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插入他們談話:“遠兒,你不是帶回自己製作的禮物嘛,交給他吧。”神色很是鄭重。
哥哥有些迷亂:“帶來了嗎……禮物?”又搖搖頭,疑疑惑惑說:“沒有……”
良良站起來,走出飯廳。
初降的夜色是黯黑的,夜深了反而透亮。蒼白的月光被落在地板上的樹影輕輕搖動著,園裏的蟲鳴像一線若斷若續的遊絲鑽了進來。良良睡不著,卻不敢著力翻身。另一張床上響起哥哥粗重的鼾聲。他們在一個屋宇內呼吸,兩顆分離十七年的心,突然之間相距這麼近,他們彼此間能聽得見心律嗎?如果哥哥在酣睡中還有夢臆,那留在他腦膜上的是什麼呢?
良良側起耳朵聽,哥哥在說夢話。他屏住呼吸。話含混,模糊,是在翻動身軀時吐出的,這就和床的響動混在一起,更難分辨。他隻聽見“我……弟弟。”中間分明是一個詞,可能是欲吐未吐,也可能是吐出來了,他心情緊張反而沒聽清楚。良良絞盡腦汁想那是一個什麼詞,翕動著嘴唇模仿發聲,多次試後覺得那是一個“要”字,“我要弟弟”!這一句話使他異常興奮,他突地坐起來,一股熱熱的像電流一樣的東西向四肢傳去,一直到手腳的末端。他親下床,一步一步向那張床摸去,不明白下一步會做出什麼狂熱的舉動。他沒有注意到,哥哥的鼾聲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一瞬間,他腦子裏閃過:夢是反的。他從小就聽老人說過,那麼夢話也是反的嗎?一股涼氣從脊背上升起。而且,那句話中最關鍵最有活力的詞是他臆想的呀!他呆呆地站著,已經清醒過來,狂熱的情潮來得那麼突然,迅猛,退得也幹淨,迅速。
他抬起頭,看見了放在床頭後麵的小旅行袋,鼓囊囊的一袋。哥哥回來後一直沒和它分開,看書放在寫字台上,睡覺就放在床頭,裏麵究竟是什麼,父親說的禮物就在裏頭嗎?
現在它安然在麵前,再走幾步,秘密就打開了!這個想法使良良站立不穩。他忽然有一個錯覺,覺得哥哥睜眼躺在床上,忙低頭看,沒有,他平靜地仰臥著。
良良隻聽到心跳和拉鏈滑動的響聲。是信!一色的全白信封,每一封都很厚,他細細摸,覺出這些信的新舊很不一樣,底下的幾封捏熟了,邊角都破了,難道這些沒有發出的信一直在哥哥手裏反反複複捏嗎?
他舉起一封,放進月光裏看,竟沒有地址,寫著“給一個忘卻的親人”,又取出幾封,都寫著同樣的字。寫給我的?他又驚詫又激動,信在手裏突然像燒紅的鐵塊一樣發燙,他扔掉了,垂下頭。心裏念道:“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一個解脫不了的罪人。”哥哥在床上翻身,又朝裏睡了。
窗開著,夜氣幽幽襲來,他退到床上縮成一團。“在信裏他會訴說什麼呢?”他懷著悲愴開始無休止猜測,分不清自己在夢裏還是醒著。
他起床時陽光已灑滿屋子,另一張床上早空了,被褥疊得整整齊齊。他洗漱完畢,聽見父親崖裏傳出說沽聲。
“把那些信都給他吧,讓他讀讀,這麼些年來,你同他說了些什麼。不要再猶豫了,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不多了。遠兒,你小時候就是不吭聲的脾氣,這麼些年了還不改嗎!”
“昨天夜裏我醒了,他沒有睡,就立在我床頭。他摸到了信,我想說,你拆開看看吧,一封一封拆。但沒有喊。這些信是怎樣寫成的啊……信粘上了,信上的話還在炙烤我,我又拆開,不停地讀,讀不下去停一會再讀,寫上新的想法,再粘上……他捧著信一動不動。我忽然又可憐起他來,一個人再怎:樣也改變不了往事,他也夠痛苦了……”
良良一陣一陣發冷,幾乎站不住。可憐?我是一個遭人可憐的精神失敗者嗎?他曾經對著荒原,對著莽莽的林海,對著都市裏水分子一樣密集的人流,多少次問過自己。他再也抑製不住,快步回到屋裏,一腳踩上椅子,去摘相片。用力太猛,掛釘掉了,他沒拿住,“啪”的掉下地,玻璃碎了。
隨著滯重的腳步聲,父親和哥哥出現了。他慢慢抬起腦袋,雙頰通紅。“我沒有誣陷,我有錯,但決沒有誣陷!不會有什麼證據,你們可以不相信,我就這樣說……”
他的腦子發脹,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什麼,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會有曆史的清清白白,不會有結果的,但不能再承受!他從父親和哥哥中間衝了出去,同時極快瞥了哥哥一眼,見他神色迷惘,似乎在一個悠遠的地方遊走。
這一天他在各處閑逛,什麼也沒有幹,他在想這一通申辯的後果。原來他拿定主意忍屈含辱的,怎麼會突然間發聲呼喊?這樣他踏上異國的土地,就不會為心病而隱痛。然而他將永遠失去哥哥,一個用鮮紅舌頭舔他傷口的哥哥,一個給他寫了幾十封信沒有發出的哥哥。
黃昏,他慢慢踱進家門。很靜、沒有人聲。他進自己屋,另一張床不見了。在廚房裏,見一隻鉛皮桶裏裝滿黑呼呼的東西,上前看,是紙灰。哪來這麼多紙灰?他伸手去翻,手染得黑黑的,有沒燒盡的紙片。啊!是那些信,信!他一陣惶悚。成形的黑紙灰有淺白的字跡,他心急,一捏就碎了,什麼也看不清。
良良跑回屋,覺得缺了什麼,相片不見了,牆上掛釘地方留下一個窟窿,地上還有零星的玻璃渣。他推開了父親屋子的門。
父親沒有馬上從藤躺椅上坐起,牙齒對叩了幾聲,才睜開眼,神情從容。“你哥哥讓我告訴你,他不能送你上飛機了,他要趕回去。回去後他要去參加開發大西北,同你一樣,一段時間不回來……相片他帶走了,他請你原諒,沒有同你商量。”
他沉默著,好一會才問:“他把那些信燒掉,全部燒掉,一封也沒留嗎?”
父親喟然點頭:“他是對的,留著已經不必要了。他又寫了一封,讓我親手交給你。”
他接過來。還是全白的信封。封皮上沒字。他粗莽地撕信皮。信很短,隻有幾行字。
“弟弟,你為自己的申辯多好!有沒有它,對於我們兩個人來說,生活決不一樣,你說對嗎?”
他讀了許多遍,眼睛潮濕了。一道橘紅色的美麗的黃昏之光從窗戶裏照進,落在他捧信紙的雙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