她笑止了,拉開銀色皮包的拉鏈,拿出一隻中型的水果蛋糕。

當百由大口吞咽蛋糕的時候,她坐在對麵問:“你就打算在這裏一直住下去?”

百由沒抬頭:“我也知道這裏不舒服,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叫哥四口住到馬路上去。”

“我早知道你要這麼說的,不做好人沒有麵子,做了好人又要叫苦。”

“原來你在暗打小算盤。”

她殷紅的嘴皮啟開,微翹的鼻尖白得近於半透明,說:“我打小算盤為的誰呀?是誰住在這氣味十足的朝北房子裏?哥哥回家,做弟弟的當然要表示,但是萬事都要有個限度,當行的自然要行,不當行的一分一厘都不能辦。你做弟弟的有這份心,可你那做哥的習氣,你就沒一點數?今日含含混混,明天得寸進尺,一天天下去,還有你立足之地?”

百由說:“要這般認真嗎,將來結了婚你不至於住進我這裏。”

“好啊,原來你是動我家的主意。”她豎起二根指頭,頂住下齶,“現在是在,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你不要寅年吃卯年的糧。退開了講,要是我們五年不結婚,你就五年住這裏,十年呢?要是我將來結婚了對象不是你,又當怎麼說呢?”

他這才發覺問題不簡單,原來以為哥回上海,骨血團聚了就是好,哪知道事情這麼實在。他站起來,盯一眼側著臉的薛麗一,沒有話講。開著的門縫隙裏,日光陡的亮得奇異,遠的地方,一個晾衣服的老婦人把背影留給百由,她把一件衣搭在繩上,那衣亮得同一張塑料紙。“依你說,怎麼辦?”

薛麗一說:“很簡單,你家嫂不是說丈人家要他們過去住些天,這話好,遠道歸來自然要聚聚,等他們住過去了,你第一天把他們衣服送去,第二天把行李箱提去,你就安安穩穩住回去了。你哥若是明白人,自然不同你計較,如果不明白,再把道理慢慢給他擺。”

他說:“他丈人家也不是寬敞,房子也差,住幾天可以,一直住下去哪成啊。”

她不慌不忙說:“你家搬這裏前不是住一個棚嗎,棚拆掉了,地方還在。上次街道幹部來探望你哥,漏過一個口風,說要是住房困難,還可再搭棚。你生著耳朵幹什麼的,就沒往心裏去?我看那地方磚瓦很多是現成的,木頭可叫你哥買,要真缺,我可以先墊個幾百,蓋個臨時建築。那地盤不久就要拆遷,碰上他們好運,算拆遷戶,撈到一套房子,不就上天了!”百由的目光落在她的鞋尖,一寸一寸往上爬,一直看到她的臉上。他很有點弄不清楚,挑上這麼個角色算好還是不好,再想到她剛才那些假設結婚對象的話,不由心裏發毛。

百由按著她的計謀辦,哥的一家果然熱熱鬧鬧搬到丈人那裏去了,他隨即搬回,心想她真有點見地。百由在給哥一家送衣箱的時候,尋思著買些什麼禮物送給兩個侄女。薛麗一說不要你破費了,我自有辦法。維翻身上了那輛黃顏色的平跑車,一路撳鈴,十幾分鍾後就回來了。拿出兩件羊毛衫,七成新的,一件粉色,一件荷綠。百由說不行,舊的送不出手。

薛麗一笑一聲說:“送禮要看對象。要是對方是個麻利、果斷的主,一次性的事,禮決不能馬虎要是對方粘粘糊糊,賴上不走,粘上不放,你怎麼辦,出手就不能高,高了,把對方的眼也提高了,下次稍不留意低了,就給你臉色了,好像你欠著他。這兩件毛衣我沒穿過幾次,隻不過款式不太喜歡。她們剛從農村來,見了歡喜都來不及,還會挑剔?”

他聽了不得不服氣,但就是不舒服,這個女人好像在哪裏都壓著他一頭……

百由的兩個侄女接了毛衣,歡喜得很,大侄女不時用眼瞅,卻不好意思穿。嫂在一邊說:“這丫頭現在也學斯文了,自家親叔送的,什麼不好意思的,快脫了外衣,穿給叔看,穿得有樣叔才高興。”大侄女穿了粉衣,好看了許多,膚色好像也不那麼黃了,百由覺得現在和那個認錯的女孩比,也不差許多。小侄女穿了,一溜煙跑門外去了。

嫂說:“今天你來我家,哪都不許再去,就在這裏吃飯。今天有好菜,我一早去買的。”不由分說,把百由按在一張方腿的靠椅上,百由覺得她力氣不小,看她透過薄衣衫隱約可見的胳膊,同自己的差不多粗。嫂大嗓門指使哥去打酒,叫大侄女揀菜,自己替百由泡了一杯茶末,就去忙飯了。

百由坐著無聊,抬頭看,房梁上都發黑了,這是一棟老式平房,有幾處小孔能見到天。開出飯來,桌中是一隻蹄髈,兩尾魚,一碗紅燒獅子頭,邊上再有別的菜蔬。丈人丈母都不在,陪百由吃飯的隻有哥一家。酒喝了幾盅,哥露出沮喪的樣子,用筷頭在桌麵上點點戳戳,一副想說又不肯說的樣子。嫂在他肩上拍一把,說:“有話就說,自己兄弟能笑話你?看你平對狠勁十足,到要緊關頭就尿泡了。”

哥一仰脖灌下酒去,頸上一根筋就慢慢耝起,發藍,說:“好,不瞞你。兄弟,一家老小跟著我,男子漢總要找個事做。我出去看行情有幾天了,水果生意不錯,聽說發得厲害。我有心去申請個執照,可是這麼些年錢都鋪了鐵路,真是憋尿一般憋人。”

百由低下頭去,隻覺得臉皮上熱熱的,不知是不是酒的關係。他用虛光見哥大口灌酒,連連咳嗽,見嫂欠起半個屁股,目光全射在他臉上。他問,要多少?哥說了一個數目,他沉吟一會,說,我出了。

哥大咳一聲,不咳了,叫聲兄弟,又來抓百由的手。他記起火車站上的一幕,縮回手去。嫂幹脆屁股脫了凳子,說:“到底是自家叔,親骨肉。要是向外人借,有這麼爽快的,早趁機黑著心剝你的皮,割你的肉。你們兩個做侄女的聽著,是你叔來搭救我們一家,你們長大了休得忘記,做出忘恩負義的事。你做男人的也聽著,今天當著小叔,把話說清。這錢隻許你領執照賣水果,一分一厘不許用到別處。你要保證下來,不能貪酒,賺了錢才給你喝。不能偷懶,你這懶骨頭,在農場睡到太陽下山也不肯起。還有,是小叔出的本,賺了錢先要給小叔分利,我們情願自己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