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長歌
一
這一年的上海冷得厲害。
泉申根本沒想到那些沒埋下地的水泥管子會成為他的棲身之地。它們笨拙、冷漠,在人行道上排成零落的長排,像正在還原的恐龍化石。泉申已經在裏麵呆了三個小時,冷得直跺腳。他的任務是監視對麵一幢小洋房,盯住那扇上端半圓形的窗。本來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大哥枚申來了,他就可以離開,可是,枚申央求他留下來作伴,他說他累他孤單,要垮了。泉申大為吃驚,他想不到他的無所畏懼的英俊倜儻的大哥變成這副模樣,不時惶亂地喘息,活像一個從地獄裏逃出來的鬼魂。
那半圓的窗亮了,透過霧一般的窗紗,發出幽畔的綠光。光亮極大地刺激了饑寒交迫的兩兄弟,他們的靈活新鮮的腦子裏化出了一幅一幅豐富的圖畫。他們盯蹤的對象,那個髙大豔美的東西方血緣的混種麗尼或許剛抖閃開她的緞子衣服,跌伏在地,以欲念灼灼的目光仰視著一步步逼近的她的名義上的叔父。而那個幾乎置枚申於絕境的法蘭西老種裸著蒼白的胸臂,讓淺褐色的胸毛編織成一溜串紫蘿蘭。那晚小洋樓裏究竟發生了什麼,枚申從來沒有搞清楚,直到他獲勝,成為麗尼的形式上和實際上的丈夫都沒有探出究竟。那一夜變得虛浮、模糊,成為他生命長鏈中很普通的一環。他自己都失去了探究的興趣,重要的是取勝。
枚申說:“三弟,我不要看綠光。我冷,冷。手僵了,一點熱氣都沒有。紮我,紮!弄出點血來。來,這裏!紮中指,我冷。不滴點血,我要沒氣了。來,來,紮。”一枚圓物塞進泉申掌裏,是領袖像紀念章。泉申知道他的暗病要發,不依他可能出危險。泉申發覺自己被越來越深地卷進一個中心去,扮演一個力不從心的角色。這些年他造的虐和受的虐已夠多了,突然對留下的人生空白珍惜起來,然而,這種珍惜很快變成遇熱即化的薄膜。“好,這好。”枚申吸著冷氣說。泉申看見了,隻有一顆,大大的,鮮鮮活活的血色,在枚申的中指端顫動,不掉下。兩兄弟湊近頭,平靜地觀賞他如的傑作。
二
淩家是這條弄堂裏的大家,也是上海灘上不小的商賈之家。舊中國的時候,就在洋場上有一塊不大不小的地盤,抗戰爆發,舉家遷往南洋。在顛沛的時世,淩羽祥居然奇跡般地發了一筆財。據說還見了異人異物,因此有了大公子枚申,也因此有了枚申的暗病,不發病時好好的,比常人還鮮亮十倍,一發就不得了,死去活來,非要放點血才緩得下來。一家人麵上不說,心裏都當個性命關子記著。
一天,淩羽樣大發思鄉之情,難以遏止,決定回國。當他攜妻挈子踏上大陸時,藍天裏飄著一麵五星紅旗。至此,他和奇麗詭譎的南洋再也沒有謀過麵,隻在夢境裏徘徊。
枚申長到十多歲,已經很有模樣了,這一路上的少婦、姑娘都知道淩家有個大公子。枚申放學後,一路上回家,總要見到幾個女人偷看他,其中一個是奶孩子的婦人,直勾勾盯住他,連乳頭脫了嬰兒的嘴都不知道。枚申起先不在意,察覺了不免臉紅。慢慢的,暗疾也傳了出去,一些了解當時改造形勢的人聽了,不免歎道:“也就這般人家該有這般出眾的兒子,偏是世道公正,伏這樣的病傷這家。”
枚申迷鴿子,是淩家曆史中頗有聲色的一頁,它的悲劇意味,直到很久以後才被人們意識到,它仿佛是一顆有魔法的種子,埋進地裏沒有動靜,經曆了許多個冬夏春秋,隻當它死了了,突然冒出令人恐怖的新芽。那時枚申上初中,幾乎整個被鴿子迷住了,走過文具店,裏麵嘩啦啦數白紙,他都以為是鴿子扇飛。對麵馬路不足一百米,有一個龔家。龔家的鴿子在上海灘赫赫有名,幾十年下來,不曉得多少次得獎,還越出國界,在博斯普魯斯海峽放飛過鴿子。龔家又是上海灘上知名的資本家。每天清晨,隻要天晴,龔家的鴿子必定起飛。它們掠過淩家曬台上空,隻聽見一片嘩喇喇的扇翅聲,像飛來一大塊屏障,把天空遮去小半。它們盤旋到遠處時,枚申踮起腳,目光跟著轉。鴿的翅翼先是淺黛,繼而深灰,再是橘黃、深紅,這時璀璨的太陽定然升起了,於是,鴿群就像一大片朝霞在藍天中翱翔。
枚申說:“我也要養鴿子,超過龔家。”他開始向父親要錢,要了還要,一個子也不花到別的地方去,全部用來買鴿子。這些天鴿子幾乎左右了他的靈魂,以至於泉申看著他穿白襯衣的削挺的後背時,會產生一個幻覺:他的兩肋突然生出翅膀,飛上天空,領著他的鴿子盤旋,和龔家的競飛。
三個月後,他的鴿群終於獨立地在空中盤旋了,盡管是一個很小的鴿群。人們要等很久以後才知道,這個鴿群直到枚申生命的最後一刻始終翔飛在他的腦際裏,雖然鴿子早就不存在了,然而它們的形體成了他的生命河流中的永恒的景色。
母親許菊英來幹涉了。她信篤古人的話:“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她的父親是姑蘇城裏的一個畫師,兼做文章學問,晚年賣不出畫,生活潦倒,還是自持清風亮節。許菊英的信念不可能不受他的影響,更主要的,淩羽祥解放後回國,一天一天走下坡路,他變得膽小如鼠,家裏講一句話都要關窗戶。至於她自己,雖則在體育學校裏當了醫生,但一頂“資產階級老板娘”的帽子,在某些人手裏若隱若現。於是,皮膚淺黃、兩腿粗短的許菊英自以為在石壁縫隙裏找到了一條真理,讓子女盡可能讀上大學,就能擺脫目前的窘態。這條真理經過日曬雨淋油煉,好像刀槍不入的符咒一樣支撐起她的希望的角旗。
她抓起一把柴刀,朝曬台上走去,地板條在她的腳掌下起伏。鴿子一點不知即將降臨的災難,撲騰翻飛,攪碎了陽光,使踏上步子的許菊英眼前一陣迷離。“我要死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她回頭,見枚申攀上摟禪,張開手,隨時準備往下跳。
許菊英折回來,張開臂懷,像摘一個熟透的果實一般抱下他,摟進懷裏。她用濕紅燥熱的唇吻他額頭,吻他麵頰,一邊切切地說:“你要一心讀書,讀書,不走你父親的路。”他的頭滑下了,她就勢把它按在她豐滿顯凸的胸脯上。在許菊英眾多的子女中,就枚申一個人吃過她的奶。因為是第一個,她決意不交給奶媽。十五歲的枚申伏在她的懷裏,似一個濕漉漉冒熱氣的幼獸一樣可憐、熨帖,他的眼因為絕望而變得黯紅,陽台上鴿子的嘀咕聲琢得他渾身起栗,昏熱的頭腦裏一點都沒意識清該對覆蓋住他的肉身作怎樣的掙紮。她突然來回揉,沒幾下,他就軟了,手腳失卻了力氣,嘴裏發出唔哩眭啦含混不清的聲音。
許菊英鬆開他,他翻半個滾,躺在地上,睡著似的,不動。她抓住柴刀,再往曬台上走。刀在手裏變得很重,要把臂臼拉脫,頭熱,卻沒一絲風,她張開嘴喘氣,走得搖搖晃晃,居然生出一絲恐懼,抽緊脊背的皮。她把柴刀提在胸前,兩手死力握著,好像破冰船的前挺的鋒刃。枚申睜開眼盯住她後背,知道什麼都沒用了,突然一種冰涼的延伸到久遠的感覺攫住了他,他又爬上扶梯欄杆喊。許菊英回一下頭,站住了,又繼續走。
啪,刀砍上了。闊鈍的刀刃砍在包著鐵皮的木條上,聲響清洌慘淡,斷斷續續嵌進枚申的心靈中,又在他今後幾十年的生涯中斷斷續續地鑽出,迸出銀子似的光芒。“我死了……”他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心底說,鴿翼層層疊疊地撲蓋這個聲音,但蓋不住,它不斷以濃黑的墨影出現在鴿翼的疊影上。他被它引送到一個靜寂的空無的境地。他輕輕地往前一撲,碎的陽光恰好紅絮一般飄來,美極了,正是時候。他想他的影子一定好看。他覺得自己升得很高,飄拂著,像霧,一點一點散開。他往下看,奇怪的是竟然沒有影子。
枚申下跳的地方有兩層樓高,驚喜的是沒受傷,躺了十來天就好了。
三
他們進入火車站的時候,月台上空蕩蕩,沒幾個人。
泉申慢悠悠地走在後麵,他已經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這次是他從黑龍江農墾回上海,過一個短暫的假期。當他三年前赴北疆時,正是紅色漩渦吞沒他的偌大的家族的一刻,他幾近於赤貧,冬天隻穿一條造反派扔給他的單褲。現在,他落後大哥枚申五步路的光景,不緊不鬆,總是這個速度。他漫不經心朝四周看,目光淡漠,偶爾一用神,漏出一種凶蠻的神情,像一頭老林裏逃出來的被夾子打傷過的小獸。現在,他隻知道來車站是幫大哥的忙,接一個從國外來的女人,據說這個女人很有些名堂,但他不要聽,他是幫枚申的忙。
月台上風大,還冷。枚申不知犯了哪路子的事,去了兩趟廁所小解。當他迎麵走過來,風恰好把他的黑色圍巾扯開,攫住了在空中扭,一瞬間像枯樹的兩根枝丫,泉申忍不住要笑,這可要漏相了。枚申忙背過身去,抓住亂舞的圍巾,貼緊在胸前,滿心的懊喪引出斷續的煙狀的往事。離開大學,他被分配到西南一個陰濕的縣城裏工作。他覺得,鉛色的水氣使他靈巧鑹美的關節一夫天變得沉重滯緩,為了月薪四十八元五角,他苦苦地工作,那麼怨恨又那麼虔誠。他幹上了出差,幾乎工資的一半都為各路尊神買這捎那,他幾乎忘記了他曾經是淩家的嬌慣的霸氣的大公子。終於,有一天他買了他當時唯一的奢侈品,黑色羊毛圍巾。他對一麵鵝蛋形的小鏡,饒有趣味地打上圍巾,一時刻,宿舍裏亮了,鉛色的水氣退盡。他從鏡子裏見到的是一個略帶病容的而又無限豔美的蒼白的青年男子,貴重的圍巾的黑色襯托有如此的作用。他端詳昔日的大公子,對鏡子裏的形象突然產生一種宗教式的感情。於是在生命進程中隱匿的東西重新抬頭了,強烈而刺激,他打擺子一樣發抖。
一年以後,他同人一起出差,趕到地方,已是下半夜,一時找不到住的,困倦得不行。當場在車站裏坐下,你倚我背,我墊你肩睡過去了。受寒醒來,枚申驚叫一聲,那老兄的煙屁股沒掐滅,把他的圍巾燃著了,急忙撲,已經有乒兵球大小一個洞。他撲上去狠命一拳,打得那人夢裏哇哇叫,等到那人明白過來,枚申已經蜷縮在一邊。那老兄有三個孩子,工資比枚申還低。來車站前,枚申精心打扮,把洞藏在裏邊,外邊一點看不出。可惡的風有心要做揭發者。
列車進站了,巨大的輪子在鋼軌上快速軋過,整個車站痛得一起晃蕩起來。枚申脖子前伸,眼裏透出急切的光芒,身子微微彎曲,像一段彈簧被無形的力壓緊了。他忽然躍起,揮著手追上去。車漸漸慢了,他快跑兩步,捏住門把手,跟著跑。車停了,跳下一個雄闊的男列車員,當胸一推,他跌一踉蹌。泉申胸腔裏一熱,手不由捏緊。枚申不計較,又擠上去。很久以後,泉申一直不能忘記見到那個女人的強烈的震顫的感覺。他說不清這種震顫從何而來,當故事的最後一幕落下,生命像雪霰一樣紛揚的時候,他似有所悟。他永遠記得女郎穿的狐皮大衣,它以灼灼光亮一直在他迷惘的時候亮出。他隻記得它的形狀,而對顏色卻毫無記憶它好像是銀白的,一如北疆的靜穆的雪原,覆蓋了一切異種的色彩,顯示出死生交際處的寧靜。又似乎是猩紅色的,像捅殺生靈流出的血,驕傲地奮勇地湧出,漫漫地占領地界。泉申之所以認出狐皮,是因為他在林子裏見過這種獸。直覺告訴他,他的家族曆史將因為這種獸而變得越發詭譎。
女郎走出車廂的一刻,月台上許多人都回眸來看。同當:時單調劃一的服飾比,她顯得異常觸目。她察覺了,因而顯得更加傲氣。她高大、華美,臉部線條卻柔和、精巧,東西方混血兒的一切長處都抖落出光采來。她朝枚申伸出手,沒有摘下絲手套。枚申說:“麗尼,我們早在等候了。”麗尼卻隻顧自己生氣:“太不像樣,直往前擠。火車怎麼可以上這麼多人,怎麼可以。簡直是受罪,還踩我一腳,太氣人了。”不停地跺高跟鞋,像要把鞋麵上的印跡踩掉。枚申嘴裏說不要緊,不要緊,已經蹲下身去,衣袋裏抽出一條白手絹,早把那隻腳捧住了,小心地擦。
麗尼說好了好了,臉上有得意的笑。接而就招呼身後下來的一個人,那是一個西洋老頭,頭戴白色的圓頂帽,偏瘦,一隻粗糙的高突的鼻子似刀劈出一般,神色有些陰冷,步子硬健。麗尼說這是我的叔父,枚申上前,恭恭敬敬稱呼。老頭澀澀地笑,把鼻頭搬動幾個方向。麗尼又帶著戲謔說:“叔,這就是我說起過的窮學生。”老頭吐出幾個洋文詞,突發出一個鷹雄一般尖利的聲音。麗尼的目光飄過來,又降到老頭剛放在地上的一隻皮箱上,意思要枚申自己明白。
牧申的臉刷地白了,一朵火焰在他眼裏跳,從左眼跳到右眼,又從右眼跳回去,跳過的眼裏就像被烈焰燒過的廢墟,恐怖而駭人。這時,枚申及時地背過身,背對著麗尼和老頭,而泉申卻看得一清二楚。泉申自小在洋房裏同他共同生活過六年,完全清楚“窮學生”的稱呼和輕蔑的神情會多麼可怕地傷害他!
泉申剛被他的神情驚住,忽然,他的兩道漆眉一抖,臉上刹那間換了表情,眼裏的火焰不見了,又漾著漆黑的楚楚動人的水波,頰上的筋肉鬆了,顯出優美柔和、略帶女性味的輪廓,體內的野獸不嗥不撞,興許中了麻醉槍。他又變成一個英俊、文弱、彬彬有禮的青年。泉申從來沒想到,他已經成了一個高明的魔術師。
牧申上前,彎下腰去拎皮箱,黑圍巾脫開前胸,拱一個彎,兩片叉開了。他忙按住,把兩片重疊在一起。麗尼昂著頭走在前,不在意。他再不敢彎腰,隻屈膝去拎箱。泉申直發笑笑笑眼裏有淚,轉過頭不看。
已近子夜,枚申推開門,啪的拉亮了燈。五平米的亭子間便一清二楚,這是他們掃地出門後住的地方。泉申從夢中驚醒了,揉著眼嘀咕。枚申一用力,把一個裝的鼓鼓的包扔上床,掏出巧克力、罐頭、餅幹、煙酒,堆了一個圓堆,說:“吃吧,從國外帶來的。你出了力,犒勞是應該的。”說著抓起一塊巧克力,一下撕開錫紙,大口大口嚼。泉申也不客氣,多少年沒麵對這樣豐盛的食品了,抓了就往嘴裏填。
泉申邊嚼邊說:“不錯,找這麼個嫂子,就有好東西吃。”枚申的神色變得清冷,說:“你以為踏進她的門檻容易嗎,這女人簡直是一個怪物。好起來一朵火,惡起來一個魔。”泉申說:“怪誰呢,誰也沒有強迫你。”牧申便喝酒,咕嚕嚕,眼裏現出斷斷續續的血絲:“你不會知道,沒有人會告訴你,我背著大學作的政治結論到邊塞,遭了多大的難……你猜,麗尼怎麼罵我,破落家的子弟,紅口白齒說瞎話,家業呢,你的家業是個放得脆響的狗屁。你忍得了嗎,我忍得了,都忍了。我是一條夾尾巴的狗,在女人裙擺邊打轉,她叫幹什麼我就幹什麼,踢我一腳,還要一真舒服。”
兩兄弟眼睛對眼睛。月亮從雲隙裏漏出來,發出弱弱的光,披在大大小小,參差不齊的房子的脊梁上,披在窄窄寬寬的路中心,那些地方的顏色便像黃蠟筆塗出的,似乎不是一個城市的夜景,它是畫在一張硬紙上,可以撕碎,揉作一團,扔進紙簍裏。
枚申緩一口氣,心靜了些。如果九個月前他不挖空心思,那麼今天一個混血種的高大的女子同他毫無關係。他是在一個極偶然的拐彎抹角的關係中認識了麗尼,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還覺得這是杳遠天際的恒星招喚他的幽秘的光亮。當他受不了時,也後悔,也哭泣,可是轉眼又信心百倍地跨進。這次,法蘭西老頭陪她一起回來,枚申嗅到一種危險的氣味,然而就是這個,也是他在淩家降生就注定要碰上的。
枚申臉上有一個可愛的笑,說:“你知道外婆是最疼我的,她沒死前老要講一個我的故事,我聽了就得意。她說,小時候喂我吃飯,一塊排骨掉地下,她要撿,我就不讓撿,她說不髒,我拿起來往痰盂裏一扔,說,這不就髒了。”泉申說:“光聽你說,已有三遍了。”
枚申抓起一個肉罐頭,已經吃一半了,便用勺撥動剩下的,到牆角邊,掀開馬桶蓋,盡數往裏撥。嘻嘻笑,一邊伸手。泉申遞他半瓶酒,他翻過瓶底往裏倒,聳動鼻子聞氣味。泉申也扔一顆糖,在空中劃一道弧,說聲“著”。正鬧著,忽然就不作聲了,暗了臉,枚申爬到床上,合撲睡下,一時無話。等到滅了燈,泉申朦朦朧朧要睡時,卻聽他說:“今天老二說,他在體校見到方瓶子了。”
四
泉申第一次見到方瓶子時,長得剛及一個五鬥櫥髙。那時他整天跟在枚申身後,活像一隻跟屁蟲。枚申有心要嚇他,把他領到臥室鏡台前,叫他看鏡門裏的方瓶子。
方瓶子有他手那麼大,一團白的在瓶裏浸泡著,像一團米飯。泉申兩手把住櫥門。不對,這是一團有凹有凸,有模有樣的東西,米飯不是這樣。哪個地方都像是嘴,都像是眼。陽光從窗子裏斜抹進來,到這裏正成一個角度,方瓶子上便有各種色彩,把白團映得斑斑駁駁,色素沉著。
旁邊枚申說:“你知道是什麼,這是我們一大群中的一個,但沒有生下來,就永遠不睜眼,在瓶子裏躺著,懂嗎?”泉申仍是不明白。他又壓低聲音說:“它跟你靠得最近,隻差七個月。”泉申的喉頭發緊,他恍然覺得白團在不停地旋轉,不停地變幻顏色,不斷地喊著無聲的話。它活了。它過去和現在都不死,讓它浸在方瓶裏,讓它死都是別人強迫它的。泉申的脊梁骨弓起來,兩手哆嗦,像一隻撕咬前的野貓。他察出枚申往後退縮,他的腦中出現空白,手突然伸向方瓶。
“啊——”枚申一聲尖叫。他才知道恐懼,腦中的空白整個填滿了,撒腿逃出門。很長時間他沒再見方瓶,不知叫哪一位藏起來了。泉申卻做了好多次惡夢,夢見方瓶中浸泡的是自己。七個月的時差不存在了,小雞隻有一顆粒大,裸著枯象牙一般顏色的身子,靜靜地做大家的展覽品。醒後還掙不脫夢魘。
在家族遭毀滅性打擊的時候,泉申再一次見到那個不睜開眼的白團。當時,它正同別的財物一起,被扔進抄家的大卡車。泉申突發奇想,覺得它的命運並不比別的姊弟差。因此,存了找回方瓶子的念頭。
外婆是枚申的保護神,卻是泉申的對頭。枚申和泉申又是一對互相依附同時不停爭鬥的冤家。這就組成了一個三角關係,這個關係生出無窮的複雜的變化。到外婆死了,三角的一角不存在了,它的幽靈仍在左右枚申和泉申的關係。
泉申眼紅外婆的玉菩薩。極美的一尊,七八寸長,通體純白,把它移近窗口,體內就有汽油燃燒時的幽幽藍光,把它放在紅緞子上,菩薩盤坐的蓮蕊裏便有瑪瑙一般的光澤。泉申隻看一眼,就斷定它比他的電動衝鋒機,關雲長的大刀好玩得多。一次,外婆正朝它下跪念經,泉申見了,一步踏入,伸手就抓,恰好她睜眼,嚇得變了臉,死命擋住。從此,她對這個衝撞菩薩的小孽種就特別地厭惡。
而泉申卻始終沒放棄對玉菩薩的牽念,斷斷續續,一直係了五六年。到文革開始,突然起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由原來的喜歡變成強烈的憎恨,這是典型的封建迷信,似乎非要親手砸碎了,看它肝腦塗地才甘心。
泉申躡手躡腳在洋房裏走。那是在抄家之後,在掃地出門之前,四周盡是破壞的痕跡。玉菩薩會在哪裏呢。泉申斷定它沒有被造反派發覺,外婆似命根一樣藏護著。他百無聊賴地看著牆上一個黑窟窿,過去這裏掛的是一幅肥梅花鹿的墨畫,痕跡還在,伸手進洞,又空空地拿出。泉申忽然聽見一個聲音,是念經,隱隱約約,又確確實實。他循著聲音走,那聲時斷時續,時起時沒,如遊絲灰線,又如暮秋裏蟋蟀的最後的哀唱。在以後的幾十年中,這聲音還會在泉申迷蒙之時無端地響起,叫這位無神論者驚栗。
當泉申尋上二摟的後截,念經聲完全消失了。門半開著。叫他吃驚的是,一床鬆軟的絲綿被的上端,銜著弄髒的珠絲一般的頭發,外婆在睡覺。就是說,外婆並沒有在念經,那麼剛才是不是在念經,知道他摸上來,突然停住了呢,這就猜不出了。他屏氣站一會,目光噝噝搜索。看見了,那隻發出紫黑光譯的木匣,就在她枕頭旁邊。早些年泉申見過這木匣,匣麵上雕著雲水,邊條上有叫不出名的獸頭和花紋。泉申突然生出一個確鑿的意識,玉菩薩就在這裏頭。
他走過去,指頭剛觸上匣麵,髒的珠絲就轉過來了。“你,你……你幹什麼?”外婆首先護住了木匣,昏昏的眼裏,瞳仁和眼白之際,似有幽幽的綠光擴散開來。泉申倒退一步,定定看著,一點不肯相信,因為有了她,才有母親,才有他泉申。要是沒有這個羸弱幹癟的軀體,這個世上就不會有一個追蹤玉菩薩的少年。他從感情和生理上都不願接受這個事實。他的嗓子忽然變了聲調:“玉菩薩呢,拿出來。”“啊,你這個天殺的,要我老命呀。我本是勞動出生,到你們淩家,受三代人欺侮,老子欺了,有小子,小子後頭有孫子……”她的假牙真牙一齊格格響。
泉申拔腿就跑,嘭,不知哪裏撞翻了一個曖水瓶。他看見外婆陡地從床上蹦起。一團白色的水汽旋起,似一個婀娜、豐韻的女人,彌漫了各處,許久許久不散。當很多年後,枚申徹底結算他和麗尼的時候,泉申又看見了這團水汽,凝結成一個純白的奇絕的形狀。
朱鳳英來洋房了。她已過五十了,前胸後背都凸出,周身滾圓,她容易出汗,出汗就用袖管擦,一抬手,門襟掀開,露出一段壯肉。她在淩家幫傭的時間不長,記不住叫她走的原因,但是外婆喜歡她。
她對泉申說“看你頭上汗,到哪裏野去了?”一個“野”字弄得他不開心,“我喜歡在哪裏,就在哪裏。”“你呀,已經十五歲了,也是一個小大人了,不要同外婆吵,她老腦筋了。”“怎麼是吵呢”泉申不買賬,“是她叫你來的,對嗎,不許騙人。”朱風英支支吾吾,倒也承認。一會,她換了一個話題。“造反派真把你家的金銀財寶全拿走了,一點都不剩?”總不肯很相信,一會又自問自答:“真是全拿走了,真真厲害。你聽說嗎”聲音壓低,一隻手在壯肉上搔,“不少幫傭的都替東家藏東西。造反派抄家不會抄到幫傭家裏去。要是早知道,我們也走這隻棋。隻要先生願意,我是不會害怕的。到還的時候,留下一點點,東家也不會小氣。哎,可惜了這些金銀。”
泉申嫌她囉嗦。她說:“好了,我也要走了,你家外婆叫我常來看看她,幫她做些事,我會來的。你也不要同她講玉菩薩石菩薩了。”說完跨出門,腋下挾著兩件外婆送她的舊衣服。
五
枚申坐在地板上,身子後仰,一條腿的膝彎籠住另一條腿的膝骨,覺得這是一個很自在的姿勢。麗尼赤腳在地上,塗得鮮紅的腳指甲讓枚申覺得房間裏有濃烈不散的血腥味。她腳抬得高,他能見到她的掌心裏的一個白小渦渦。她走過來,把一疊子他曾經嘔心炮製的情書拋在地上,又風一般旋開,說:“亮開你的嗓子,再讀一遍吧,東方的小公牛。多美麗的詞藻,多麼叫人暈眩的雲彩,就是載入法蘭西的文學,也可以給你留一頁了。啊啊,你以為我暈倒了,倒在地上叫你主人。老實說吧,我差不多叫你俘虜了。幸虧我叔父趕來了,他早年同中國、人打過交道,知道奸詐。問你,我的出生證據,護養人證詞為什麼到今天不交到我的手裏,你使什麼詭計。”
枚申劃著火柴,一頁一頁燃燒情書。在嗆人的鉛灰的烺霧中,他一聲比一聲咳得厲害,覺得肺葉在親切地舒服地顫動。看著黑色的紙蝶,他發現自己也在可憐地跳舞。如果沒有意外,他早就該把麗尼需要的材料交給她。麗尼為了爭奪父親在國外的一份遺產,正在搜尋證據打官司。枚申搶著把部分事情攬過來,好些天他熬到深夜都不入睡,頭昏眼花,眼留下新月形的黑印。證據搞全,還要譯成外文。可是,法蘭西老種來了。枚申嗅到了危險的氣味,這氣味甜腥腥,很能誘惑人用舌頭嚐。枚申知道,真正的較量才開始,而他似乎已經身虛,血虧,多害怕頂不住。枚申揚手,不自禁地讓火燎過的紙蝶翻飛得更高,仿佛聽到喃喃的情語在火場裏重新放出。
“你要引起大火嗎。”麗尼斥責道。她走過來,滾動著身子,烤袒開的頸子前胸和淨赤的腳。完了,走到門背後,摘下一條東西,兩隻手指拎著,像拎一條肮髒的卻不得不拿的東西,枚申的臉刷白,是他的黑圍巾。他見她把那個洞平坦地展開,像在欣賞一件美妙的藝術品。枚申覺得那個洞在擴大,擴大,無限地擴大,他陷進去,爬不出來了。他看見麗尼笑得似一朵妍美的玫瑰花。他一躍上前,奪回了圍巾。就在這一刹那,她聞到了死亡氣息,在他的身後,沿著牆壁冰冷地上升。許多年後當他再次聞到的時候,一點不覺陌生。
麗尼說:“今天早晨,我還在睡覺。有一個女人找上門來,自稱是你的母親。要看你將來住哪一間屋子。說什麼你自小是家裏最寵愛的,在南洋的時候,專門有兩個傭人侍候你,還是讓驚嚇了,以後時刻要當心。用一句中國話講,就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枚申的眼閉上,雙掌壓住兩邊太陽穴。麗尼仰起頭,搖動雪白、渾圓的頸脖,烏黑的長發便在睡衣外拂拂揚揚。她悠悠晃晃走到一個海綿睡榻前,倒下,背對著他。許久,扔出一句話,“破落家子弟,厲害。”
枚申睜開眼,眼裏的火焰竄動,虧得麗尼背對著他,不然談不會躺的這般安穩。他抓住圍巾兩端,在頸上繞一圈,再繞一圈,接著往兩頭狠命抽。臉脹紅了,紫了,眼珠從眶裏凸出。像挑出來的田螺肉頭。嘴咬緊了,就像一把老式的尺形的銅鎖,隻留一條橫縫。他忍著,竭力不發一點聲息,但喘息像一個瘋了的精靈,跌跌撞撞從門縫裏擠出來。勒呀,勒緊資產階級的崽子,把你們打翻在地還想掙紮起來做人嗎。如果他不在這裏用圍巾作繩索,那麼他定還是在那個陰雨淫糜的小慎上,宿在屋簷下像一個脫毛的雞子。然而,隻要他同一個外國籍女人結婚,就有另一片藍天。勒呀,這個破落子弟的野心家。枚申看見對麵的牆突然變顏色了,成一幅南洋的海景,布條纏住腦袋的巫師從棕櫚樹後閃出,他擎著一朵無比豔如紅玉的毒花,伸向一個五歲的孩子。於是枚申鼻孔裏充滿了腥辣的毒味,他知道他已經摸到了生命的臨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