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鄉人咬著牙說:“照這般講,死無對證了。”楊老板微笑,再叫一聲兄弟,搖頭,說:“我也替你難過,實在是一筆大損失,怎麼辦呢,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可要留心,關鍵步子,都要自己暗伸一個掌托著。不然,眨個眼,說變就變,連人都變出個假的來。”
外鄉人定定地看住楊老板,他覺得眼球脹痛發澀,有大的壓力壓著,像要炸開。他知道自己落在一個怎樣尷尬可怕的境地了。他揉眼,還是脹。他慢慢揚起手,不認識似地看看豎起的掌,然後,一躍步,用力扇在楊老板的闊臉上。
楊老板慘叫一聲哎,他以腳跟為軸心,轉了個身,向地下撲去,他的動作很戲劇化,帶倒了幾樣東西,一起轟轟地掉在地上。
外鄉人看著地上,在想下一步該怎麼辦。裏麵通通地奔出一個人,是男孩,孩子飛快看一眼倒在地上的父親,就把臉對著外鄉人。他臉上的天真和稚氣沒有了,罩上一種不可理喻的惶惑和恐懼,他的眼可憐巴巴地睜著,似乎在說:你為什麼打我的阿爸,為什麼,你沒有聽我唱美麗的孔雀從四麵八方飛來?
外鄉人本來還想繼續做些事的,可這時候失了主張。他仿佛又聽到了圓潤嘹亮的歌聲起來,熱烈地衝撞著耳膜。假的,也都是假的,他洶洶地對自己說,可是又不肯很相信。那天成交後,他答應男孩,第二天早晨一起到孔雀灘,他們一定會在幽靜葳蕤的綠色王國裏撿到孔雀蛋。可是他失約了,和白臉男人談妥後,他急匆匆地出高峽了。那些個約定、灘子、孔雀蛋現在還存在嗎,還有意思嗎。孩子的眼張大著,一眨不眨,跟個標本差不多。外鄉人卻覺得有越來越多的恐懼和驚惶流出來,濃得似瓶裝的膠水,粘得他不好受。可一會兒神色變了,恐駭沒有了,兩隻眼扇著睫毛動起來了,像兩個漆黑發亮的神秘的謎。外鄉人想,這是怎麼啦,他這樣衝撞對還是不對。
楊老板在地上還不起,前滾滾後滾滾,一聲重一聲輕地哼。就有兩個大漢從外邊進來,從地上扶起老板,搬個凳坐下。大漢逼上來,一左一右,怒目橫對外鄉人。外鄉人不由後退一步,他想我能不能同他們対抗一陣。
楊老板哼哼唧唧說:“不要,不要動他。他誣賴好人,毆打無辜,有跟他說理的地方。去通知警方,我們坐著等。”
外鄉人的腦手熱烘烘暈乎乎的,眼前出現一層霧,麵前的人都在霧裏晃動。他知道自己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忽然男孩撲上來,腳下踉蹌,幾乎是撲進他懷裏。男孩摸到他的扣子,又抓了另一片衣襟,悉悉索索扣上。外鄉人明白了,剛才他的扣子脫開兩顆,孩子要重新扣上,不讓九頭鳥的文身露出來。
外鄉人掉頭,走出店去。附近的人聽說了這番鬧事,用新奇、窺探的目光看他。再走走,他就沒入人流裏,四周的人都忙自己的事,再沒有特意看他了。太陽越升越髙,它的威力把雲彩逼到看不見的地方,滿鎮子都是它的光焰。人們隻能躲它,隻能流汗、往臉上抹白霜。
外鄉人無遮攔地往街上走,汗淌下來,翻過眉毛,迷了他眼。
“看看呀,多漂亮的孔雀石。”一個異域人躲在傘底下,張手朝他喊。“假的。”他憤憤地說。異域人縮回去,不作聲。“年輕人呀,吃個新鮮波蘿呀,剛削的。”一個老太喊他,嘴裏不剩幾顆牙。外鄉人不假思索地說:“假的。”“啊?”老太驚愕得聞不上嘴。
外鄉人已經走出很遠。“啊,就是這個地方,我還記得,可笑可惡的姐告。”他推開門走進去,俊的女人在替一個人洗頭,回過頭來。這時候,外鄉人袋裏裝著一個酒瓶,嘴裏滿是酒氣。他歪在牆上。
俊女人笑著說:“你好啊,客商。哎呀,這麼熱的天,還喝烈酒,快坐下歇歇涼吧。”外鄉人勉強笑著說:“托你的福,我真好著呢。”俊女人兩手繼續幹事,說:“怎麼可以這麼說,客商,是你們外邊人帶來的福。要不是你們來來往往,把貨帶進帶出,哪有我們鎮子的興旺。”
外鄉人說:“黑鳥,黑鳥,他媽的都是個黑鳥。”俊女人有點慌,說這是什麼意思,就不明白了外鄉人還想說反話,可是心一酸,一腔淚水湧出來,再忍不住,倒提酒瓶,朝地心猛烈摔。
俊女人驚叫著跳起來,說:“你瘋了,醉了,傷著客人。”躺在床上的是一個頎長精瘦的人,麵目黧黑,鼻如懸膽,眼睛深藏在眉骨之下。那人似乎並不想知道店堂裏發生了什麼,反而眼睛閉得更緊,身子挺得更直。
外鄉人不抹淚,說:“你說這個楊老板,楊老板……是個好人。”他幾乎說不出連貫的句子了。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想買瓶飲料的,怎麼買了一瓶烈性酒。他過去喝酒是做做樣子的,從今會有一個轉折?他被酒力燙著、灼著。他的念頭剛才萎了,現在重新生起,蓬勃茂盛,越發肆意了。
俊的女人總算聽明白他的意思,張著兩隻沾滿白沫的手,結巴巴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楊老板是一個仁義的人,不會幹這樣的事吧。”外鄉人吼著:“黑鳥,都是個黑鳥。”躺在床上的人抖了他硬邦邦的身子。俊女人說:“怎麼會呢?楊老板上我們這裏,都是客客氣氣,非常大方的,要想少收他錢都不行。”
外鄉人由著淚水在臉上淌,說:“給我洗頭,我要洗,頭上太難受了。”俊女人說:“好,好,你等一下,這位很快就好了。我一定給你仔細按摩。”忙搬一張椅子,請他坐。
外鄉人不睬她,踏上一步,朝窄床上躺著的人喊:“起來。”那人仍舊不動。俊女人說:“不要驚動他,他是山裏出來的人。”
外鄉人還是喊:“起來。”腦袋的一邊疼得厲害,腳下也不穩。他看見躺著的那個人穿著民族服裝,一塊不知什麼獸的皮係在他的腰襠間,他的兩隻腳赤著,黑黝黝的,叉到床的外邊,像兩根落葉的枝丫。
外鄉人已經緊貼著床了,他仍喊。這時,床上人的眼緩緩啟開,露出一道縫,就像把一扇年久的沉重生鏽的鐵門啟開一樣,眼皮裏射出一道光,冰冷、生硬、充滿敵意,外鄉人的心淨動。可隻有極短暫的一刻,眼皮又閉上了。外鄉人對著紋絲不動的軀體,後撤一步,他想退開了,可是心裏又有一股底火衝上,他的腦袋已經被酒燙熱了,早已不能控製了,他猛地撲上去,兩手攥緊了那人的衣領,往上提。他的兩眼充血,頭發豎起,活像一頭掉進陷阱的獸。他的指甲劃破了那人的皺起的頸皮。“起來,起來,滾下來。”他瘋了一般喊。
那個精瘦的人起先不動,突然,他靈健地彎起上身,就像一台機器那麼準確迅速,他往下一摸,已經抽一把閃亮的匕首在手裏,就在俊女人的驚恐的喊聲中,他狠狠地插進外鄉人的身子裏,往下劃拉。
哎——,外鄉人哼出一聲,往前一跌,兩個人貼在一起,身子都前傾,就像機場上迎接貴賓的擁抱。外鄉人的眼瞪得很凸,慢慢就失去活氣了。那人不肯擁抱了,往旁一閃,外鄉人就倒在桌上,又從桌上滑到地下,那本他題過字的燙金本子也帶下來了,半邊給他身子壓住了。血熱情汩汩往外流,很快流了一攤。本子恰好壓在那一頁,“留出我的位子來”,幾個字起先看得淸楚,後來就淹在血泊裏了。
四
很快,鎮子上就傳遍這件命案了。警方得到消息,立即奔赴現場,逮捕了凶犯。那個精瘦的漢子沒有半點想逃的念頭。他縮在牆拫,仍然緊握血汙的匕首。屋裏的人早逃走了。警察小心翼翼走進去,溫和地麻痹他的意誌,等他稍有鬆懈,猛撲上去,繳下凶器。據說初審的時候,那個山裏來的漢子說,是外鄉人先進攻,他認定是要用碎瓶子片割他咽喉,致他死命。而俊女人卻說外鄉人不是這個企圖,可是他的動作確實野蠻粗魯。一些懂行的人聽說了,說,判刑看來免不了,但不一定重,因為這裏麵不僅有誤會,而且因為少數民族關係,刑法也有所不同。
消息傳進藍色店鋪裏,楊老板捧著一把壺,正在喝茶。他剛指揮心腹把幾箱空香水瓶子搬進裏院去,他暢暢地喝一口茶,細心抹去額頭上的汗,覺得惋惜。本來是不該發生這一幕的,到此為止。可還是節外生枝了,太不值了。一個生命結束了,一天前還蹦跳咆哮呢,已經完了,那麼幹脆,山裏來的漢子莫名其妙當上了最後的執行手。還是太年輕了,少不經事啊。他痛心地搖頭,又喝茶。
他忽然聽到一個壓抑的哭聲,心一驚,跳起來看,原來是兒子,才放心,剛才一瞬間還以為是外鄉人的聲音呢,活見鬼。不知道兒子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男孩背朝著他,彎胳膊在臉前,身子一抽一動。
“怎麼啦,我的兒,哪裏受委屈了。”楊老板用盡可能溫愛的語調說。
“嗚嗚嗚,”男孩依舊哭,聲音更響了。“來吧,”楊老板說,“過來坐在我邊上,有話好好同我說。這裏有新鮮的芒果,吃一個。”
男孩還是不轉身,聲音卻低下去了。楊老板想去拉他,動了動身,還是坐回去。
男孩不哭了,轉過身,說:“我看見他了,劃開那麼長一段,繡著的鳥頭被割斷幾個。”楊老板歎了一口氣,說:“阿仔,不應該叫你看見的,忘了它,小孩不能見這場麵。”
男孩說:“黑鳥香水是假的嗎?”他的兩眼純淨發亮,裏麵像有活生生的東西要飛出來。楊老板慌裏慌張地說:“怎麼會假,怎麼會呢,我賣的都是正宗貨。”
男孩不說話了。一陣風過,院裏的芭蕉樹嘩啦啦響,撥弄著稀淡下去的日光。楊老板說:“好了,好了,我們都忘了他吧,太血腥駭人了。阿仔,去抱幾塊木柴來,要燒飯了。”
男孩看看他,目光變得陌生,隨後快步奔跑出去了。楊老板等了好一會,不見他來,知道不是抱木柴。心裏有點不受用。一個漢子從裏邊走出來,說:“老板,已經調配好,可以往瓶裏灌了。”楊老板站起來,說:“好,現在就幹。”漢子便走回去了。
楊老板提起把壺,把水都喝幹,把進嘴裏茶葉咬一咬,吐掉。他跟在漢子後邊走,他想,現在涼快,抓緊幹完。幹完了他就上孔雀灘去,那條路他已經知道,一定能在那裏找到兒子,抓緊幹吧,時間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