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今晚蓬嚓嚓(3 / 3)

就在這當口,一個人的精神出了點毛病,這個人就是雛鳳。我們大家感到太意外了,出毛病的怎麼會是她。我們過高估計了我們的融化力,實際上她的骨子裏沒起根本的變化,雛鳳還是個人中心主義,音樂舞蹈替她掩飾了許多。她和小小孫作伴,不久就舞藝超群。她覺得,他倆搭配,不僅個頭的比例合適,而且氣質也接近。隻要小小孫張開雙臂,她便有一種愜意無比的感覺。不管她同他跳過多少次舞,但每一次新的開始,她都像是在茫茫沙漠上長途跋涉的人找到了泉水一般。她清楚地意識到,是小小孫使她再度成為中心,舞場裏的中心。她和他腹部微微相貼,靠這一點來遞送指令,傳遞感情。她和他橫貫舞場,又在中央盡心地做花。她覺得,音樂是為她一個人而流淌,全場人的眼睛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我分辨不出她後一種感覺有多少是錯覺,但明顯是錯的,一旦惡性膨脹起來,不出毛病才怪。

小小孫不願當她舞伴了,這叫她痛苦、難堪。小小孫不願意的理由藏得很深,我們到以後才會知道。我們早說過,我們的舞伴是不固定的,這曲你請她,下曲她請我,這種不固定的方式利於多方位交流,可以免除許多弊端。這樣小小孫就有一種天然理由,可以不解釋就舍她而去,可以把他真實的理由藏得非常牢靠。

可是另一位卻受了致命的打擊。她這個人就是為中心而生的,好不容易重新贏得了,頃刻間就要瓦解。我們想象得出這種精神的折磨有多麼深刻。雛鳳一下子就像沒有柱子的梁。她也去請別的男舞伴,但她總覺得不對,一個曲子沒了她就粗魯地把人推開,徑直走出池子來。有時候並不是舞伴不好,而是和小小孫的風格不一樣,要命的是她已經習慣小小孫了,誤以為是對方舞技太差,不能幫她把中心保住。她太急躁了,失去耐心了。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又能苛求她什麼呢。

小小孫偶然也同她跳一曲,隨後走開,像幽靈一樣在禮堂裏消失了。燈光再亮,她都不能把他找到。接下來的舞她會得更沒情緒、更糟糕。她想,小小孫是這樣的,他怎麼不是這樣。小小孫要把我的身子彎到這個角度,他怎麼連這個都不懂。她發現人們仍是看她,但是目光不一樣了。他們在嘲笑我,他們是幸災樂禍啊,看著我從高高的位置上一頭摔下來。她想,不能再出醜啦。她逃一般地出來。

雛鳳再沒情緒請舞伴了。她要一個人跳,想象中有一個人牽引著她。她在池子裏這般跳的時候,我們大家多少有點吃驚,但也沒有大驚小怪,可能這是一種新的跳法。

她在辦公桌前坐著,由於沒有得到真實的滿足,腦子裏仍在遐想。蓬嚓嚓、蓬嚓嚓。引導她的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可能是小小孫,也可能不是。直步、疾轉、翻身立定,大角度的彎腰。她成了花中的牡丹、女王的皇冠上鑲嵌的寶石。但是當遐想結束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位置還是在下降。她急得要命,日思夜想,把頭發彎下來,放進嘴裏咬斷。實際上她已處於精神病早期的焦慮無法排遣的狀態中,可是大家都沒注意到,我們多粗心啊。

過去我們大家都以為她精神健全,可能是我們錯了,看到的是假象。也可能她本來是健全的,但被一個極端的思想導差了航。我們都沒進入這種境地,所以說的某些話難免隔靴搔癢。雛鳳本來有一種自救的方法,那就是放棄想法,隨便找舞伴,進入放鬆狀態。但是她不,她不但不放棄,而且在思想和行為上更加強化,這就使偏差成為必然。

她在馬路上走著,蓬嚓嚓、蓬嚓嚓。她的舞伴比馬路上見到的所有男士都要高貴、有氣質。她伏在辦公桌上,拉過一張表格隨便劃拉,這種紙很多很多,多到消滅不了的地步。蓬嚓嚓。她的年齡已經過一條杠了,要是這個中心垮了,以後再造就更困難啦。

她在紅墨水缸裏浸蘸水筆,到紙上劃拉,三個點一停,接著,四個點一停。岩齊進屋了,在她辦對麵坐下。她劃一會,抬起頭說:“你看著我幹嗎?”岩齊說:“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看你?”雛鳳微笑了,說:“老兄,你真會說話。”她不慌不忙站起來,一手端墨水瓶,一手握筆,蘸飽了,朝他胸前甩三下,嘴裏念,蓬嚓嚓。岩齊的米色衣服上開出三朵小紅花。雛鳳又把缸裏的墨水分作三次灑向岩齊,岩齊立刻成為一頭瞪目振翎的紅山鷹。她還要拿其他墨水瓶,岩齊向她撲過去。

這件事叫我們大家非常傷心,但是,沒有人肯承認這是交誼舞本身帶來的問題。我們想盡辦法來消除影響。我們說,這是小事一樁,大家要理智、冷靜。雛鳳的丈夫和她過去的單位提供了一些情況,她過去就有某種跡象。

我們還是把問題看得太簡單。從變成紅山鷹以後,岩齊的眼裏又間或地閃出惡光,這就影響了小小殷。小小殷第一次跟岩齊跳舞的時候,抱著以身飼虎的精神,思想準備非常充分。當我們感歎,小小殷啊,小小殷的時候,她的思想也鬆弛下來了,她沉湎在成功的喜悅之中,她都不知道當初的勇氣從哪裏來,想想都後怕。這是隻能初,不能再的事情。現在惡光又出來了,她感到膽戰心驚。她想當初的成功都是假的,她從來就沒有感化誰啊,她的喜悅建立在虛幻的基礎上。她開始蔑視自己,丁點的勇氣都沒有了。她不但不再做岩齊的舞伴,而且遠遠見了他就逃,上班都要繞一個圈,不從他的門前走過。

這兩個又影響了其他人。事情雖然糟糕,我們還是補救。但是成效不大。大家好像是戳了洞的皮球,怎麼打氣,都無法孩起來。臉上神情似是尷尬,又似不好意思,表述著一句話,大概隻能這樣了。有一次音樂已經響了十多分鍾,居然隻有一對下舞池。

這般不冷不熱地拖著,就想停辦。可真的要實行,我們都又猶猶豫豫。這幾天大家的神色對,臉灰白,見了麵,相互點一下頭,匆匆走開。實在要交談的,也是三言兩語,馬上閉嘴。我們知道大家心裏纏綿悱惻,都怕提到這件事。我們好像是到廟裏去求簽的善男信女,不知道簽上寫的是停還是辦。

到舞會的日子了,男士的頸子突然強住了,好似沒有能力把腦袋從右邊甩向左邊。女士們拎起裙擺,居然不抖,停在空間。大家的表情都很僵硬。這時,餘仁來了,他說:“同誌們啊,你們想一想,沒有辦舞會之前,我們單位是怎麼樣的啊。”他的聲音帶著突腔,他從一個辦公室走到另一個辦公室,對每一個遇上的人都這麼哀婉地呼喊。

雛鳳的丈夫也聞訊趕來了,他在過道前的小廳裏就被人攔住,他在那裏發表講話:“你們不能思想動搖,不能啊。雛鳳確實出了點毛病,作為她的愛人,我比你們更難過,但是,無論何時何地,個別的情況總是存在的。我撫摸著內心的傷痕,向你們請求,不要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啊。”我們想到他所從事的嚴肅工作,覺得他的演說是多麼富有人情多麼有胸襟啊,心裏一陣慚愧。

這時,餘仁走遍了所有的辦公室,下樓,也到前廳來,他們兩個人就在那裏彙合了。他們在地中央一站,肩並著肩,一胖一瘦。我們大家圍攏著他倆,成一個大圈。我們凝神屏息。玻璃窗微微振蕩著,把外邊的藍天碧雲反射進來,照到他們身上。我們突然發覺他倆身上也射出鋼藍色的光芒,像是一種特別化工材料製成的雕塑。

餘仁還在說,想一想吧,聲音由哀婉變成激昂。一刹那,大家的表情變過來了,活了。男士們靈便果斷地把頭從右邊甩向左邊,女士們拎裙子的手抖得像戲水的魚尾巴。偉大的表情傳遞了,今晚舞會,今晚蓬嚓嚓。

摟下的情景是非常動人的,許多人都不回家吃飯了,或在食堂胡亂填一點,或買一個麵包。大家呼朋招友,有的騎自行車,有的步行,有的擠進單位裏的兩輛車子,沿著大路,朝那個方向走去,浩浩蕩蕩的,好長時間沒這樣雄壯了。晚霞披落在我們雙肩,染紅了額頭。我們大家的情緒再次上來了。什麼停辦,想都不應該想啊!我們能像判鬼一樣畫個無情的句號碼,我們能夠讓輝煌絢爛的舞會全部浸沒在灰暗淒涼的回憶裏嗎,我們能夠讓空虛無聊重新來啃噬我們的心靈嗎?我們的腦子裏響起劃拉拉的一片。到了目的地,禮堂的門開了,我們蜂擁而入,好像電影裏拍的,武裝起來的工農擁進斯莫爾尼宮。

還是好景不長,現在很多人對三步四步已經膩了,據我們估摸有百分之六十以上。他們嘴上不講,寧願吃了暈海寧來禮堂,但是又不可能一點不流露出來。有一次至少有一半人沒來,禮堂裏空落落的,給我們心靈上留下一個創傷。怎麼辦,尋思了良久,我們想出了新辦法。我們單位的絕大部分人都有家庭,沒有家庭的也有親戚朋友,把他們請來,那也不壞。另外,以前我們還有許多協作單位,請他們來,至少可以短時間內撐住門麵。說幹就幹,果然,禮堂裏又爆滿了,歡快的曲子響起來。多美好,多美好,許多人在心裏一起唱。

緊隨著問題來了。請了旁人,我們單位的人不來,就變得名正言順了。來的人到場子一轉,想,他們可以不來,就一定要派我做留守部隊?這樣想的人日益增多,來的人就日趨減少,到某一天一看,不好,池子裏差不多全是外來的麵孔。我們頓覺問題嚴重,我們正在被人一點一點鯨吞。說得好聽,請人跳舞,其實是換一種辦法自殺。我們不是重新被排斥在外了嗎?與其這般鬼頭鬼腦地結束,還不如轟轟烈烈地宣布好。

我們差不多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大家心裏都覺得是一個累贅,但誰也不敢說停辦。到後來聽見音樂就頭皮發麻,但還是強打起精神去禮堂。我們恨它的時候,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想到它可愛之處,還是眼淚亂淌。我們知道自己沒救了。我們好像是一群吸毒分子,實行戒毒一樣,那群人被關在牢籠似的房子裏,根本接觸不到些微毒品,而我們是守著毒品搞戒毒啊。我們大家都沒有信心,知道自己不行,也不指望依靠別人的力量。

這時候,小小孫再次出場。對於他,跟對雛鳳一樣,我們同樣犯了樂觀的錯誤。整個過程演完以後,我們大家回過頭想,他幾乎稱得上是一個陰謀家,從做了雛鳳的舞伴又堅決地逃避從不喜歡三步四步,喜歡烈性搖滾,可以看成一個係列。他有主意,而且執拗不屈。他冥頑不化,我們的認識早就有偏差,什麼“年輕人容易改,”“他已經和群眾融合在一起了,”完全是自欺欺人的甜話。

他找到了小小殷,他們兩個屬同一年齡層次的,果然有共同之處。小小孫說:“我們要讓它停下來。”他的嘴角邊浮出冷冷的笑意,動作幹練,好像電影中某個恐怖組織的頭目。他拫本沒探詢過小小殷的看法,就像發布命令般說話。他認為根本不須問,她會照他的吩咐去幹。小小殷像羔羊一樣安靜地聽著,那天她在食堂門口和岩齊突然照上麵,來不及避開,尖叫一聲,險些暈過去。她仔細聽了小小孫的計劃,點點頭,眉宇間透出純潔的光亮。

他們開始了精心的準備。小小孫業餘愛好電子,不知從哪裏搞來個遙控器,又進行精心改裝。他對管禮堂鑰匙的人說,我一件衣服忘那裏了。接到鑰匙後,小小孫飛快地到攤子上,配了一把。挑了一個沒有舞會的晚上,兩個同謀者悄悄來到禮堂,開門進去,他們不開燈,在黑暗中像老鼠一樣把東西搬來搬去。他們把桌椅壘得很高,小小孫爬上去,把手電筒一閃一亮,擰下了小太陽,在燈插座的裏邊裝上個微量的爆炸裝置。隨後下來,一切複原樣,鎖上門退走。在黑暗中,小小孫笑得齜牙咧嘴,握拳往小小殷肩上捶,一下一下。她說,你瘋掉啦。

很快舞會開始了。兩個人一前一後,分開到禮堂。小小殷在人群中,小小孫躲在遠處的樹叢裏。曲子一曲接一曲,大家懶洋洋地劃步。這時小小孫就偷偷走過來,越靠越近,後來貼緊在窗台下,就跟蝙蝠掛在牆上一樣。

小小殷看時間差不多了,手一指,叫,不好不好,燈要掉下來了,它在晃。我們不相信,說,怎麼會呢。小小殷說,會的,會的,它馬上就會掉下來。音樂輕下許多。她喊道,散開,快散開。大家見她直立在那裏,一張臉上隻剩雙眼睛,簡直是個預言家,不敢不聽。剛散到池子邊上,隻聽噗的一聲,小太陽的頭震落了,帶著一團紅火,搖搖晃晃,很不情願地墜下。一路經過,都和空氣燃燒,直到墜地,才炸開、熄滅。與此同時,禮堂裏全都黑了,音樂也不響了,突然進入一個死寂的世界。

我們大家足足呆了五秒鍾,我們被意外的事情嚇住了,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黑暗中聽見一聲喊,我們大家一起朝門口擁去,我們拚命地擠,門框子把肋骨咯得很痛。我們不知道應該哭還是歌唱。我們像是遭了蓋天鋪地的洪水,從很快將淹沒的家園裏逃出。我們不停步,奔向停放著的自行車,不騎車的加步朝外跑。

一會,禮堂裏外沒有了人。小小孫從黑暗中出來,叫了幾聲,小小殷從禮堂深處走出糴。他們發現四周隻有他們兩個人,又一次笑了。小小孫突然抱住小小殷,死勁接吻,把聲音接得很響。

到此一步,舞會無法不停。過段時候,我們中有些人總覺得事情蹊蹺,餘仁領了幾個人去問小小殷。餘仁說,你怎麼知道小太陽就會掉下來?小小殷的眼下有圈黑暈,顯得休息不足,她平靜地說:“我看見小太陽晃動了,光亮就像水紋一樣蕩開來。”聽的人想,怎麼我們都沒看見動呀。她又說:“我突然有一個感覺,好像有人伏在我耳朵根說話,掉下來了,馬上就要掉下來了。我再看,永紋掀動起來,危險,我連忙叫喊起來。”所的人回來告訴大家,我們不知怎麼解答。我們想可能她是有名堂,現在算命、特異功能、氣功正在流行,背不住她就是有特異功能的。第二天,我們單位就有人對外邊說,我們這裏就有一個,靈得很呢,可以叫記者來采訪。

後來我們知道上當了。小小孫一次為別的事高興,把這個也兜底翻出來。他畢竟還年輕,懷裏掖藏著得計的喜悅,這喜悅一日日增大,不肯獨享,某天得意忘形,拿出來展覽。一傳就傳開了,我們大家都明白要做個姿態,罵小小孫幾下。好比是樹上的一隻蘋果,已經熟了,卻遲遲不肯落下,大家眼巴巴看著,不動手,小小孫碰一下,蘋果掉下了。前麵我已經說過,第一下推動力是誰給的,我一直不知道,但最後一個使力的,我知道是小小孫。

可是當空虛和煩惱童新出現的時候,我們大家就當真責怪小小孫了,什麼“天生的破壞者,”“凶惡的冷麵殺手,”比這刻毒的還有。好像給我們的舞送終的隻是他一個人。小小孫鼻子裏哼一聲,不理會。他早不怕除名了,他在各方麵也建立了關係。已經有了根基。他重新抱起吉他,不再要人提句,自己起頭,自己彈唱,悠然自得。

佘仁以為我們還在懷念舞會,提出他去重新借禮堂。我們大家嚇一跳,可是又不好說什麼,看著他興衝衝地出去。還好,禮堂已經借給一個公司,堆放商品。我們鬆一口氣,虛驚一場。

日子又像過去那樣打發,到了夏天,餘仁催著我們領風油精滅蚊劑。小秦又賭輸了錢,但這次沒倒提酒瓶。

到某一天,餘仁從一個辦公室走進另一個辦公室,眼睛透亮,神秘地說:“你們知道嗎,我們的頭頭去過卡拉OK。”我們說,真的嗎?我們知道我們的頭頭不喜歡大家興趣劃一,不喜歡他做什麼,大家也跟著做什麼。

很快聽說,卡拉0K配了許多新歌,都是健康向上的。這也是一個舶來品,但願能救救我們大家。

199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