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場子比想象的要困難,聯係了幾個地方,都被回絕了。經過努力終於有了一個極好的去處,我們聯係到一所專科學校,那學校有一個很不差的工會禮堂,工會的負責是小晉的叔叔。事情進展得非常順當,我們一開口他們就爽快地答應了。在我們單位全盛的時候,這個學校得過我們的便利,現在他們還記恩呢,這叫我們唏噓不已。他們還不收我們的費,說到後來,隻要收很少的一點錢,作為電費和管理人員的加班費現在我們有自己的舞場了,我們愛怎麼布置就怎麼布置,愛放什麼曲子就是什麼曲子。在明淨溫柔的光亮中,我們大家精神飽滿,臉上透出新鮮蘋果一般的光澤,我們的腿都變得輕快矯健,連年紀大的都沒有沉重疲遝的感覺。我們大家都沒有固定的舞伴,也不刻意挑選舞伴。年齡大的小的、俊的醜的、瘦的肥的,都是一樣。隻要有人走到你麵前,伸出手,做一個迎的姿勢,你就會毫不猶豫地站起,輕輕搭住他手,一起下舞池。
我們經常放的是一些優美和暢的曲子,像輝煌的太陽,像爛漫的花朵,像美麗的夏夜,像葳蕤的綠蔭,像離離的果實。我們便在這優美的旋回無盡的曲子裏徜徉,沐浴陽光,摘取果實。我們充分地感受音樂,享受音樂,讓音樂把我們帶到一個超然的境界。我們最喜歡放的是一個叫“多美好”的曲子,它是非常打動人心的,隻要這個曲子的前奏一響起,我們就會心地笑,精神異常飽滿。我們一邊舞,一邊合著曲子在心裏唱,“多美好,多美好。”似乎有液體在心底流淌。一度有過的空虛苦悶早已消解了。如果你這天因為告狀無故發過火,因為子女就業因為陰溝堵塞急得團團轉,那麼這時候你的煩惱也一定會煙消雲散。我們創造的環繞是多麼合人性啊,除了優揚的音樂、高雅的舞步,什麼都不存在了。
我們忽然注意到,雛鳳沒有參加進來,這是一個多大的損失、多大的缺憾。餘仁已經檢討了,說:“這是我的責任。”我們大象都勸他不要急於律己。我們幾乎同時想象到她投入後將出現的新景象。當天餘仁就去邀請她,代表的是我們大家。答複是,她的丈夫不情願她跳舞。我們都感到莫名其妙,感到掃興。
我們都看出來了,雛鳳在耍心計。這個女人在單位裏從不示弱,在家裏也老占上風,從哪裏搬來個丈夫不情願?餘仁說:“她叫我回憶,以前她跳不跳舞。”我們大忙搜記憶,她談判陪酒陪遊覽,好似不怎麼跳舞。但這也未能成為理由,想想吧,現在已經蔚然成風了,任何理由都不再是理由。
我們大家都覺得她有心計,背不住這個心計還很深。我們討論了半天,覺得怎麼樣都應該爭取她。我們對破壞她的心機很有興趣,另外,我們應該顯示出氣派來,不能讓一個可能投入的人遊離在外邊,何況是她這樣一個有魅力的女人。
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搬障礙,她用什麼障礙物擋我們,我們就搬什麼。餘仁和另一個人去請她的丈夫,把他徑直請到工會禮堂裏來。大家知道請他的用意,那天顯得尤其認真,舞步也比平時規範,有點創新的都不姚。雛鳳的丈夫居然是一個大塊頭,個頭也不高,但是步子雄闊,一雙眼睛也有神。
餘仁領著他圍著舞池走,指給他看。每扇窗都洞開,厚的蔣的,什麼窗簾都不拉。白天,明媚的陽光直接射進禮堂;晚上,天花板上懸一個小太陽,就是針掉在地上,也能看出它的閃光。餘仁請他聽音樂,又一盤一盤掏出帶子,把所有的都給她的丈夫看,沒有一盤是庸俗不健康的。又搬過一把靠背椅,放在通風的地方,讓他自由觀賞。
她的丈夫端坐那裏,看得很仔細。慢慢的,頭有點搖,腳開始動,後來那把椅子吱吱響。餘仁走過去,想問他觀後感,忽然發現他年輕了許多,他的臉被內在的精神照亮,餘仁忘了問話,他在想,我們的舞真是那麼有感染力嗎?威的丈夫怯怯地問:“我能下去走走嗎?”他的聲音很輕,而當時的音樂很響,餘仁沉浸在自已的思想裏,居然沒有聽見。她的丈夫很失望,像做錯了一件至關緊要的事一樣,但他不甘心,鼓氣再問了一遍。這次餘仁聽見了,他抓住她的丈夫的手,把他引下兩步來,又放開,徑直鼓起掌來。大家聽見掌聲,覺得奇怪,再看她的丈夫在旁邊一顛一動的,都明白了,池子裏響起了一片掌聲。
餘仁忙召喚小晉過來。小晉是個爽快的人,身子茁壯,小時候進過少年宮的舞蹈班,底子好,現在是我們中間的尖子。平時同一個個舞伴跳,她樂嗬嗬的,其實是陪大家玩,她少有盡心的。雛鳳的丈夫和小晉雙雙下了舞池。誰也設想到他冬瓜一般的軀體裏藏著這麼多的音樂細胞和舞蹈細胞,這是怎麼啦。他的步子舒坦雄健,節奏分明,雖然不多變花式,但有行雲流水一般的感覺。特別是在走三劃歩的時候,他把小晉的身子撥過來撥過去,隨後他讓她轉了兩個三百六十度的大圈,急速輕飄,像要從原地飛起來。而他輕輕地蕩步,穩穩地站住,這一切他完成得輕鬆自如,充滿了自信,一點都不匆忙。我們見了驚羨不已。小晉的臉紅撲撲的,溢出了喜悅。雛鳳的丈夫一隻手空出來,拇指搭住中指,這時候音樂仿佛變成了一條長綢帶,被他牽著,在池子裏縈繞回旋。
他們連跳了三曲。小晉下來,一路對人說:“他的舞感真好。”他聽見了,忙說:“不敵年輕人呀。”他在大學時候是個文藝積極分子,交誼舞比賽得過名次。後來,政治運動叫他害怕了,他把幾個東西劃為危險行為,交誼舞就是其中之一。他幹的工作也叫他嚴肅,就把這藏得越發深了,日久天長,早淡漠了,似乎從來沒有比賽得名次一事。連雛鳳都不知道丁點。餘仁請他來,他期期艾艾的,想,時期不同了,不過看一看吧。漸漸就站不住了,不知舞藝還在不在。哪想到真還沒忘,他從心底裏笑出聲來,但還做出謙虛模樣。
此後,她的丈夫就經常來,他的工作並不很忙。他歡歡樂樂地跳,他成了我們中間忠實的一員,可是雛鳳一點不知道,她還以為他在那裏替她做擋箭牌呢。
終於有一天雛鳳知道了,她氣得臉刷白,差點一頭昏在地下。她失策了,聰明反被聰明誤。她在家裏當慣了老大,她的丈夫嘀嘀咕咕的,總想作些小反抗。這次她有心不參加舞會,就把丈夫推出去抵擋,另一層意思是,看見了嗎,我讓你主宰我,以後再不要嘀嗬咕咕啦。沒想到丈夫順水推舟,一下子滑出這麼遠。她怒不可遏,嫉火中燒。她恨丈夫背叛了她,讓她當了個大傻瓜。更恨他對她隱瞞了多少年,他原是個交誼舞的油子啊。
到此時,我們大家對她不參加的用心多少有點看清了。許多年來,雛鳳習慣於當中心的。過去談判、搞活動,要是有一群女人在場,她總是要使自己成為最突出,最引人注目的一個。在她看來,是英雄必有用武之地。我們單位衰敗,失了用武之地,中心不知不覺偏移,因此就有她和岩齊的火並。現在跳舞,每個女人都有一個男人引著,大家看重的是平等是參與,每對舞伴就有一個中心,那麼她的位置在哪裏?我們真是嚇一跳,這種意識多麼不好,不把她爭取過來還得了!
雛鳳一上禮堂,就把我們的顧慮打消。她是懷著強烈的感情來的,她看見自己的男人在蹦躂,鼻子裏哼一聲。她的丈夫本想躲藏,看來不及了,幹脆大大方方。雛鳳不再看他,徑直下池子。雖然她沒跳過幾次交誼舞,但是靈性天生的,她的體態又是那麼豐腴柔韌,我們都知道她聰明過人。
真正的競賽開始了,這又可以看作是一場靈性的熱情的角鬥。雛鳳的印堂透亮,粘住幾縷青絲。看她直上直下的舞步,我們似乎聽見一個激動的聲音在旋轉,趕過他,趕過他。她找了小小孫作舞伴,這一著是非常高的。小小孫竭盡了力量,把他全套的本領都使出來了,雛鳳真是靈,都能跟上,還舞得像個樣。開始她像一塊紅布,引公牛一般引出了小小孫的熱情;隨後,小小孫成紅布,她變公牛,緊接著,兩個人又倒過來,到最後,紅布變公牛,公牛變紅布,再也分不清。
她的丈夫還是找小晉。他們也知道這是一個關頭,知道隻能上不能退。我們大家都被吸引住了,希望這場況賽能夠有聲有色地進行下去。我們給他們讓地方,隻要這兩對舞過來,我們急忙朝邊上躲閃,絲毫不敢阻擋他們。這樣,這兩對得以一路通行,得以淋漓酣暢地發揮他們的才能。他們有時一對在東,一對在西,好似蝴蝶各自尋找極樂地,有時緊緊相隨,非要在一起比鮮豔。
賽了三場,我們到底也不能說誰羸誰輸,隻能說一對靈性些,一對標準些。等到有一天,我們忽然發現雛鳳的舞伴是她的丈夫了,才知道他們已經和好。後來我們得知,她的丈夫把他那份嚴肅的工作也做得同交誼舞一樣有人情,這足以叫我,們得意忘形。
天涼快多了,我們又把它當作體育鍛煉。你想每場有兩個小時,不停地蹦、跳、轉,哪一項體育活動對人有這麼大的活動量?而且跳了轉了,還不覺累,兩個小時消解了苦悶煩惱,一眨眼就過去了,就像才跳了一個曲子,這就是交誼舞的魅力。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一星期舉辦一場,後來兩場,後來三場,大家還不滿足,就有不定期的加場。碰上加場,特別有趣,起先還出通知,後來根本不用出。大家上班的時候,相互看一看,開頭還用語言,後來不用語言啦,男的把頭抬起來,從右邊果決地轉向左邊,女的隻要拎起點裙子,前後晃一晃。這就行了。今晚舞會,今晚蓬嚓嚓。一切皆在不言之中了。人類的許多表情是相同的,這些偉大的表情啊,有時它們的表現力不知要比語言豐富多少倍。
我早說過,我們這段日子是空虛無聊的,它突出在其他灰色的日子之上,把整個時期照亮,那些有舞會的日子就是閃耀的點。當那個日子還沒到來的時候,我們在憧憬它、描繪它、盼望它,等那個日子過去了,我們又在回憶它、咀嚼它、思念它,同時盼一個新的日子到來。
現在我們要說到岩齊了,他不是對舞會抵觸,而是有個特殊的情況叫大家感到棘手。我們已經說過,岩齊的一隻眼睛正,一隻眼睛斜,這樣總覺得他眼裏有一股凶光,一股邪勁。他就是用這副惡狠狠的眼睛,發現了社會上許多不平的事情。有人在賣蛇,說得唾沫四濺,從網袋裏抓出條一米半長的蛇,一刀開了口,刷刷的把整張皮剝下。旁邊著的人隻是稱讚。
岩齊路過了,他停下車,一隻腳抵著地,說:“不許殺蛇,這花蛇是無毒蛇,專吃田鼠。”賣蛇的心裏想,管你屁事,直起腰,剛要罵出口,就看見了他的眼睛。一正一斜兩道光,走兩條路徑叉住他,開始發慌。岩齊又喝一聲:“不許殺蛇。”賣蛇的見眼光簌簌地變路徑,冒邪氣,心裏打怵,覺得對著的是一件新式武器,卷了網袋就溜。
岩齊幹這類事,有幾乎到不顧場合的地步。一天,派出所門口哭哭啼啼,又圍著一群人,在那裏低低言語。岩齊剛巧走過,見狀就打聽情況,群眾都說,是兩個小年輕的派出所人員不好,為點小事隨便打人。正說著,兩個小年輕出來,揮著武裝帶和電棒,嚷道:散開,散開,不許看熱鬧。岩齊的胸內有個東西要往外跳,大聲說:“不許執法犯法。”
派出所人員沒料到還有個不怕的,倒伶著警棍走過來,卻見到兩道森森的惡光,不由一愣,說:“你是幹什麼的?”岩齊說:“不許執法犯法。”派出所人員提高嗓音:“你是妨礙執行公務。”岩齊還是說:“不許執法犯法。”派出所人員一時不知怎麼辦,想一下,說:“到裏邊去。”岩齊就跟他們走。圍看的群眾急了,忍不住喊,不能進去,進去你一個人就吃虧了。岩齊不理會,到裏邊仍是這句話。派出所人員舉起棍子要打,看他的眼沒打下,把他關進一個漆黑的小屋,關了半天,放出來一看,岩齊似乎瘦掉了,一雙眼卻更怕人,發黑發亮,邪得像要刺進你心裏去。兩個一時沒了主意。事情讓上邊知道了,派了調査組,批評了派出所人員,還向岩齊賠禮道歉。
平時大家都不看他眼的,跳舞就不一樣了。一男一女,靠的那麼近,兩個腦袋還不及一尺,你能躲避嗎?我們的禮堂是不拉窗簾的,晚上又懸小太陽,你能為一個岩齊而改成黑呼呼的嗎。有幾個女士勇敢地當他的伴,但一曲未了就逃走了,你想那麼近的距離內對著這雙眼,會不害怕嗎。她們想不看,也不行,因為已經對它有印象,這印象就在對舞中蔓延、擴大,往往比實際還要可怕,忍不住看一眼,還是心寒。
為這事我們大家很傷腦筋,一時想不出好的辦法。我們能因為他長著這樣的眼就不把他吸收進來?怎麼說都不對,我們的舞應該兼容並蓄、百川彙海,應該有很強的消化力。令人吃驚的是這任務由小小殷承擔下來。我們知道她是在小小孫後一年進單位的,同樣兩個青年人,這一個同那一個完全不,一樣。小小殷長得纖細柔軟,說話聲音非常弱,好像沒有力氣把它安全送進人家的耳朵裏。她喜歡貓,黃的貓、白的貓、黑的貓。她的鉛筆盒蓋子上印著一對滾在一起的貓,擺在她的床頭的雙麵繡,也是一隻撲蝶的花貓。也僅限於此,有次旁人送她一隻小貓,她靜靜地看,就是不用手摸。人說不怕的,她才猶猶豫豫伸手摸,小貓翻轉過來,張開嘴,爪子掛住她的衣服。她尖叫著抖動著,還是旁人把貓抱開。你想想,小小殷能在這麼近距離內對著岩齊的眼睛,那需要多大勇氣啊。她喜歡貓卻怕貓,她怕岩齊卻又敢跟他貼得這麼近,這裏麵的道理沒有人講得清。
天已經涼了,小小殷卻上身穿得單薄,下麵是一條感覺很不錯的裙子,我們知道是為了跳舞,為了跳舞的時候有風姿。我們都很感動,我們知道小小殷的身子弱。那些天的舞會,大家的情緒複雜,見了小小殷,就像見了殉道的修女,我們知道這情緒不好,但一時沒法克服。
每次跳完舞,小小殷總是顯得很累,好像撐回家的力氣都用盡了。第二天她晚來單位,臉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大家緊張地問:“怎樣,沒問題吧?”她說:“沒問題。”看大家還不放心,站起來,在地上走兩趟,說:“看我,不是好好的。”我們差點掉出眼淚來。
這樣過一段時間,我們忽然發現岩齊變了。他擁著小小殷搖啊晃啊的時候,臉半仰著,眼裏那股惡氣沒有了,他好像半醒半睡,目光是溫愛寧靜的,像池塘裏的水。這真是一個奇跡,我們悄悄地興奮地傳遞著消息,偷偷地看,還不能叫岩齊察覺。我們大家在心裏呼:小小殷啊,小小殷。
第二天餘仁告訴了大家一件事。下班了,岩齊騎自行車在前麵走,他在後麵。馬路邊上有賣青蛙的,當場斬頭剝皮,非常殘酷。徐仁見岩齊鬆開一隻握車籠頭的手,以為他要下來了,沒想到他搔一下頭,重新握車籠頭,騎走了。大家聽了自然覺得驚奇,但是誰也沒法說清到底同我們的舞有多少關係。
舞會蓬勃健康地延續著,可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們大家的勁頭開始削減。記不清哪一個先察覺的,慢慢地大家都察覺了。我們的情緒好像不那麼高了,不似過去那樣早早地來到禮堂,到時間了也舍不得離開。我們做一些複雜的難的動作,也不是那麼盡心盡意了,隻擺一個大約的架勢,因為底下怎樣我們都知道,閉上眼睛也能過電影,省了許多精力。過去我們請舞伴,不論男的請女的,還是女的請男的,隻要到跟前一站,跳起就走。現在呢,被請的那位就說,底下是什麼曲子啊,哦,還是它,輪空一曲吧。
我們大家都知道這種苗子不好,不想讓它滋長。大象努力地跳,決心以最飽滿的精神投入。因為有個太直接的目的,跳的時候反而有點不自然。這樣保持了一段時間,可是過去以後,比曾經出現的還要下降。這時候,一個念頭很自然鑽入我們的腦子,是不是可以有別樣的活動。這個想法非常壞,千裏大堤毀於蟻穴,有這個思想,就可能產生許許多多千奇百怪的想法,就可能使我們健康蓬勃的舞會毀於一旦。這段時候,我們的任務艱巨,既要保持綠的質量不下降,又要自覺地同自己頭腦中的怪想法鬥爭,我們真是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