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黑鳥香水(1 / 3)

10.黑鳥香水

這個邊陲小鎮醒得很晚,已是八時了,路上行人才漸漸多起來。攤主們擺出芒果、香蕉、項鏈、木雕、衣服,興奮地嘰嘰呱呱地講話。太陽躲在芭蕉樹的叢蔭裏,攤子上撐開的瓜皮大傘一時就沒什麼用。人們斥責聲起處,跑過一條狗,很髒,看不出原來的毛色,它鑽到人們的腳底下,尋食吃。賣芒果的就把它踢到賣項鏈的那邊,賣項鏈的也飛起一腳,狗淒惶地叫,還往腳跟鑽,賣木雕的潑出一盆水。它乘機抖落毛,像衝了個澡,跑開。

大概攤子上熱鬧起來的時候,一個外鄉人從路上走過,他的服飾同當地人不一樣,一下把他顯出來。他的兩道眉陡直,沒有彎度,從兩旁的太陽穴邊緣開始,徑直朝眉心衝來,這樣看,他的眼有點鬥雞。他顯得疲倦,雖然睡了一覺,但還沒完全恢複過來,哈欠打了一半,收住,朝兩邊的攤子看,兩個眼珠滴溜溜轉,一時就有新鮮好奇的表情。他問芒果的價,掏錢買了一個吃,揭開皮,桔紅的肉,一咬,汁水往腔子裏流,有股特異的清香。幾個擺攤的看他像個主,忙上來,掏出紅的綠的向他兜售。他擺手,矜持地一笑,走開。

外鄉人獨自在街上走,心裏欣悅,但還帶著一份警惕。他,想,一路上過來真是險啊,現在還驚魂未定。怒江在深深的峽穀裏,像一條幽渺的白練,汽車在狹窄的山路上急劇地轉彎,輪子碾著道邊過,幾乎每幾十米就有一個大於九十度的彎子。他閉緊雙目,又不敢閉得太死,在心裏乞求菩薩保佑。他親眼看見兩輛車子翻下峽穀。總算過來了,下到平地。現在他在亞熱帶氣息濃鬱的小鎮上徜徉,隨便同人搭腔,似乎一切還不壞。

“看著這個。”一個包白頭布的人在他麵前攤開手掌。那皮膚黑得像燒炭,深陷的眼窩裏,一對藍眼珠幽幽地發亮。外鄉人猜他是境那邊過來的緬甸人或巴基斯坦人,卻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外鄉人見他掌裏臥著一顆晶瑩圓潤的綠石頭,不細看,搖頭說:“假的”。

白頭布的眼珠差點翻到額頭上去,直把綠石送到他眼皮底下,說:“怎麼會假?你看,看,一點雜質都沒有。”外鄉人撥開他手,徑直往前走。白頭布緊隨不放:“給個價,你給個價。”

外鄉人停住,伸出兩根指頭。白頭布眨巴眼,說:“二百?二十?”外鄉人可親地笑,說“兩元。”他看著白頭布像著了燙一般跳起來,嘴裏噓著叫著,翻個白眼,舍他而去。外鄉人覺得這幕戲好玩,他心裏愉快。

外鄉人繼續在集市中走。太陽已經不害羞了,把雲片撥得遠遠的,它登堂入室,威風凜凜。外鄉人覺得臉皮辣辣的,淌汗了。那些瓜皮大傘就起作用了,擺攤人縮在底下的蔭地裏,就像進入一個逃避火焰的保險地,女人們還緊著往臉上樂防曬膏。外鄉人想該避一避。

他朝兩邊打量,腳下不停步。他看見一個俊的女人晃一晃,進店去了。那店屋有一塊亮晃晃的大玻璃,透過玻璃,外鄉人看見除了俊的女人以外,另有一個女人。屋裏放著兩張窄床,一張床空著,另一床上仰麵躺著個胖男人,好像比床還寬出一些,另一個女人正在給他洗頭。他見店的招牌上寫著“姐告”兩個字,他想進這個地方大概會有意思。

外鄉人跨進店去,俊的女人剛好空了手,笑眯眯地說:“客來了,歡迎,要按摩嗎,按頭頂上的穴位,舒服哩。”說著指了駘空出的那張床。外鄉人疑惑地看看床,俊的女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我們這裏洗頭都是躺著的,不像你們內地。恰好把後腦空出來,你就同睡覺一樣,滋味可好了。”

外鄉人準備爬上去,忽然想起,問,多少錢?俊的女人格格笑,像放飛一隻鴿子,說:“還用你遠客來問?總是最客氣的,你翻那麼險的道,請都請不來哩,來去都是朋友,忍心多賺你錢?”外鄉人對不上話,看邊上躺著的胖男人掃過眼來,很有輕蔑的意思。他不再遲疑,脫了鞋爬上去。

外鄉人的半個腦殼伸在床外,就有溫和的水順著發絲浙淅淌下。俊女人的聲音柔和:“把你眼閉上。”他微微合上眼,感覺中一雙靈巧的手在發際裏翻飛,掐他的天池、百彙,還掐他的其他,又捏又掐,舒服無比,好像有一股熱流從頭頂傳下來,很快遍了全身,筋軟骨酥。耳際旁有話:“你是來觀光的吧,這裏的風光吸引你嗎,哦,我想你還兼做生意吧。”外鄉人抿著嘴,讓腦袋隨著她的手勢任意動。俊女人開始用掌心摩他兩旁的太陽穴了。

“現在來做生意的越來越多了,每天的班車到,都有你一樣的人下來。邊境開放前可不這樣。”

外鄉人不說話,由著自己的思想在屋內屋外輕飄飄地飛,忽然問:“你們這裏賣的,絕大多數都是假的,對不對?”俊女人說:“怎麼可以這樣說呢,有點假也免不了,怎麼說得上絕大多數。”

外鄉人已經把眼睜開,盯住俊女人的瓜子形的抹過白霜的臉,見她尖尖的鼻尖上掛著一顆汗珠,不掉下,他硬著聲音說:“騙不了我,我有經驗呢。”他這麼說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握了拳,似乎不是對俊女人說的,而是對整個鎮子對所有的賣主說的。

“哼哼,”邊上的胖男人發出冷笑。這時胖男人已經坐起來,下床,把寬的背對住他,抽出一張大額的鈔票,放在床上,搖搖擺擺走了。

外鄉人扭過腦袋,朝他走的方向望了許久。俊女人看出了他的心思,說:“這是楊老板,我們鎮上生意做得最好的,你不認識吧,人是非常和藹親切的,都講他好話。逢上過節,他做了許多香糯米送大家吃。”

外鄉人注意到她一句話,問:“他是做香水生意?”女人說:“就是呀。他原來在緬甸住著做人家的女婿,後來就回來了。他經營的香水品種多,泰國的,香港的,連法國的都有。都是正宗貨。”外鄉人說:“他開店的?”俊女人說:“是呀,從這裏,左拐,沿著街往西走,不出五十米,朝南那家店鋪就是他開的。很好找。你注意了,店門麵窗框都是漆成藍色的。”

外鄉人不搭腔。他在想,剛才胖子的哼哼是什麼意思,這個女人起勁地介紹為什麼,他盤算著自己的計劃。香水,是個不壞的東西,他想,他一定要看準了,憑著自己的精明強幹,反、這個繁榮的小鎮賺一筆錢回去,誰也別想阻攔他。他考慮得聚精會神,兩根眉毛簌簌地抖,以至俊女人再講什麼都沒聽見。

半個小時後,當外鄉人從床上爬起來,對著前後鏡子精神抖擻地看自己的發型的時候,俊女人遞過一本塗金的本子,露出齒笑:“請先生題辭。”

外鄉人不接本,眼光盯住女人,爍爍透亮,兩肩扛起頸子,來朝前衝,活像一頭即將衝刺的鷹。女人的笑變得勉強,要縮回手,卻被他一把奪了本,翻開,筆尖在紙麵上劃得嗤啦啦。俊女人細辨,認出是:“留出我的位子來。”外鄉人隨手拋在桌子掉頭出門。

經過了一個整天,太陽落進鎮子西邊的大青樹。外鄉人,邁著不慌不忙的步子,來到藍店鋪前。他見光亮亮的藍柱子上映出了自己的臉,想這藍得很別致很有趣味。他徑直走進去,胖男人站在櫃台邊,恰好對個照麵。他穿一件寬大的綢衣,衣上有棕色的大圓環。

外鄉人把手擱在櫃台上,說:“你好呀,楊老板。”老板把目光移過來,和他的接住,說:“你好,客人。”外鄉人朝周圍打量一下,說:“老板親自站櫃台。”楊老板說:“我有這個習慣。”外鄉人說:“這習慣不鐠。”老板說:“難說。”

外鄉人又朝四周打量一下,說:“你是這鎮上香水生意做得最好的?”楊老板微微一笑,朝裏麵喊道:“阿仔,出來把櫥窗閉了。”裏麵有一個嫩的聲音應了。

外鄉人說:“你不做生意了?”楊老板慢悠悠地說:“時間已經到了,不過,兩個小時以後,我們還開夜市。”外鄉人注意到他嘴邊浮起一個詭譎的神情,瞬間就消失了。他是有意給我一個挫折嗎,他想,回報我上午在姐告發屋說的話?他的高傲是由衷的憤慨,還是欲擒故縱的手段。

外鄉人把頭昂得高高,他伸出手臂,原來他的手臂很長,真有點像猿猴。當著楊老板的麵,他把手臂彎進櫃台,往下,拿住一個大黑瓶子,不慌不忙拿出來,一點不動聲色。他輕蔑地看看楊老板。楊老板就像看著一件最正常的事一樣,沒有反應。他擰開蓋,揚起下巴,對著頸子以下噴一下,隨後旋蓋,重新探臂放回櫃裏去。

裏邊屋跑出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外鄉人吃一驚,哪來這麼一個可愛的孩子?他的唇新鮮殷紅,就像櫥窗裏的唇膏顏色,他的兩顆眼珠又大又亮,你就感覺到是用水晶和烏石特製出來的,滴溜溜地轉,就有誘人的稚氣不斷透出來。腦袋也很大,和身體比較簡直可以說合比例。

男孩停住了,外鄉人發現他盯住自己看,不看臉,盯著頸子以下的地方。他低下頭,明白了。襯衣的兩個扣子開著,剛好把胸前的文身露出一點,孩子大概覺得圖案新奇古懌吧。

楊老板又在喝了:“阿仔,愣什麼,叫你閉櫥窗的,沒聽見嗎?”男孩蹕過來,像是一頭小鹿受了驚嚇一般竄出門去。外鄉人轉過頭,隔著玻璃看他舉一根竹鉤子,一扯,嘩啦啦,白色的薄鋁皮片就滑下來了。外鄉人慢悠悠走出店鋪。

這個鎮上的夜市似乎比白天都熱鬧,外鄉人坐在一家酒食店裏,就在門檻邊上。這家店的一溜門板全卸掉了,因此他可以毫不費事的看見滿街的燈火,看見兩頭來來往往逛夜市的人。這可以叫個不夜鎮了,外鄉人想。

這家店標榜是粵菜,他要了兩個廣東的特色菜,端上來,味道真還不差。他慢慢地呷酒吃菜,把目光朝店裏店外看。他想我吃了艱辛到這裏值還是不值,當時是什麼似鬼附身一般吸引他呢?路遠道險,要翻無數的危山深川,這裏又是一個神奇的地方,過去稱作蠻夷之地,曆史上不乏詭譎的傳聞,大山中時有土匪出沒,後來沉寂了,現在開放邊境後又甚囂塵上,比過去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就挨著世界上最有名氣的毒品產地——金三角。弄得不好,不說賺錢,生命都有危險,他怎麼就會著鬼迷,不顧一切趕來呢?想到這裏,外鄉人長長地吸酒,長長地吐氣,他覺得自己的一些言行可能過於莽撞了,他當然是行事果斷、無所畏懼的漢子,但也不能太外露了,得罪鎮上的邊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