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纓絡雞冠
天氣不好,雖然我是畫家,卻說不出我周圍是什麼顏色。我的畫上就用這種說不出顏色的顏色,我說不出顏色,但能找到它。
我的座椅很高,一家健康雜誌說,座椅過高,背部和腿部都會受到影響。我不相信這種廢話,但若是背部和腿部肌肉真受影響了,也不是愉快的事情。所以我畫一會就從高座椅上爬下來,坐到地板上去,再坐一會,又爬回高座椅上去。
我用這種說不出顏色的顏色在畫上塗抹,塗天空,塗房子。我畫的房子是三十年代的法國式小洋房,三角頂、有小花園。一路塗過去時我忽然想,為何不變點花樣。於是換一支筆蘸上緒紅,塗抹了三角房頂。蘸上鵝黃,勾勒了窗框。
鬱辭教授躺在床上,心髒跳得厲害,又不規則,好像那個地方的皮肉比別處薄,心跳一下,就竄起一個包,平下,不知什麼時候又竄起一個。教授看看外邊,腦中浮起古句:天蒼蒼野茫茫,又想,哪裏,這是大都市嘛。一扇窗沒關,他把窗扇拉進來時,看見了窗框上鮮亮的、好似在流動的鵝黃,覺得好受其實是應該高興的,花了三十多年,幾乎是後半輩子全部心血著述的古書注出版了。厚厚的十來本,每一本足抵一塊磚,分兩摞,高高壘起在書桌上。他癡一般看著,那隻看到書的外觀。當初在肚裏的時候,怎樣的揪扯心肺,一日日嘔,便是一日日滅生命之光。他癡癡地看,便覺書閃動出金光,滿屋搖曳,何等威風凜凜,高高墊起它,足夠登上高貴的聖壇。一時,金光消逝,滿屋靜穆,兩摞書相對無語,暗喑垂頭,他便也有說不清的淒惶。
天花板上麵有腳步聲,是女兒。咚一聲,停頓,轉彎時兩聲,接著一連串四聲咚咚咚咚。教授不明白女兒為什麼這一般走路,是某種舞步嗎?他知道女兒愛上舞場,長年鑽在書堆裏耗盡了他的精力,但這點靈性還有。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能在外邊跳得歡喜,卻隻給他傳下一個空蕩蕩的聲音。他不要這個有聲無形的聲音,然而它跟住了他,即使蒙住耳朵,堵塞耳道,仍在無聲中光臨他的心地。
女兒本來住在底樓,那天忽然非要搬到三角頂上住。她把堆積在那裏的破藤椅、舊箱子,不知何人的書畫,統統扔在走道上,揀出一副沒有鏡片的眼鏡架,擱在鼻梁,大聲說:“我住這裏了。”三角頂又低又斜,除了正中的一塊地方,都站不直人。她把一張鋼絲床推進去,在另一邊地上鋪一塊鄉下土布,藍白兩色,拚出一些說不淸的圖案。她就蹲在這塊布上聽錄音、集郵票、寫情書。
教授要女兒下來住。用著委婉的口氣。三角頂上冬天北;風直灌,夏天熱得可以蒸包子。鬱乙妮懶洋洋的,把一片紙湊在鼻尖上,不知是郵票小型張,還是又一封情書的雛型,半響不語。教授以為不會聽到回答了,她卻又說:“我住你頭頂上,攪了你的書香氣嗎?”
教授從床上爬起來,到書桌旁,伸出手去摸書。就是這兩摞書嗎,耗了他三十多年的生命?三十多年前,他身子還是強健的,臉上帶著紅潤,可是現在怎樣的一副枯槁相。他記不得這許多年間女兒是怎樣牙牙學語,怎麼就突然不穿開襠褲了。妻子過世的時候,她還是一個頭發稀黃的小姑娘,怎麼就成了一個豐滿的忽冷忽熱的女人。
書的影在地上躲著光亮爬動。那時,他以為沒有什麼比這更值得他獻身的,可以少吃,可以不睡,書成即是他生命的光輝的頂點。此刻,這感情突然消失了,變成了另一種陌生的感情。他站了起來,把書朝角落裏推,他忽然有了一種奇妙的快感,好像在夢中擺脫了壓在胸口的魘魔之手。
頭頂上在響,咚,停頓,兩聲,又一連咚咚咚咚。
我用筆蘸了褐色,去塗三角頂唯一的一個窗戶洞,還沒觸上畫麵,便收住了。我覺得用這種顏色去塗不對,什麼顏色對呢,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這顏色不對,知道不對也是需要才氣的。幹脆不塗顏色,這在中國畫中叫空靈,飛白。然而我畫的是油畫,洋人沒有這種技法。管他呢,我要爬到地上了,背脊果然有點不對。就算中西合璧吧。不知道別人領不領情。
乙妮睡覺沒個規律,一天早,一天晚,不定哪天又早,哪天又晚。早時六七點鍾就蒙頭倒在鋼絲床上,晚時十一二點還在藍白布上忙亂,這要看她的情緒。想象中的情人的影子在三角頂的斜壁上現出,英氣勃勃地注視她的時候,乙妮興奮得雙頰漲紅,沒有一點睏意,好像倒立一支點燃的蠟燭。
雨有心在斜頂上劃出寂寞的聲音,她早早把自己沉在思想隨意遊走的睡意中。她想象中已經踮起了腳尖,跟高大的開朗的男人跳,跟瘦長的嚴峻的男人桃,她願意跟誰隻需暗示,那個男人準會知道。華爾茲、倫巴、探戈。美洲、歐洲、非洲。在超越地域的盤旋中,在明明滅滅的華燈的光耀下,她忘了那幢法國式小房子,和房中秉燈獨坐的老父親。然而,因為感情交流得容易,反而懷疑到手的感情。她又突然害怕那些場所,怕得要命,外出自行車都改了線路,她連舞曲都不敢再聽,好像曲子是傳染的媒介,聽了就控製不住自己,搬上三角頂,她隻拿錄音機和外語磁帶,舞曲帶子扔在樓下的角落裏。她發明了奇怪的舞步,跳這不帶樂曲的步子,不會把她引往舞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