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宿怨
現在,良良反而疑惑了,幾乎不敢相信再過十天,他就要遠涉重洋,踏上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聽說泛美航空公司停業了,現在是中國民航。不管他,隻要不碰上萬分之一機會就行,碰上也由不得自己。回來的有說那裏是一個瘋狂的爭鬥世界,有說是一個寧靜的大自然的綠園。隨他們去磨舌吧,他勞到一個親眼目睹,自己甄別的機會。
“以後不再每天上菜場了,有了它,買一次菜,往裏一放,可吃一個星期。”良良拉開淺綠色的東芝冰箱的門,對父親說。父親坐在藤椅上,端著一把紫砂茶壺。他用欣悅的口氣說的,但見父親臉上漠然,便也少了興致。買冰箱的錢當然是父親的,問題是做兒子的不催促,不使勁,它就不會進家門。這種對生活的冷漠足以令人擔心。可能是從那場使家庭成員分裂的災難開始,也可能從母親過世以後,父親完全變了。他常立在窗口,天黑下來也不開燈,望著庭園裏一棵孤獨的夾竹桃,望著枝葉中漏出的零零碎碎的天空。這使良良不安,試圖用電視機、錄音機、元代戲曲本子來改變他,都沒有成功。一次,他偷看了父親用狼毫小楷寫的一篇思路清晰,感情含蓄的日記,才放了心。
“出國證件、護照都辦好了?”
“辦好了。”
“一切都好了,沒有什麼遺漏的?”
這是什麼意思?良良垂下眼簾,他覺得父親的話裏含著另一層意思,他預感到不妙。
父親含住茶壺嘴,晚了一口,站起,打開一隻紫檀木的舊式箱子,翻尋一會,捧出一隻褪色的鏡框。“拿去,掛在你的屋裏。”
他接鏡框時,發覺父親眼裏一亮,亮得非常奇異,有一種鄭重、嚴肅的情感傳遞過來,忙低頭去看鏡框。啊,這張相片怎麼還會保存著,那次毀滅性抄家時不是見一張撕一張麼?他記得這張相片是掛在堂屋的東牆上的,以為早就化為灰燼了,不是連父母的結婚照都沒存一張麼?誰想到今天父親還能完:好地拿出來!相片上一個英氣勃勃,雙目有神的少年,那是哥哥。哥哥!?他一想到心裏就像被鞭子抽著一樣。他哆嗦一下,沒使目光離開相片。哥哥的手搭在一個頑皮兒童的肩上。那就是他,他乜著眼,擠出麵上的笑靨,兩人都穿著藍白兩色的海軍衫。他清楚地記得那張相片是在夏日的公園裏照的他偷偷地爬上一棵柳樹去捉知了,踩斷一根枝條跌落下來,膝蓋破了,他撐起來要走,疼得又倒下。哥哥尋來了,沒有手絹,急急蹲下身,用舌頭舔傷口上的髒物,不知他是從哪聽來的,還是自己發明的,說,唾沫有消毒作用。“你看,我像一條狗嗎?”他嬉笑著何弟弟。“像。”良良定睛看哥哥伸出的鮮紅的舌頭,膝蓋上滑膩膩涼爽爽的,疼痛果然減輕了。良良忙在相片上找,找到了,頑皮兒童的膝蓋上,有一個深顏色的印記。
“您哪裏找出這張相片?”良良不明白自己是喜還是怕。如果不見到這幼時歡娛的記證,他能夠重新獲得一個牢固而新鮮的印象嗎?他明白了:他注定要在踏上異國土地前經曆一場精神衝突,逃脫不了的。
“再大的曆史動亂,也不會把一切都衝幹淨。”父親若有所思地說。說完,閉上眼睛。
良良覺得心中湧上一陣震顏。他曾經在北方的曠野上牧羊。兩隻同胎生的羔羊互相追逐,戲耍,一隻用剛苞芽的嫩角抵住另一隻的腹部,輕輕地觸動;一隻尋到鮮嫩的草,便抬頭咩咩招喚另一同伴。他出神地看著,書本從手中跌落,心異漾起溫馨的波漪。
“你哥哥來信,三天以後他回來,我想讓他住在你屋裏。”父親的語氣很肯定,眉宇鬆開,眼裏閃出光芒,似乎盼著他說出什麼,他卻扭頭走了。
良良沒有拂父親的意,相片掛上了,躺在床上看個正著。幼時的和諧、親密的氣氛早就煙消雲散了。兄弟倆各走東西,浪跡天涯,十年來不通音信了,難道這是艱難的人生導致的必,然結果嗎?
五年前,他從北方考大學回來,臨離開農村前接到父親的信,似乎偶然提到一筆,哥哥也出差在家。於是,信上所有的話全消匿了,隻有這一句深深刻在腦中,不時在耳邊鳴響。他異常細致又驚恐不安地分析那一句話的前後文最終認定父親在這個地方點出,是極有心計的。整個旅途中,在奔馳的列車上,在顛簸的輪船上,良良一遍又一遍想象著和哥哥見麵的各種場景。他該說什麼,說他那時幼稚,沒有人生經驗,人家要他簽字,他不知道該把紙上的都讀一遍。哥哥會相信嗎?他是一個內向、自責的人。小時候父親為一件事錯罰了他,罵他腦子有病,他閉緊房門,插上窗銷,尋出藥箱,不管什麼藥片都吞,那意思不僅是治腦子,還是一種沉鬱的抗議,任外邊拍窗打門,哇哇急叫都不開。紙上的造謠誣陷雖然是別人的創造,但有的話卻是自己說的……如果有人用魔法把芝麻變成西瓜,那芝麻是你提供的。他下了火車,懷著狐疑、驚懼踏進家門,父親當即告訴他,就在前一天,哥哥連夜坐火車回去了。他停立著,有些暈眩,感到一陣輕鬆,體內有一支輕快的旋律升起。很快,他覺出一種莫名的空寂,簌簌向兩肩壓來,旋律消失了,他一步也走不動。
他在床上翻個身,埋住腦袋。你我之間還說得清嗎?他對一個模糊的人影說。又翻過身子,對著相片上英氣的少年。他忽然產生一個念頭,在走以前一定要了結,盡力去做他看著看著,翻身起來,撕一小塊白紙片,隔著玻璃粘住男孩的膝蓋。
良良在辦公室裏坐了好久,已近乎無聊了。寫字台上玻璃板錚亮,折射著太陽的光芒,屋裏的每個角落都充滿著光明,可是他卻要在過去的光陰中再翻出一片陰暗來。
門開了,奔走了一圈的中年人回來了。他拿出一塊手絹擦禿得很髙的前額。“真抱歉,誰都不記得這件事剛才我已經對你說過,事情是很難查清楚的。因為它太小了,同大學裏幾樁冤枉相比,簡直是一顆小綠豆,在那個年代裏,這算什麼,算什麼……”中年人比弄著兩手,好一陣還沒想出比喻什麼好,換一口氣。“我們單位是清查的先進單位,三種人都清查〃過了嘛,我看,你們兄弟間不要再存隔閡了,求同存異,把過去扔給曆史。”
“不!”他急躁地抬高聲音,“在那個年代,它什麼都算不上,連一顆綠豆都不是,可對於我,它比什麼都要緊,沒什麼比得上!”
中年人撫著下巴微笑著,似乎原諒了他的浮躁,也為自己的冷靜而得意。“既然你一定要弄清,我已經打聽到,當時管他們班的是工宣隊員,一個口吃的,早就調出大學,回工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