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纓絡雞冠(2 / 3)

樓下有滯重的腳聲,許是父親搬著書在走。多少年了,她從他身邊走過,他隻把她當作一把棕櫚掃帚,一個會行走的水瓶,怎麼忽然就想起她了。她曬著的一件內衣掉地上了,他撿起來,拎過頭,高聲喊:“乙妮,你剛洗的衣服掉地上了。”

他又忽然對她說,為父的幾十年沒有盡到父責,想起就不好受,還有多少年華可假於我?我要彌補,盡我一切所能。

乙妮漫不經心看著他,慢慢就認真了。這些年他埋在紙堆裏,成了一具屍,現在這具古屍仿佛重新注進了血液,悠悠地走到她身邊來了。她睜大了眼睛,像見到了一個奇景,他複活了。她想,他看出她心裏空虛,這是她最害怕的,即使是事實,也不願被人窺視了去,哪怕是她的父親,她的從曆史的紙堆裏醒過來的父親。她忽然覺得那沒有樂曲的舞步多麼奇妙,既能迷亂自己,又是對他的不含糊的抗議。

一張床接住教授瘦削的肉體,他才發覺餘出的地方多大,自己的身子又多小,以前從不做這樣的比較。樓梯上有腳步聲,他昂起頭聽,是往下的,他以和年齡不適應的速度從床上爬起,不失時機地拉開門。乙妮恰好走到他門口,還想往下走。

他遲疑了一會,大膽說“孩子,跳一個舞給爸爸看好吧,我想看你跳舞。”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歡快,臉上定有和藹的紅潤的笑容,可是他在心裏聽見另一種期期艾艾的聲音,好像乞丐求食一般可憐。她不出聲走進來,停在屋中央,平抬起雙肩,到達水平,一抬頭跳起來了。他的目光不知落在哪裏,她、的兩腿旋轉著變成了百十條腿,她的手碰翻了他的筆筒,她的臉漠然得沒有一絲表情,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叫她跳舞,又不知道這莫名的動機有了多少滿足。他見她舞得多姿多態,卻感情冷漠,心想她大概是不情願,不情願做的事強迫自己去做該多痛苦,他替她製造了痛苦。怎麼會這樣,怎麼會不這樣。他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

他說,好了好了,休息吧。

她果然停下來了。

他放長呼吸,洗滌心胸,想到因為兩疊著作而得的那一大筆豐厚的稿費,乙妮最不愛聽他談稿費。這好比背著沉重的負擔去爬山路。他滿滿地吸一口煙,張開五根指,像托著一盤無形的沉重的東西,瘦削的臉上就有自負的得意的神色漫延。他說他的稿酬是科學文化結晶的價值,是一日日生命光焰的代價,不似那些賣水果販魚蝦,缺斤扣兩,昧著良心發的橫財。他要她明白,同樣的大團結,同樣可以買香買辣,卻是兩種不同的錢。

她真替他擔心,怕他這般激動,會一下子接不上氣。給錢,當然要。她的事業遠沒有成功,她敢保證,銀行裏沒有一張存款是寫她的名字的。但是,她不要帶壓力的錢,不要有任何附帶條件,如果有,她情願不要,也活得輕鬆自在。

“錢?”她輕輕笑出聲來,走到組洗間裏,擰開水籠頭,說:“看看,多清多白,和陰溝裏的水不一樣。可是等到它也流進陰溝,還會不一樣嗎?”

她轉過頭,看見園子裏幾株翠綠的莖幹上,長出大大的花冠,鮮紅欲滴,刺她眼睛。哦,開出來了,她已經忘掉了。

鬱教授癱坐在椅子上,女兒已經出門了,龍頭沒關,水仍在嘩嘩地流淌。她為什麼這樣對他,是她不明白他的心思,還是他沒看透她的用意。他想使她變成這般的,一定是個不懷好意的男人,但是又沒有十分的把握,連她有沒有情人都不摸底。然而他要行動,就假想可惡的對手存在。要滅絕那男人的迷惑,把園門鎖上,叫她的自行車也上鎖。鬱教授的腦際裏,一下子湧出許多念頭。他知道自己變得可怕,變得殘忍。但他乞求冥冥神靈對他恩寵、寬恕,這是一個父親為奪回人世間最後一點溫曖的爭鬥。

走道上有一點紅屑粒,他用鞋底去撚,會是園子裏的花冠嗎。又發現幾點,是往樓上去的。

乙妮白天不上園子裏去,怕父親看出了她的什麼,即使有事要通過園子,她也走一個圈,遠遠地繞開。她躲在窗洞後麵,窺視那些妖豔的花/怕有人翻牆進來摘走,又怕風大了,吹落在泥土裏找不到。她一日日在醞釀,要等到夜晚,且要沒有一絲風一息聲的夜晚,別的屋暗下去,獨獨三星明亮。老槐樹用猙獰的麵目迎接她,碎石小徑在鞋底下明滅不定。須這時,她才會去園裏摘那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