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長歌(2 / 3)

枚申跌倒在地,麗尼在榻上無反應。枚申撐著地爬起,慢慢解開圍巾結,大口地喘氣,麵皮徐徐地泛紅泛白,瘋狂作踐一的神氣消失了。他的眼開始變得水靈靈,活潑潑,剛才狂暴的火焰不知到哪裏去了,仿佛突降大雨,澆得一點煙都沒有,灰燼也衝得幹幹淨淨。他的嘴鬆開,半張半合,顯出柔和的水一般的線條。嘴角掛著自我嘲諷的味。他走上去,手在衣袋裏摸索一會。觸麗尼的後背。等她轉過身來,她見到他的掌心裏臥著一條項鏈,項鏈的中央是一雞心翡翠,綠得純淨剔透。似貓眼,一絲混花都沒有。她叫道:“哪裏來的,給我的禮物嗎。這是上等貨,現在你窮得一無所有,哪裏去買。”她貼近枚申,顯得貓一般依人,用酥軟的手去摸他的脊背。

枚申神秘地努努嘴,本來他可以不說出來曆,留一個謎,這樣他就能掌握主動,在他和麗尼的接觸中做些巧妙的遊戲。可是短暫的衝動改變了他的念頭,他要用生命的噴射來嚇住這位喜怒無常的混血兒。枚申在大學裏有一個同窗,轉幹生,在碼頭上扛過包。他在班上發言時,全身肌肉抖動,好像在作掙脫鎖鏈狀。誰都覺得他在抄家時路子不正,又都沒有確鑿證據。這次他卻得了個奇怪的病,不時就要接受輸血,否則要危及性命。醫院已不對這位先生來者不拒,他隻得自找源泉。可是,誰願意不斷地用生命的汁液滴進這個壞血的軀體裏去?轉幹生來哀求牧申了,起先枚申不答應,後來的腦袋裏架起了虹一般的長橋。為了生的延續,轉幹生不得不交出藏匿多年的珍寶。於是,敗落子弟的血漿靜靜地流進了另一個的腫脹的靜脈會。當時,輸血室裏充滿了嗆鼻子的毒蕈氣味。

麗尼聽完這個當代的傳奇,呻吟似的說:“真沒想到,沒想到。牧,你為我,什麼都肯獻出啊。”她的感情不假。十個月前,她剛認識這個小她一歲的中國青年時,有強烈的新鮮感,甚至覺得這個帶點憂鬱的少男是上帝特地為她創造的。她是很有宗教感的,但一旦處在宗教的庇蔭下,又極沒宗教感。慢慢的,她覺出了枚申的隱約的力量。她又怕又愛,她要掌握他控製他,使他一直是她裙邊的狗貓,但又怕他真的會站起來,給她點厲害。這種心態使她越發喜怒隨便,自己都不能控製。幹脆不控製。此刻,她抓住他的手,按上潮濕的吻,挺起前胸,溫和地等他戴。

枚申抓項鏈的手突然顫抖,似乎什麼都拿不住了,他頭暈得像一個旋轉的山穀,意識到失血的恐懼。他看見高腳的水晶吊燈作出一個踏浪的姿勢,聽她說:“我要暈過去了。”卻還好好地座著,倒在地上失去知覺的是他。

枚申一點也沒預料到會發生一場遭遇戰。格鬥是在事態進一步好轉的時候突然發生的,因此他毫無思想準備。法蘭西老種的長毛的手頂住了他的下頜,他聞到一種濃鬱的汗味。他看見手背上的青筋像藍色的蚯蚓在興高采烈地蠕動,便張開嘴,想把它咬住。他覺得自己的牙齒不會比狗崽的牙不鋒利。顯然對手馬上看出了他的意圖,微笑著躲過他的嘴,把他的下巴高高地托起,好像芭蕾舞中的托舉。枚申清楚地覺出對麵那副老軀幹中的勁頭,忽然搶到,老種並沒使十分的力來迅速擊敗他,而是僅限製在壓住他的水平上。也就是他有意在延長決鬥,可以慢悠悠欣賞他的狼狽。枚申覺得屈辱和苦痛。

今天他應該不來,或者一來馬上離開。然而他大意了,他看著牆上一幅西人的風景畫,想起了法蘭西這個美妙的名字。心裏奏起熱烈快活的曲子,他看見自己拿著毛瑟槍,在鬱金香盛開的野地上盤旋,馱他的是一匹栗色的兒馬。馬怪得很,就是不肯披鞍子,汗沿著他兩邊的大往下滴。當他聽見鷹的蒼老的聲音在通道上響起時,突然醒了,可是晚了。

老種用生硬的中國話說:“東方人,我欣賞你的本領和勇氣。我要告訴的是,決鬥在老一代法蘭西人中還沒有絕跡。”他相信自己的餘勇,年擇的時候,在三色國旗的引導下,他的戰刀叫越南人喪魂。然而他發覺麗尼對他的忠告突然沒有了興趣,輕鬆地對他說,她願意同枚申結婚,帶著口香糖的氣味。老軍人的血騰熱起來,混雜著沒有衰敗的情欲。他在心裏把牧申叫作雜種,卻也驚訝他的鑽錐本事和毅力,因此對雜種有了一點沒預料到的尊重。

枚申驚慌失措,他發覺門和通道就在對手的背後,他想衝過去從他身邊擦過,隨後溜出門。但就在他突然跨步的時候,法蘭西老種恰好移動身子,於是他凶猛的一腳正踩在他的腳麵上。老種發出可怖的嚎叫,以為兩個腳指已經骨折。他想東方雜種如此卑劣,居然突然發動進攻,他不明白踩腳算什麼招術。老種一拳打去,枚申閃過,卻立腳不穩,跌進他的懷裏。

外婆升天那一夜,是泉申和朱鳳英守的終。使泉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他家那麼多兄弟姐妹,偏偏那天就他在貼滿封條的洋房裏呆著。為什麼有神論的外婆挑了無神論的逆種來送終?外婆上西天了,朱鳳英熬不住,回家睡去。等她一覺睡得精神足足來,已是日沉地平線了。她直奔二樓後截,要去搶外婆的衣物被褥,卻見門已鎖住,上麵貼了兩條白紙,打個大叉。她叫道:“誰鎖的門?讓我抱走。外婆說了,我服侍她,她的東西歸我。”淩家的人聽見喊,慢慢走出來,說:“不是我們不讓拿,造反派已經來封她的門了。”朱鳳英哪裏肯信:“她昨夜剛死,今天就來封門。不要是你們耍鬼點子。”淩家人說“這是前後腳跟的事。”朱鳳英捋起袖子,把臂膀往鼓樣的肚皮上磨擦,要破門。淩家人說:“這是性命關天的事。你要破門,先同造反派說清,同我們沒關係。對麵馬路就有公用電話。”朱鳳英繞著白封條打轉,如同妖怪遇上道士的符咒,終是不敢動手,嘴裏念道:“真有這麼快?這麼快。”

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朱鳳英就變成一個臃種的老太婆了。她的兒子繼承父業,是裁縫,可是戶口在鄉下。灶間一樣大的房間,隻有老裁縫一個人的戶口,卻擠了祖孫三代五人,都趕到上海來做手藝、讀書。

蹊蹺的是小孫子倒伶俐。在上海寄讀,成績是班裏前名,這是非常稀奇的事,灶間裏住的五人,就他一人識字。朱鳳英由此很有點事幹。吃了晚飯,小孫子在家門口做功課,她必取老裁縫的木尺在手。但評判的標準須臨時請人定。她賠笑容,到左鄰右舍去:“張家阿姨,李家爺叔,你們都是識字人,看看我家洪章的功課。這小赤佬不抓緊不會好。”她兩眼盯緊來客麵孔,若見皺眉頭,馬上把戒尺提起,隻等“錯”字出口,一記打下去。有時來客皺眉頭,其實是自己沒看清。她性急,早打下去,小孫子哇哇叫冤枉。

洪章進中學,就是一個像樣的男人了,皮膚黝黑,眼睛小而亮,像咖啡豆。他突然對淩家產生了難以遏止的興趣。他蹲在灶間門口,擦過屋簷,向那座洋房望去。房子的三角頂被陽光照著,就像浸在透明晶亮的水裏,牆是鮮黃的,重新油刷的時間不長,可是在接近頂的地方有一道濃烈的黑色威嚴地阻住了鮮黃的蔓延。一隻鴿子停著,不時地啄房頂,聲音就似匠人在悠悠地敲鐵皮。洪章不明白裏邊怎樣,又很想知道裏邊是什麼樣,慢慢的,就似乎在裏邊了。他聽見人們用別的名字叫他,他很高興地答應。他發現鞋底在打蠟的鋥亮的地板上滑過時感覺非常舒服。人們擺出食物請他吃,他神氣活現地拿刀叉,滋味不錯。忽然他發覺牆上映出一大攤齷齪的不規則的血跡,大聲叫起來,但人們莫名其妙,對著牆就同什麼都沒看見一樣。

朱鳳英摸出門來,拍他後腦:“你掉魂了,我看你半天了,眼睛都斜了。文化大革命結束,淩家重新搬回來了,同你有什麼相幹。”洪章才曉得白日做夢了。

一天,枚申從洋房裏走出,洪章就從灶間裏鑽出,七拐八彎地在後麵跟著,就摸到了他的住所。此後,那個地方附近總有一個黑皮膚的少年在打轉,神情焦躁不安。洪章一點不知道來幹什麼,但不來不行,隻有看見半圓形的綠蛇皮一樣色調的小窗,他才安定。

發生那一樁事後,洪章就再不去那裏了。那天,他發現大門沒有鎖,摸過園子,裏邊門也開著,他順著樓梯往上走。房子裏的東西都用明亮的麵目來迎接他。接近樓梯口,他呆住了,透過大玻璃,他看見一個高挺的女人手叉腰,而枚申在對麵緩緩地俯下身去,不情願地吐出紅膩的舌頭,伸向一個盛著髒水的木盆。洪章大叫一聲,瘋一樣衝下樓去。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驚天動地,看見兩旁的盆碗、椅子都在綠色調中跳舞。

洪章病了三天沒上學,第四天上學,回來時鼻青眼腫,朱鳳英嚇得渾身哆嗦,怎麼追問都不吭聲。後來才知道他朝一條不相幹的晾著的女人短褲扔爛西紅柿,叫人打了。

枚申覺得呼吸越來越短促,一種可怖的悸動似寒氣氣一般傳導到他的骨髓裏。他意識到他的二十四年的脆弱乳白的生命將到此終結,不知道它還將延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法蘭西老種現在上麵齜牙咧嘴,他騎在枚申身上,像一條弓腰的大龍蝦,臉部赤紅。他本來並沒有真要殊死搏鬥,可是對名義上的侄女的非同尋常的情感,使他對爭奪者有遏止不住的憤怒他覺得一把老骨頭還是頂用,心裏暗暗稱讚法蘭西軍人的榮譽,不由手上傾注了力量。

枚申的目光偏過壓擊者的腦門飄出去,他看見雕著紫羅蘭的柚木窗框閃著興奮的光澤,窗外的高大罕見的玉蘭樹一陣哆嗦,搖落些許素潔的白花。窗外傳進的香氣變得陌生而帶著藥味,他以為是另一個世界來的通知。混血兒在九寸的掛照上翹著性感的嘴,看不出她對這場決鬥的態度。枚申現在才知道死不可怕,隻不是一個過程,問題是怎樣把這個過程迅疾流暢地走完。原來他是很怕死的,因為南洋留的暗病,他幾次瀕臨死境,外婆對玉菩薩許願,她願意代大外孫去死。為此枚申一直銘記在心,並和泉申激烈衝突。現在他才知道外婆是聰明的。枚申讀大學時有過一個女友,那是一個文靜,可愛的女孩子,她常到枚申家裏來彈鋼琴,一邊彈,一邊甩眼睛向圍著她的眾多姊弟笑語。離校時他們分手了,很多年後枚申聽到她的死訊,他背著人嘔吐一般哭。現在才明白,她要比他好得多,她蕩滌了靈魂,就升到了明亮無邪的天際,比他在:艱難黑暗的地上輾轉自在得多。

他費勁地轉動頸,就擦到粗硬的手毛,感到惡心。他要流暢欣悅地走完這個過、程,但不能由這雙毛孔粗糙汗味濃鬱的手來結束這個過程。死由別人引導,他不甘心。於是,他開始猛烈的反抗,身上爆發了一種突如其來的力量。他的兩肩放平,背緊緊貼住地板,覺得這樣實穩有力。他緩緩地堅定地抽回一條腿,在兩個腹部之間築起一個拱,又抽回另一條腿,使拱得到了支持和加固。他為第一步的成功而驚喜。他見老種瘦棱棱的身子在拱上飄浮,表現出失根的慌亂,他便受到強烈的刺激,突一發力,老種彈出去,就似遭了雪崩,一直滾到牆角,腦袋撞出很響的一聲。

枚申歪歪斜斜站起,他看見老種把嘴角上的一縷血小心地抹進嘴裏,就像不肯浪費,他扶著牆費力地爬,可見打擊不輕。地板上翻飛過一個影,大概是天宇中的鳥禽,或許根本沒有,是他思緒的幻影。枚申這時完全可以衝過去,給遭受重創的對手再一個打擊,已經拉開步勢,卻站停了不動,輕易地放棄了機會。

頭頂上響起了腳步,先是兩下,一個靜場,接著就鼓點:一樣潑下。枚申在空無中見到一根鋼絲,繃緊了兩端,起先還見得著形狀,到後來隻有一片閃爍的顫抖的白光。他知道是麗尼在跳恰恰恰,她閑散無事怕軀體發胖,就乞求於瘋狂的現代拉丁舞。以前他觀賞過幾次,如果他不鼓掌不跺腳不狂熱,她就會把他的腦袋弄得顛來倒去如同撥浪鼓一樣。

舞步在響。老種側過毛茸茸的耳朵聽,他重新擺開掐捏的架式,臉上的感官在另外尋找位置,一步一步逼近。腳鼓在響,枚申發現自己的念頭忽然凶險許多,他看見牆角的大座鍾的銅錘舉起放下,聲音卻沒有。腳鼓響個不停,他覺得血液歡快地撞擊管壁,便興衝衝迎上去,同張牙舞爪的對手抱在一起。很快,他腦中出現暈眩,尚清晰的一點意識是:這老家夥夠厲害。不知過多久,他發現壓在上麵的對手鬆開手腳了,勉強抬頭,見泉申握一根棍站在麵前,想呼叫,卻感覺到一種死去活來的苦痛。

泉申默默看著兩個交疊在一起的身子。他發現枚申的筋肉抽動,嘴唇發青,一股殷紅的血從鼻孔裏汩汩流出。泉申知道他的暗病犯了,便天崩一般大叫。

一次他們三兄弟在亭子間裏聚會,平時大家飄零在各方,難得有這麼一個機會。唯一的一扇窗開著,他們不開燈。暮靄已經降下來了,和對麵染房的煙氣混淆在一起,漫漫地往窗裏湧,看不清哪是靄氣哪是煙氣,後來知道嗆人的是煙,不嗆的是靄。各人的鼻眼也模糊起來,隻見一個輪廓,好像浮在空濛的水色中的各等石洞。枚申說:“亭子間也有它時好處。以前在洋房裏住著,各人都有自己的房間,你住這間,他在那間,你彈鋼琴,他在花園裏,門一關,誰也見不到誰。現在呢,都在一個螺絲殼裏擠著,要想身子不擦到還不行,能夠不親熱嗎?”二哥雨申接上說:“不過外婆還是死在洋房裏,要是她活著跟過來,那倒要遭罪。”

枚申說著話,就把手搭在泉申的肩頭,不由自主摩動起來。隔著衣衫,泉申仍覺得他的手軟得出奇,仿佛是一個女人手,心裏就有異常感,但一想清是大哥的,心裏就膩味,咳一聲,抖落身子。枚申自然察覺,收回手。

雨申長得白白胖胖,頭長,像個冬瓜,脾性憨厚也固執。他說:“你們猜我今天見到什麼了?見到方瓶了。”泉申叫起來:“你說明白些,你到體校裏麵去了?”雨申依舊平靜地說,他到體校去是替母親領退休工資。走過一個庫房,他覓崖裏有幽藍的光亮,非常好奇,很想看清什麼原因。板著窗鐵欄看了半天也沒搞清可能是頂棚的色調影響。就這肘,他看見了方瓶,在一個破擱板上,四周是齷齪物、蛛網,奇怪的是瓶裏的水還這樣清澈。胎兒仰天躺著,腦骨、頸子、小雞,雨申居然全部看清了。他覺得它正呈現一種驚恐狀態。藍光帶著殺氣逼近。它全身赤裸,被藍光覆蓋,瑟瑟地抖。他似乎聽見它恐懼、無望的呼叫。

泉申打斷他說:“你為什麼不拿回來?”雨申說:“窗上都是牢固的鐵欄杆,進不去。”泉申問還有其他辦法嗎,雨申說門用大鐵鎖鎖了,沒人肯開。枚申說:“好了,省些事吧。剛對我們放鬆一點,又要自惹麻煩。就是你把方瓶拿回來,又起什麼作用?算了,不談它。”於是一時無話。枚申又說:“怎麼不說話了,難得都在一起,說些新鮮的吧。”雨申揉揉鼻子說:“你說你現在那個同大學時的女朋友比,怎麼樣啊。”他話剛出口,泉申已知道不是一個妙話題。枚申無表情地說:“沒法比。”雨申說:“什麼叫沒法比?”枚申說:“世上本來很多事就是不能相比的,你不懂嗎?”雨申還要追問,泉申在暗地裏蹬他一腳,他啊喲一聲,不再說了。

窗外的霧靄都淨了,一輪月亮升起,大得出奇,嵌在小格子的窗裏,好像窗框是裝它的盒子,橘紅色,略發扁,又起皺,似是叫水汽蒸過了。三人都湊在窗口看。窗小,三個交疊的腦袋仿佛是鐵窗裏的囚犯在吸氣。枚申說“真妙,城市裏難得見這樣的月亮。”雨電說:“知道我們團聚,有意畫一幅景看。”另兩人覺得雨申難得講這種水平話,都樂嗬嗬。

忽然聽見弄堂裏有人叫:“都擠在窗口幹什麼,居委會叫你們報臨時戶口去,來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又是幾個一起來。盯得好緊。”他們定睛看,原來是妹妹。一會,妹妹走上樓來泉申說:“今天已晚了,過下班時間了吧。”妹妹翹著嘴說:“都罵在我頭上,說,眼下階級鬥爭尖銳,又是戰備,要密切掌握人口流向。明天就去報,還要你們每一個都到場。”三人一片聲說:“都去都去,將功贖罪。向你賠不是。”

枚申說:“打牌怎樣,多少年沒在一起打牌。”眾人都說好。拉亮燈,彼此看,臉上都是光采奕奕的。於是圍著床坐好,洗牌,摸牌,一直玩到後半夜才睡,醒來已經是午後了。那天還是沒去報臨時戶口。

泉申為玉薩菩驚嚇了外婆之後,枚申教訓了他。他掄圓了巴掌,瀟灑地在他的腮幫上蓋了個紅印。當時泉申不過十六歲,自然不是枚申的對手,但很長一段時間內,他一直用陰暗的眼光打量大哥。所以,當外婆死後,泉申認為送終的是他而不是枚申,是一個本末倒置的大錯誤。

一天傍晚,朱鳳英急匆匆趕到亭子間,那是他們掃地出門後的蝸居處。她說外婆神思不清,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恐怕就在眼前了。剛好家裏沒有別人,泉申一時不知怎麼辦好。她一急,聲音就像炸雷:“什麼時候了你還不去,不去就再也見不到了。你總還是外婆的骨血啊。”泉申腦袋裏發出怪響聲懵懵懂懂跟著她走。

幾個月沒來,泉申走進洋房有一種異樣,恍恍然似有夢伴隨著,一時分不清往日是夢,還是現在做夢。因為外婆病也不是一兩天,所以掃地出門時,造反派對她恩賜,暫還在洋房住著。外婆確實非常危險了,躺在那裏,若不是還有一點聲息,就似一尊木乃伊。喉嚨裏發出極低的、無力的咕嚕聲,聲音在喉管裏艱難地往上爬,卻總也爬不出口。這使泉申想起孩提時猜過的謎:一隻蛤蟆從井底往上爬,井深十米,每天白天爬三米,晚上掉二米,問多少天能爬出井口。他曾經為一下子猜出這頗費周折的題而驕傲。不同的是現在爬三米,掉三米,便永遠失去爬出的希望。

朱鳳英上前搖外婆,全身的壯肉都使出力,床也晃起來。泉申忽然怕起來,說:“你要把她搖死了。”她不睬,仍是喊,一臉莊重:“外婆,醒醒啊,醒醒。你的外孫子來看你,不要急著走,醒醒啊。”折騰半天,外婆似乎張開點眼,朱鳳英連忙朝泉申喊:“快叫,快叫,叫住她。”泉申胸口發熱,鼻頭酸,就是叫不出。外婆又昏迷了。朱鳳英一屁股坐在竹椅上,竹椅立時吱格呻吟,她直怪泉申不抓緊。

泉申走開去,心裏很有點悲涼。半個月亮在雲絮裏搖搖晃晃,隻有色彩,沒有光亮。園子裏黑黝黝的,久未剪修的樹木枝葉橫叉披頭散發,他看不清地裏的一個東西是水缸還是草堆,他覺得像一個空墳塚,正耐心地等待外婆,稱讚人們從古以來都不失信。

朱鳳英拍拍肚皮:“餓煞了,隻顧急,晚飯也沒吃。再不吃要穿洞了。”她就在屋子裏尋找,翻箱倒櫃,要是有吃食也就在這間屋,因為其他間間屋子都被封條封死了。她從小櫥裏導出一卷麵,滿麵浮起笑:“好了,好了,餓不死了。”又翻出一隻小酒精爐。鍋有現成的兩隻,已經長了綠黴。她遞給泉申一隻大搪瓷盆:“就用這個,樓上的封了,你到底樓盛一盆水來。”泉申下到底樓,去水龍頭上放了水,端了往上走。電線被割斷了,樓梯上黑朦朦的,慘白的路燈光費力地擠進來,給他照亮。舉目張望,四處都是白色的封條,觸目驚心。他恍恍然覺得它們都飄拂起來,就像是古式葬禮上的幡條,然而泉申卻不恐懼。他凝神看,覺得裏麵有樂趣。刹時間,拂揚的白封變成世間從未見過的大梨花,它們一齊漫漫揚起又一齊落下,悄無聲息。揚起時,容納它的屋宇已不複存在,漫天都是耀眼的花瓣。再落下,空氣也降低了溫度。在以後的日子裏,這個場景東泉申的夢中再三再四地出現,還聯結上各個荒誕不經的故事。

聽得朱鳳英在樓上喊,泉申才醒悟,盆裏的水隻有一點了,也不知灑在哪裏。重新盛了上樓,朱鳳英早等不及了:“快給我,快。”接了放在酒精爐上,又把竹椅挪近爐子,坐下盯著火苗看。沒有耐心,一會腮幫鼓起,像一隻皮膽,“噗——”一口長氣,吹得酒精火頭站立不穩。泉申說:“吹氣沒有用的。”她明白過起,訕訕笑著:“我當煤爐了。”說罷靠上竹椅背,索興定下一顆心,靜等。

水開了,泉申抽出一半麵條下進水裏。她說:“這點怎麼夠?”奪過全部下進,順手揉了紙卷。米色的湯水沸了兩下,就見幹了,麵條脹開來,有的粘成棒,有的結成團。“真是下多了,將就吃吧。”她下了油醬,先遞給泉申。泉申也不辨味,囫圇塞下。她就端著盆子吃,先是很有信心,吃到一半,不停用袖管揩額頭,使勁地伸頸子挺肚皮,不得已放了筷子。過一會眼光又落在瓷盆上,忍不住又夾一筷,咽下去,自問自答:“真吃不了嗎?真吃不了。”外婆仍在一邊咕嚕,很是安詳,不打擾他們。

肚中有了食,困意就上來了。半輪殘月在室中晃蕩,一塊黑雲浮來,想掩了它又似乎不忍,停住了看,看它還有幾多活氣。朱鳳英先伏在椅背上打呼嚕,不一會泉申也迷蒙了,不知遊走到哪裏,好似被萬千梨花牽飛到寒空,四肢都不著地,醒來,看床上的外婆毫無聲息,湊近看,早一點氣沒有了。他急忙搖醒朱鳳英,她剛弄明白,就哇的一聲突出來。三聲哭過,她回過頭來,鄭重叮囑泉申:“對誰也不能講我們困過頭,記著,啥辰光都不能講。”

外婆被火葬場的人抬走後,泉申又見到了那隻紫黑的木匣。他慢慢走上去,心也為之緊張得一跳。抽出蓋子,竟空空如也,底下墊著黃顏色的緞子。玉菩薩呢,那隻攝他魂思的玉菩薩到哪裏去了?

泉申上的第一堂透徹的男女方麵的課,教師是枚申。看著枚申的失血的抽搐的臉,他對性能力突然有了一種超驗的認識。那天淩晨,泉申在亭子間睡覺,床榻上擠進一人,不說話,隻把他往裏推。泉申躍身坐起,伸手拉燈。枚申便在光暈下現得清清楚楚。半側身,眼睜著,嘴角哆嗦,都是弱弱的,泉申不由想到從紅口白牙裏吐出的甘蔗渣。“捏緊我手,好弟弟,捏緊些。”他無力地請求,泉申照辦了,他的手又輕又涼,幾乎感覺不到血脈的湧動,泉申心裏難過,問,你到底怎麼了。

枚申合過身,用臂撐床板,沒撐起多少,落下去了,說:“三弟,你還小,不會懂。這方麵的本事,人和人比,一個家族和另一個家族相比,差距太大。好比吃肥肉,有人吃筷頭那麼點就頭暈,有人像往嘴裏扔磚頭一般都沒事。你能說出什麼原因,天生的,還是後來養成的?那方麵的本事比吃肥肉好好厲害多了!有人就像充滿了汽油,哪裏都不能碰不能擦,一點火星就能立時燃燒起熊熊火焰,叫你猝不及防,非燒個皮焦肉爛不可。一點不是嚇猇你,三弟,你沒經曆過,說死也不會懂。”泉申愣愣地聽,體內有一股神秘、強烈的火在烤,兩條腿在床上不知怎麼放好。枚申說:“我們家的人在這方麵不行。就跟家族的命運一樣。不,我們可能比別人行,可是在混血兒麵前,我確確實實不行。”

泉申想出一句話,說:“那你就趁早撤火,現在不晚。”枚申慢慢爬起,窗外亮了,一抹淺淡的霞光在半開的窗頁上跳,像黑森林中的鬆鼠。他說:“說得輕巧,打垮了,就在地上趴著活,於你有什麼好?跟了麗尼、就沾外國籍的光,一切都會改變。”泉申不說話,盯住他冷笑。

枚申卻坦然,說:“我知道你心裏怎樣罵我,陰謀家,野心家,我都認。可是除此以外,你指一條路出來讓我走?”枚申又一次瀕臨危機。如果他一腳踩空,以往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昨天太陽很好,璀璨的光芒穿透了薄紗窗簾,屋裏到處都有反光。麗尼靠過來,用熱呼呼的胸脯、屁股、大腿碰他,撞他,粘他。他躲閃,就像躲避怒氣衝衝的公牛,可憐的是他手中早沒有了那塊撩撥的紅布了。他偷眼看她,她軀體上每一處毛都打起卷,如同大章魚的觸角,要緊緊纏住它的捕獲物。她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貪婪地張開大的小的,圓的扁的,黑邃邃的口,枚申躲不及,索性撲上去。他才明白自己不過是一隻可憐的撲火的飛蛾。

這時突然出現一個可怖的奇觀。他從她的饑渴的焦躁的臉上移開目光,羞愧地不敢再看她。可是當他看窗外時,發現月行中天突然變成一個滴圓的墨團,這個墨團黑得沒有一點雜色,他再沒見過比它更黑光熠熠的東西,顯然被無形的刀割破,淌出的血卻依舊殷紅,濡濕了澄藍的天。這個景觀隻持續了幾秒鍾就消失了,可能是他衰弱的神經所致,但他認定是一個深邃的啟示和象征。他聽見她沮喪地說:“你這頭賴帳的公牛。”聲音像戳漏的皮球放出的氣。

枚申抓住泉申一隻手,兩掌合住,從指尖開始,到指肚、指根,又到掌沿、掌心,團團轉轉地捏。“我知道姊弟中,我們兩人的情份最長。我向人學過相術,我們兩個的相也特別,都是要出怪的人。我的事再去弄髒別人,不如還是找你。”此刻泉申才知道他又遭了難。麗尼逐走枚申以後,法蘭西老種作最後一次努力了。他把飛機票、護照扔給她,說幾個日出月落之後,她可以隨他到世界那半邊的一個地方,再不見這個野心勃勃的敗落家子弟。他搬出中國一句話,當斷不斷,反為其亂。他的瘦長的身子直立著,一點弧度都沒有。麗尼倒在長沙發上,張大嘴呼吸,喊:“拿酒來,拿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