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我是不應該把陰暗再引進這間到處充滿光明的屋子。他已經在後悔浪費臨飛前的寶貴時間,不過,總算有一點收獲。“我要找到他。”良良撐開五指撳在人造革的沙發麵上,撳出一個凹進的平麵。他依稀記得有一個口吃的,憋急了就扯衣領,像是一個看骰紅的賭徒。那時,他對良良說:“你、你、你知道你、你王八哥哥犯、犯、犯什麼大、大、大事嗎?”鬧到很晚,他押良良出去,讓良良吃一碗陽春麵,他腳踏在板凳上,挾著筷子往嘴裏塞鍋貼,頸子收縮放大,可以同蛇吞食媲美。
良良走進喧嘩的指揮所,迎麵疾步走來一個滿身油汙的青年工人,撞進他懷裏,頭也不點一下就拔步走了。他要找的是一個精瘦的人,那人一邊提著電話筒喊話,一邊用眼神向屋裏人下指令。他瞄了一個空才擠上去。
精瘦的人瞥他一眼:“沒見我忙著嗎,急你就走,不急板歡上坐著去。”
他坐到牆根的板凳上去,屋裏人進進出出沒有一個注意她。窗台上有半隻冷饅頭,他眯起一隻眼盯它。
精瘦人總算向他走來了,攤開一隻手:“介紹信。”
他愣了一愣:“我沒有。”
“喝,沒有?我知道你是誰?”那人張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了解這種事,這是起碼的手續。”說完就要往回走。
開介紹信,到人事處還是組織處開?打一份報告,說耍澄猜自己誣陷哥哥的事?他抿緊嘴,慢慢逼上去。跟定他,不走了,他到哪跟哪,不吃飯也幹,良良有過挨餓的曆史。
精瘦人重新打量他:“你是背水一戰了?好,你說吧。”沒等聽完他就笑出聲了,“原來你了解這一個人,誰不知道他長著吃尿的嘴,上天才罰他口吃的。……”看見他的神色,精瘦人煞住了話頭,“實說吧,他進精神病醫院了,已經有一年了,即使你找到他,也沒法問這個。明白嗎,小夥子,就這些。”
他走了,茫然騎著自行車不知往哪走。車子很沉,沒有氣了。他記得那個拐角有個車攤,卻懶得往那騎。風吹來,濕濕的帶著海腥味。一個穿藍褲叉的男孩在爬樹,他刹住車看,不要跌下來,你有一個哥哥會趕來,狗一樣舔傷口嗎。天空中有褐色的雲在奔馳,像在開凍的江麵上直瀉的髒冰塊。一會,雲塊像馬,像大象,隱到大廈群後不見了。街上行人少了,“辟啪”,一滴大雨點落在他腦門上,接著密簾似的急雨下來了。他不躲避,拚命踩動雙腳。在郊外的一座院子前,他停下了,院門上掛著精神病院的牌子。他抓緊冰涼的鐵杆,院內是一片幽幽的肅靜,他低下頭,正抵住牌子。
良良回到家中,父親早站在門口。“他回來了,在你屋裏。”
他無聲地朝屋裏走去,見到一個近四十歲的人,微胖,臉上一個肉肉的鼻子處於很突出的位子,眼瞼發黑有些浮腫,顯得很疲倦。他一下子不敢相信,這就是他十多年不見的哥哥,是那照片上的少年。隻在兩人對視時,他才在哥哥的目光中找到了熟識的東西。
中年人移開光:“回來了,淋得這麼濕,快換衣服。”
他產生一個莫名的想法:不願馬上接受他的關心。“我以為你明天到呢。”語氣有些幹巴。他拉過一條幹毛巾擦頭發。
哥哥臉上顯出一道陰影,很快消失。“原來第二天走的,基地的汽車夜裏送我上了火車站。”
他目送著哥哥走出屋,回頭正看見相片,驚住了,他粘上去的那張小白紙片不見了,頑皮男孩膝蓋上的深印記特別醒目,他斷定是哥哥揭下來的,心怦怦跳。
良良無力地坐在軟椅上,水順著軀體往下淌,溽濕了軟椅,漬濕地下一攤。他覺得疲倦,腦中恍恍然出現一段空白。麵前出現了人影,“去洗澡吧,我燒水了。”
他醒來,正看見哥哥低下頭,一雙眼在眶裏陷得很深,四周圍著細密、鬆弛的皺紋,良良看一眼就深刻在心裏。他順從地跟進了浴室,乳白色的瓷缸裏在放涼水,地上放著兩壺開水。哥哥把浴巾扔進水裏,退了出去。他剛倒了開水,門又推開,隻傳進一個聲音:“把水調勻了,熱水在上麵,不要燙著。”他還記得我脫了褲子就猴急地往缸裏跳,咧嘴跳出來已經燙紅一塊,他什麼都記得。良良的眼睛濕了,他把臉湊近水麵,讓淚珠輕輕滴進水裏。
飯桌上氣氛不熱,父親吃得很少,他停筷在手裏,似有話要說,然而通過遲緩移動的喉頭,變成了一股圓而長的吐氣。良良埋頭扒飯,暗暗把他記得哥哥愛吃的香蔥烤鯽魚推過去。哥哥遲疑一下,伸出筷子去挾,說:“你也吃。”
良良在鯽魚尾部挾筷子,不及細嚼就往下咽,骨頭鯁著了,又往外吐,緩了氣說:“我不願吃。”
“在國外呆久了,漢堡包、煎牛排吃膩了,你又會牽掛家鄉的飯食。”哥哥出乎意外地話多,“有一年我在草原上工作,整一年盡是吃奶吃肉,羊肉、牛肉、麅子肉,羊奶、牛奶、馬奶,吃得腦袋都脹了,真想吃上一碗大米幹飯!可是哪裏去找香噴噴的大米。照我看,一個人再到哪裏,也難改變吃食習慣。”他這麼叨叨不休,原來不是這個性格。良良被自己的發現激動著,不由說:“一個人、一個民族自然有自己的吃食習慣,可是隨著各民族之間的交流,文化也會發生變化。那麼,沾染文化色彩的吃食怎麼會一成不變?”
說完了良良有些忐忑,他見哥哥頰上的肌肉有不易察覺的顫動,表情頗是尷尬。
一會,哥哥又振作起精神:“你可以利用假期,去參觀法國、意大利的藝術之宮,裏麵有珍貴的世界名畫,能親眼看見太美了。你記得,那時爸爸有一本畫冊……”他刹住了。
良良接上說:“記得,我們常常偷著從書架上拿下,那是一本油畫冊,真重呀,印得漂亮極了。有一幅我們看得好不明白,你問爸爸,這麼多人坐一長排,是開會,還是吃飯?”
“有,有那麼一幅,我,我們常看……”哥哥目光垂下了。
“最後的晚餐。耶穌問他的信徒,是誰出賣了我。”良良吐字淸晰,同時緊緊抓住哥哥的一切微妙的反應。多麼不幸!他震動了。額前的軟發跳一下,坐下的椅子發出呻吟似的響聲,深陷的眼裏的光彩像要透出來。沒有,沒有消失,它在心靈深處隱藏著,猶如沉沒於洋麵下的冰山。而哥哥所做的,就是要讓他不知道洋麵下還有冰山存在!良良感到失望,甚至比沒談話前還要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