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黑鳥香水(2 / 3)

外鄉入把目光投到街上去,忽然亮了,他看見楊老板店鋪裏的男孩就在街心站著,外鄉人心底就有異樣的感覺,這孩子太出眾了,和鎮上的人不同,在哪裏都立時顯出來。外鄉人盯住男孩,男孩也看見他了,四目遠遠地對視著。外鄉人覺得心變得軟了,很溫和。那個孩子歪了歪腦袋,徑直走過來。

“坐這裏吧。”等孩子跨過門檻的時候,外鄉人拉出一張高凳。男孩爬上凳子,腳踩在橫檔上。外鄉人說:“你喝酒嗎?”男孩搖搖頭。外鄉人說:“吃點菜吧。”男孩大大方方說:“好的。”外鄉人問跑堂要了一雙筷,塞在孩子手裏。

他們夾菜吃,竹筷在孩子嘴裏滋溜響。外鄉人說:“老板是你的什麼人?”“我阿爸呀。”孩子挑起眉眼說,好像怪他連這個都不知道。外鄉人哦了一聲,他發覺孩子還在看他的前胸,可這時他的衣服扣子都是扣上的,就這麼檢查的時候,他聞到了一股馨鬱的香味,咦,哪是幾個小時前他在店鋪裏自灑的,還沒散盡,好像越發濃了。

“讓我看看,好嗎?”男孩忽然說。“看什麼呀?”外鄉人猜到了,有意問。“看這個。”孩子的手指過來,要碰到他衣服的時候,縮回去,好像他胸口上的東西是活的,隔著衣服都感覺到了。

外鄉人心裏歎一聲,伸出掌,摸了男孩的圓腦袋,收回,當即解開五顆扣子,撩開衣襟。他見男孩的眼頓時縮小了,隨即放大,比原還大。“這是什麼?”男孩點著指頭,小聲數,“一、二、三——四、五、……八、九,九個頭啊。這是什麼呀?”外鄉人說:“鳥。”“有九個頭的鳥嗎?”外鄉人不同答。

他狠狠灌一口酒,臉朝外,他的目光馱著他的思想越過燈火通明的夜市,翻過危聳的大山;升上幽渺暗冥的天空,飛到很遠的時空。他還是少年的時候,就有人用繡針和香火刺出了遮沒他前胸的暗藍的文身。長大了,他雖然時常這賣弄,但也巵悔過,那時他小不懂事,不然有個幹幹淨掙的胸脯不也很好嗎?

男孩說:“九頭鳥很厲害?”外鄉人說:“據說很厲害,但誰知道呢,因為沒有人真的見過它。”孩子的喉曨裏有一個響,有點失望。外鄉人叫他多吃菜。

有一夥人跨進店來,都穿著少數民族的服裝,腰裏都係一塊獸皮。店主忙跑出來,招喚他們坐下。他們開始解佩刀,長的短的放了一桌子。

外鄉人看在眼裏,說:“他們平時都帶刀嗎?”男孩把腦袋湊近來,說:“都帶,他們蠻的很,刀不離身的,不要去惹他們。”外鄉人說:“他們的刀是自己打的?”孩子說:“不知道,他們還帶了刀到集市上來賣。花上五塊錢就能買一把匕首,花十多塊買得到長刀了。”孩子發現外鄉人有些緊張,他想,他大概不喜歡刀吧。

外鄉人悶著頭喝酒,那樣子像有心事。男孩也低下頭,一會,抓著外鄉人的手臂用力搖,眼裏放出天真動人的光彩,他說:“你還要住幾天,有時間嗎,我引你到孔雀灘去,你一定會喜歡的。”孩子想,他待我不錯,憑白拉我吃菜,看他煩惱,我要把我的發現告訴他,他會快活的。“你知道嗎,這是我找到的,沒有人知道呢。那裏有一條河,窄窄的,脫鞋就能淌過去,水底有卵石,還找得到透明的,非常漂亮,裏邊有紅藍的點子。告訴你,我還看見一對孔雀,雄的在前邊,雌的跟著,雄的把羽毛張開來,雌的就趴下不動了。孔雀灘,就是我自己起的名字。告訴你,有雌雄孔雀,一定撿得到孔雀蛋。你想去嗎,我帶路。”

外鄉人笑了,他把剛才的一絲憂慮丟開了。這孩子果真有意思,根據他的描繪自己似乎已經看見了這美麗幽靜的河灘,但是他現在不想貿然答應。

“阿仔,你在這裏幹什麼?”兩人抬頭,楊老板執把折扇,就站在三步以外。男孩笑笑,說:“哎,我同客人講話呢。”老板說:“怪不得,找你不到。”把一把扇子折上,又打開。

外鄉人站起來,說:“抱歉,老板,是我留他的。你也坐下喝一盅吧。”老板略略推辭一下,答應了。跑堂趕忙遞上筷碟和酒盅。外鄉人又喝下兩盅,他覺得腔子裏辣辣的,周身都發熱了,晃晃的,好像浸泡在一個熱熱的盛滿液體的缽裏。其實他酒量一般,大多場合都是解悶,做個樣子。他見楊老板一點變化都沒有,就剛才一刻,楊老板還比他多喝兩盅呢,可是臉色還依如平常,他捏酒盅的姿式也利落,兩指捏盅沿,一指跪起,托盅底,移到嘴邊,一倒,就同把瓢裏的水倒進缸裏一樣。

外鄉人把盅拍在桌上,聲音很響地說:“楊老板,人說你是鎮上香水生意做得最好的。”楊老板摸摸嘴唇,說:“過獎了。不過,本人聲譽在外,這也是事實。”眼光瞥過來,又收回去,說:“先生看來是對香水生意有興趣?”外鄉人隻把眼睛瞪大了看他。

楊老板說:“不錯,確實有不少假貨夾雜在中間,這是一些小廠子小作坊依著樣子生產的,這就要會識別。”外鄉人低下頭去嗅嗅,衣領上的香氣仍然在。楊老板又說:“你可能奇怪,法國香水怎麼也到這裏來?原來這市場是沒有香水的,多的是木雕、玉石之類,這幾年邊境開放,關卡大大減少,就把這宗買賣引過來了。過去法國香水、化妝品都從香港走,可是進大陸都要加稅,兩下一比較,自然這裏就成一條好通道。”

外鄉人點頭。邊上男孩用筷敲擊碟子,說:“你們喝酒,我給你們唱一首歌,好嗎?”說著已經跳下高凳,走開一兩步,腳並攏,兩手也垂下,鼓足氣,放開嗓子唱,聲音甜蜜響亮,那邊帶刀的漢子們也轉過頭來看。

“美麗的孔雀,

從東麵飛來,

美麗的孔雀,

從南麵飛來,

美的孔雀,

從西麵飛來,

美麗的孔雀,

從北麵飛來,

她們歡欣鼓舞,

在竹林裏聚會。”

外鄉人用力地拍手。楊老板說:“犬子獻醜了。”外鄉人說:“我一見他就喜歡。”老板招呼兒子過來,說:“那就是他的福分了。不過,見他的人都說他有靈性。阿仔,你聽著,這位先生喜歡你,我們這裏是小鎮子,等你長大了,你就到外邊去,找這位先生,見見世麵,背不住能有出息呢。”男孩聽了,過來攀住外鄉人的肩頭,等他應允了,跳跳蹦蹦的,十分高興。

外鄉人掏出手帕擦臉,現在他覺得楊老板是個不錯的人,看來他並沒把他莽撞的話放在心上。再想想怎麼會把印象變過來,他的兒子不能不說起了重要作用。外鄉人側過頭,又看見那邊一桌擺開的長的短的刀,心一跳,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又說不清這感覺來自何處。他想,得快點把該做的做了。

他伸出手,捏住楊老板的腕,說:“我就要你的香水,剛才拿的那種。”楊老板把他的指一根一根解開,說:“這是王牌香水,黑鳥,法國產的。”外鄉人說:“我就要這個,你有多少。”楊老板說:“不要急嘛,我庫存不少,夠你拿的。如果不夠,我再給你去進。”

兩個男人悶住頭,撞了一下酒盅,用力猛了,倒有一半灑出來。男孩跳開幾步,又引頸喝起來:

“美麗的孔雀,

從東麵飛來,

美麗的孔雀,

從南麵飛來,

……”

兩天後外鄉人離開了鎮子,過了七天他又在鎮子上出現了。他的形容有了變化,那種鎮定和倣氣的神情沒有了,他焦躁、憔悴,衣衫不整,好像吃了大的苦。他火燎燎地在街上走,轉眼就到了藍色店鋪前,劈手推門,楊老板正在櫃台前。

“哦,你回來了,辛苦啦。”楊老板臉帶親切地笑,他正用一塊布在抹櫃台,這時停下來。外鄉人一時說不出話,自顧喘氣。楊老板搬過一張椅子,說:“坐下歇一歇。這次來不知客要什麼貨。”

外鄉人的臉驟然變化,說:“你的黑鳥香水是假貨,三十箱都是假的楊老板臉上的筋肉跳一下,看來想發作,但抑製下來,采取了別的方法。”“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本店經營多年,從不賣丁點假貨,大家都是知道的。客商,你可要把自己的嘴管嚴些啊。”

外鄉人說:“你意思,是我賴你?”楊老板說:“那你什麼意思?”外鄉人的嘴唇哆嗦養,臉上透出一股黑氣。他是到了外邊以後,再一次翻越危山深川過來的。他覺得店堂裏空氣渾濁悶熱,覺得楊老板的麵皮浮起來,成一張塗抹過的麵具。那天他喝得無節製,醉了酒,心裏存著美的願望,沒有好好檢查就把三十箱香水收下了。黑鳥,黑鳥,可惡的鳥,罪惡的鳥。他一路上無數次地咒罵。他來這裏,一心一意不願上當,偏偏中了黑槍。

“你說怎麼辦?”他恨不得一把捏住對麵那張漂浮的麵具,得粉碎,他克製著。楊老板又開始擦櫃台,說:“客商,這段日子我做的生意,不止你一筆,怎麼鬧的就你一家?要是真有差錯,好辦,我拆了房子,砸了店牌也要賠你。可要是本沒有錯,是你無理怎麼回答?客人,如實告訴你,我直接從泰國的大公司取貨;我的客戶遍布國內各地,遼河流域、阿爾泰山都有從我這裏取貨的,被你壞了名譽,我難過得剖心挖肺。”

外鄉人說:“那就叫事實說,我立時發電報,叫人把三十箱香水運過來,我們當場開箱,一瓶一瓶檢查,看是假還是真。”楊老板笑了,笑得和藹可親,說:“老弟,你糊塗了。”那樣子活像一個飽有社會經驗的人開導小弟弟。“那天,我們簽了協議,我領你去後麵貨房看了貨,是還不是?”外鄉入點點頭,本情願地說:“是。”楊老板說:“那天月亮很好,你一腳高一腳低地走。我想請你回旅舍休息,可是你一定還要上夜市,還記得?就有一個白臉的男人過來,問你要不要送貨。”

外鄉人說“是這樣,怎樣?”楊老板說:“好了,問題就在這裏。我能保證我自己,但不能保證白臉男人,要是他給你來個狸貓換太子,你就是把我店門砸得稀碎又頂什麼用?就算白臉男人沒做手腳,香水運出去,貨是誰卸誰接的,晚上是在哪個棧裏過夜,這一個個環節你能都擔保無事?”外鄉人不服氣說:“香水都是封好箱,貼上標簽的。”楊老板說:“你小看這些人手段了,移花接木,特工部隊不一定做得比他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