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覺她的小輪子自行車突然生鏽了,綠鏽斑斑,像陰濕的水潭旁的苔蘚,鎖也鏽,鑰匙插進去,嘎嘎的,在鋸鎖的肋骨。她去開大門,打不開,原來換了三保險,用鑰匙在裏麵鎖死了。乙妮大聲叫,沒有回話,不再叫,就在門旁站著,站著什麼也不幹。後來,她父親走出來了,搖搖晃晃,像一拫從砧板上走來的蔥頭。他支支吾吾,語無倫次,為自己解釋不清而難為情。他的臉發紫,突然就變顏色了,像病了的月亮照著的一窪水。
連著幾日,教授都不敢和女兒照麵,他產生了一種真正的恐懼。以前著書的時候,他沉浸在亙古的血腥的曆史氛圍中,麵對君王臣子武夫聖人,毫無畏懼,沿用春秋筆法,一言褒貶。然而對著跳古怪舞步的女兒,他畏懼了。他發覺聽不見舞步了,於是在屋裏走動,可是站在哪個位置都聽不見,覺得不對,好似他心裏已經定出一個地方,來容納這步子的。他拿起一根長長的窗簾管,褐綠色的銅皮,中間是空的,他髙高撐起,一頭扣住天花板,一頭湊近耳朵,仍然毫無聲息。他把銅管放回櫥背後去。
他看看窗外,幾天的陽光消失了,又是那種顏色的天。他看見那幾株沒了花冠的莖,如脫了一件水靈肥腴的衣服,一夜天暴露了本來的焦瘦的身子。乙妮走到園子裏了,他連忙躲閃到邊上去,還用窗簾遮住半個臉。其實她不朝這裏看,屋裏暗,即使看也看不清。
教授把眼珠凸得同金魚一般,幾乎觸上玻璃鏡片。一寸寸尋著黑色籬笆、鐵門、石門、小木門,思忖哪裏還有漏洞,一個教唆女兒的家夥會進來。哪裏都想過,仿佛沒有了,鬆一口氣,卻又有失了抗爭的茫然。想象中一個年輕的男人,或白馬王子,或十惡不赦工於偽裝的惡鬼,旋風一般來奪女兒。而,他,一個無縛雞之力的教授,一個從散著黴味的古紙堆裏爬出來的老頭,因了對手的孔武年輕,十倍的亢奮起來。他要在剩下不多的年歲中,試試自己的力量,要在將盡的生命裏,迸射,出愛的熠熠光華。
到晚間回避不了,他們在飯桌旁遇上了。他不看乙妮,看著菜碗裏一隻串著刺骨的紅燒魚頭,說,現在回想著書的日子太枯燥。他說,十塊磚頭的稿費死了不帶走,全是她的。他乞求她同他好好相處一年,隻要一年。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喉嚨像勒著一根繩子,臉就有點變形。
教授發覺女兒好似在看銀幕上一個人猶猶豫豫要上吊,神色又好奇又新鮮,後來竟有些鄙夷。她說了幾句話,中心意思是異想天開。可是他沒有聽見。
教授打開一個老牛皮箱子,從箱底拿出一件一件衣服,又從每一件衣服的口袋裏摸出幾張存款單,摞在一起,慢慢就成一疊。那些粉紅色的硬紙不停掀動,映亮他臉上急劇變化的表情。他終於把它們重新疊好,兩個指上下一提,感覺它們的厚度。他找出一張牛皮紙,包好,寫下工整的兩個字:一年《後麵還要寫,空著地方。他的筆停下來了。
樓梯上走下腳步聲,一下有一個停頓,不像是女兒的。他側頭聽,隨後一手拿紙包,一手執筆,迎出去。
我的畫室門被人推開了。進來的是畫商丁,他不比我大幾歲,但幹這一行很在行,比我掙的錢不知多多少。我覺得這是各棲各的樹,自我選擇,沒什麼不對,但是我總要說一句:掙的錢不知多多少。丁很會享受,很會保養,因此你們完全可以想象他的氣色和容貌。
他圍著我和畫板轉了幾個圈子,我發覺他不是看,而是嗅,用鼻子嗅。我忽然想,我和他的區別就在會不會用鼻子嗅。丁說:“你爬上爬下幹什麼?”我說:“去問那本雜誌。”我掉過筆,指指屋角落一本攤開的大書。
後來,畫完了。我說:“給多少錢?”
丁說:“賣不出去。”
我說:“為什麼賣不出去。”
丁把手指放到鼻尖看指甲。“賣不出去就是賣不出去,畫中將要發生一個謀殺的故事。”
“將要?什麼意思?”
我說:“將要就是將要,不是別的意思。”
丁又用鼻子嗅一下,攤開兩手。
我從板上撕下油布,用剪刀剪成一條一條。丁不動聲色地看,看我幹完了,說,先生,您的下一幅作品我還來光顧,這次壞了,下次會好,我相信正正反反的道理。說完很有禮貌地告辭了。
我在地上躺平了,讓身體各部分盡量放鬆。暮靄漸漸來臨了,看看腳下一堆殘骸,心頭掠過一種妙不可言的快感。我又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滯重的、機械的,仿佛向我的門口走來。我不動聲色,我不希望任何幹擾,就當什麼也沒有,即使有,也當它沒有。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