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今晚蓬嚓嚓(1 / 3)

12.今晚蓬嚓嚓

我們單位年齡小的人很少,但又很少有服老的人。我們大家熱愛生活,熱愛生命,部希望生活過得充實。在我們單位,四十歲的人照舊可以叫小秦小晉。五十五朝上的,把姓省掉,直呼名,既親切,又消彌了年齡的威脅,大家都喜歡。再往上,眼看著難辦了,恰好就退休了,馬上開歡送會,熱熱鬧鬧的,天送一個克服尷尬的好辦法。

好幾年了,我們單位沒進一個大學畢業生,人事幹部這樣把關是得人心的。要是二十剛出頭的也進來了,對四十歲的再稱小,總覺得不是滋味。如果對他們改稱呼,五十五朝上的怎麼辦,改還是不改?當然可以不改,大家不會有意見,問題是他們自己,他們天天看見鮮蝦一般蹦跳的小青年,心裏難道不會襲上一絲遲暮之感?而退休還沒馬上到。他們可能自己來改稱呼,但心上有壓力,這樣,平衡就打破了所以人事幹部的關把得很得人心。

可是,關也有把不住的時候。一年,有個畢業生指名要到我們單位來,來頭非常大,大到任何把關的企圖都會“畢竟東流去”。指標早早地下來了。各個部門都開綠燈。人事幹部隻作一個把的姿勢,就棄關逃開。消息傳開了,大家都不說什麼,相互看看,照舊看報說笑,可是隻要看各個辦公室裏驟然濃烈起來的煙霧,就能看出蹊蹺,因為大家都知道抽煙致癌,都熱愛生命,希望健康。

事情有了轉機,那個青年突然不來了,他有了比這更好的去處。到此本來應該結束了,可是那時人才流動,雙向選擇還是一個時髦貨,便另有一個大學畢業生找上門了。其實人才流動的另一麵是個非常糟糕的東西,它攪得人心浮動,本職工作做不好。問題是那個畢業生找上門來了,不管有沒有人漏風聲給他,他好似知道這裏空一個指標,他就是奔這個指標來的。再說,他沒有任何來頭,這小子占了大便宜。我們都知道指標是確實的,而且在當時的形勢下,我們的心理上都有了一次波瀾,所以就默認了狸貓換太子。事情到此還沒結束,第二,年,我們又接受了一個女大學畢業生。一男一女,大家都感到了威脅。

本來可能釀成危機,幸虧了第一辦公室的餘仁。餘仁五十多歲,我們大家常常記不起他姓什麼,但這無關緊要。他這個人的最大好處就是有足夠的主動性,這類人其實每個單位都有,可是有的單位沒讓他顯示出來,構成很大的浪費。他這樣的人始終處於精神飽滿的狀態,如果比作一隻皮球,就是很少有氣癟的時候。比方說夏天到了,我現在很不敢宣傳滅四害或者滅七害的成就,蚊子一年比一年猖獗,而且腿變得粗壯起來,還帶了花紋。餘仁就叮囑人買滅蚊劑買風油精,他上各個辦公室報信,滿臉的熱情和真誠。快去領啊,買來了,每個人一瓶風油精兩瓶滅蚊劑。蚊子是非常可惡的,滅蚊劑是新產品,可以準確無誤地殺死它。手做一個往下砍的動作。如果咬上了,風油精一塗,就涼快,消癢了。

每個人都不可能不聽到他的傳播,我們大家都感激,雖然也會叫你為難。如果你已經領過了,他還會追著你傳播,講風油精一瓶滅蚊劑兩瓶。大家就嫌煩,其實是沒有道理的,嫌煩就沒有風油精,要風油精就不能嫌煩,大家都心如明鏡,不過嘴叨叨而已。最讓人生發敬意的是,餘仁既不是主任,也不是科長、處長,而且風油精也不是他的工作職責,這種精神在當前社會並沒有蔚然成風,它和“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針鋒相對,所以,當彌足珍貴。

就在大家不安的時候,餘仁發明了一個詞:小小孫。另一個女的是,小小殷。啊,多巧多妙的發明,大家疑慮頓釋,心花怒放。怎麼就會想不到,偏偏這個餘仁!再簡單不過了,小前麵再加一個小,什麼都解決了,音節也好,先是疊音,一串念出,就像一嘟嘟透亮的花串,盡可以想出紅的紫的。“踏破鐵鞋無覓處”還真是有。頂頂要緊的是誰的稱呼都不用改了,原來叫什麼的還叫什麼。現在來個小小孫和小小殷,好像來兩個學齡前兒童,與成人是無關的,大家盡可以放心。到此時,誰敢說餘仁的主動性可以少?

我們單位原來是非常興隆的,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可以說、是《紅樓夢》裏沒衰敗的賈家。那時我們的業務北到黑河鎮,西到戈壁灘,南邊差不多就要到曾母暗沙。我們的采購員、推銷員神氣十足,乘飛機、住賓館,大把地花錢,好像他們抱著金山,而且金山在日長夜大。那個時候,我們單位門口停滿了各種進口轎車,皇冠、尼桑、藍鳥、奔斯,不少豪華型的,以至要雇個人來專門管停車。那個時候,我們單位接待過北京來視察的重要人物,現在每涉及這個話題,我們大家臉上還會自然地浮起嚴肅幸福的表情。那幾次留下的合影,還在會議室的牆正中掛著呢。

這都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我們單位不行了,為什麼頹敗,沒有人說得清。這就叫我們大家都變得有點像八旗子弟,但還是都來上班,湊在一起不痛快,胡亂地找原因。有的說我們單位不應該歸這個部管,還應該歸原來那個部管。有的說如果不把這些策收回去,那麼我們照樣可以幹他個太陽不落山。言辭都是中肯的,但沒有實施的可能,也就成了紙上談兵。

這段時間我們大家都是苦悶無聊的,我們真不願多回憶。而且傳來了謠言,說我們單位行將解散了。盡管我們中有人很快通過極可靠途徑,證明這是無稽之談,但也還是叫我們傷、心。這時候,一些本來完全不應該生出的事也生出了。

首先,雛鳳和岩齊幹上了。這叫很多人不可思議。雛鳳也可以稱小欒,但雛鳳的名字似乎更好聽,而且她年齡就在兩個稱呼的銜接處,稱什麼就隨意了。她決不是一個小雞腸子的人,不用多說你也知道,這類人其他單位也會有。在采購困難的時候,她幹采購,在推銷遇上難題的時候,她轉身搞推銷,因此得了第二辦公室副主任的頭銜。她幾乎可以說是無往而不勝的。在她更年輕一些的時候,容貌可以叫耕者忘其鋤,但是她的成功絕不僅僅在於容貌。她有一種獨特的本領,在和對方談業務的時候,她這麼的眼一閃,這麼的嘴圈擴大縮小,這麼的抬起臂,腋下空出一大塊,在虛無中把掌徐徐推過去。行了,對方就像通了電一樣,嘴合不上,腳下直打晃。可以說我們單位成功的業務很大部分都同雛鳳的電流有關。務然這都是以前的事。

現在雛鳳和我們大家一樣,成天窩在單位裏,接觸的是天:天見麵的同事,這樣她的電流就變了性質,成了警察手裏的電棒。我們大家便望而生畏,唯恐避之不及。

岩齊也不是一個簡單人物,大家都有點怕他,這點在以後我還要說。我們隻要記住他一隻是正眼,另一隻是斜眼,隻要記住這點就可以了。對於他們的爭鬥,我們能多說什麼呢。從一點芥末小事,鬧到不可開交,幾揮老拳。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岩齊像一隻獵鷹一般簌簌抖著雙肩,而雛鳳怒不可遏,在屋子裏不停地竄動,她穿一件紅衣服,從這個角落那個角落,像一團流火。我們自然可以分析出原因,比方說辦公室有兩個副主任,而主任到現在還空缺,當然會叫兩個都想入非非。又比方他們兩個都是同一種血型,據說這種血型的人富有攻擊性。凡此種種,難以不信。但是我們決不應該忽略緊逼我們的那種氣氛,無聊、苦悶,誰的情緒都可能變壞。所以怎麼說都不能僅僅怪他們本人。

現在回想起來,要是不出這些事>我們就不會在後麵陷得這般深,幾乎不可自拔。

不久,又發生了另一件事。事出在小小孫。他來我們單位不到兩個月,大家就看出來了,這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來的時間越長看得越清楚。他有一把吉他,常常抱在懷裏,手指撥動,就作一種癡迷狀。他有種本事,叫你隨便說句話,什麼話都行,他就從這句話開始唱起,邊彈邊唱,唱出一篇來。起先大家感興趣,爭搶著說由頭,果然他有腔有調地起來。後來大家就不熱心了,不管你怎麼提頭,表演的參與的隻是他,稱不過搭一搭手,說得難聽點,是演員登上舞台踩的腳梯。如果硬要說參與,那和我們後麵發生的相比,真是微乎其小小孫又是一個股票萬能論者,頗有理論。他說要使大家都有利益感,才會有精神有動力,所以救中國最有效最迅速的辦法是推廣股票,讓一切能參加的人都參加過來。對他的理論,我們大家不加評點。事情是這樣的,他們賭博了,聽到這消息,我們很多人臉都變色了。小秦輸得很慘,半夜下來,輸了一個半月的工資。賭完了就喝酒,小秦喝了兩盅,越喝越不是味倒提酒瓶去砸贏家。小小孫眼明手快,夾在中間,沒料到暈暈乎乎,沒砸到贏家,倒砸在小小孫的眼睛上,當場眼眶裂開,眼出血。

五天後,小小孫才來上班。我們大家都震動了,都成什麼樣子了!煩悶、無聊,真把我們逼苦了。現在已是百廢待興了,再下去還會發生什麼呢。就這時轉機來了。我們都沒想到轉機會來得這麼快,更沒想到帶來轉機的居然是這個。

一天,餘仁悄悄地對人說:“我們的頭頭去跳舞了。”樣子帶點神秘。他說的頭頭是我們單位的最高司令。他同這個說了,又同那個說,差不多單位裏的人都告訴了。我相信,我們大多數人當時至多有些驚奇以外,是不會想得更多的。過了幾天,餘仁又同樣地告訴大家一遍,頭頭第二次去跳舞了。到這時候,是不是有識之士已經看見這裏麵孕育的春潮,我就不敢說了。反正轉機已經悄悄地來了,像一隻大花貓在屋頂邊沿上悄無聲息地走過來。

又過了幾天,餘仁就挨門挨室通知,今天晚上舉行舞會全體參加。大家哦了一聲,含義是多味的。餘仁臉上紅撲撲的,額頭透出他這個歲數不應有的光亮。盡管如此,我並不認為他是實際的籌劃者,因為這裏麵要涉及到行政和財務等諸多重大問題,不是他所能解決,至多是向大家分送雞毛信而已。誰是實際的籌劃者,換句話說,是誰給了第一次推動力、到現在我也不知道。

這次舞會辦得很成功,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五天,還有人在辦公室裏回味。這種回味是熱烈、有力量的,雖然參加者還不到總人數的三分之一,但是情緒很快就傳染到全體。以至頭都出麵了,說:“我沒有叫大家都來跟我學,我跳舞,是很偁然的。要是談愛好,也屬個人愛好,大家都可以有各自的個人愛好嘛。不要單調,劃一。”他說話的時候和顏悅色,非常隨和。大家覺得弄不清真假,要是藏著某種暗示呢?不管他了,反正頭頭跳了兩次舞,後來大家也跳舞了,知道這個就可以了。

很快舉辦了第二次舞會,參加的人比第一次多,效果更好。到這時,我可以說,新的氣象出現了。談論舞會上的情形,被認為是最普通的最合人性的事情,要是不談反而被認為不可思議。辦公桌旁、飯堂裏,開始有人端身架、劃步子。也有人開始悄悄地傳授舞技。我們大家都熱烈、都主動,充滿了無私友愛的精神。但是有人似乎不願參加進來,有意地抵製,這叫大家氣憤。

我已經說過,小小孫不是一盡省油的燈。這時他又把那把吉他抱出來,吉他多時不用,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在他白衣服的杯裏印下汙痕。他還是像過去那樣,用十指,把獅子鬃毛般的頭發梳向腦後,洋洋得意地說:“來吧,隨便說一句。”大家看出了他的用心,一個一個背轉身去。小小孫冷笑一聲,我說他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道理就在這裏。要是別的青年,就是再彈吉他,也不會多出聲。可是他不,他把指撥得飛快,後來幾乎在弦上敲,他又叫又嚎,真是慘不忍賭。最後站起來,看我們大家都不為所動,他歪著頭,像是自言自語,說:“三步四步是什麼東西,要跳就跳迪斯科、跳搖滾、跳霹靂。三步四步早過時了,是淘汰的沒落的東西。”

我們在場的幾乎都聽清楚了,大家都懵了,好一會才緩過來,感到一種巨大的痛楚,這是對每個參加者的汙辱啊。恨不得衝上去把他的吉他砸斷,但還是忍住了,他是小小冠姓的,我們能同他一般見識嗎。最傷心的是餘仁,我親眼看見他流淚了,淚水滾過他鬆軟的眼袋,徑直墜下地去,他連忙背過身,用手背擦。這情景我看得很清楚。

從此,我們就開始和小小孫鬥爭了。大家非常自覺,幾乎每一個舞會參加者都有表現,大家都知道這場鬥爭的性質和意義,也知道要以柔克剛,用軟繩去纏縛年幼的獅子。在采取什麼樣的方式上,幾乎都沒有異義。我們輪番對他說,交誼舞起源於十四世紀的意大利,吸取了民間藝術的營養,有深厚的傳統,又是現代文明的一項標誌。我們大家都懂得抓住時機,隻要有小小孫在的場合,就裝作回味,裝作切磋舞技,三三兩兩的,雖然不是直接對他講,但相信每一句話都送進他的耳朵裏。大家這樣做的時候,心裏翻著一個念頭,他為什麼要汙辱我們啊。所以勁摞得很足。

小小孫不為所動,雖然不再公開宣傳他的沒落論,但隻要有人談起舞會,他就用東西往吉他的弦上亂敲,圓珠筆、瓶子、鐵尺,抓到什麼敲什麼。然後刷地站起來,扔掉吉他,快步走出屋子,好似不屑和我們共居一廬。大家頓時無語,黯然神傷。顯見得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雖然這般強烈抵觸的隻有一個人,但一顆老鼠屎壞一鍋粥,這個古訓蘊含的道理我們都懂。而且,一個小小孫還可能影響一片人。能使的法子都使過了,好似也隻能限於此。剛出師就不告捷,真正急死人。

如果不是發生意外的事,這根釘子還不知什麼時候能拔掉呢。小小孫被公安局傳訊了,關了四天放出來,公安人員還到他住的小房間翻抄一遍。隻不過四天,想想人真脆弱,進去前他還像一隻上鬥場的小公雞,出來完全變了個樣。組織上是很保全他的,一直沒讓真相傳出來。大家就猜疑,說可能是為賭的事,有人就反對,說是在劫亂時,同非法組織有密切的聯係,到底也沒證實。

我們大家的氣派再一次顯示出來了。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小小孫當時的心境,想以後往上走是沒門了,而且有可能被除名。我們單位是一個力保純潔的,要求嚴格的單位。前麵我們已經說過小小孫是沒有任何來頭的,所以他的憂患是非常合理的。那些天他的臉上愁雲密布,獅子的鬃毛也剪短了。

我們中有人說:“來參加舞會吧。”他一愣,像刹那間失去了聽力一樣,我們再說一遍,他才意識到是什麼意思,臉上的表情完全變了,說:“叫我嗎,是叫我來參加舞會嗎?”

我們說,是呀。他一連串地說好,好,好,一副將功贖罪的模樣。我們禁不住感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兜一個大圈子。人啊,人。我們請他參加舞會,說明並沒有舍棄他,大家都持這樣態度,除名就變得不太可能。這一點大家都看出來了,格外起勁地請他,想包庇他過關。小小孫也看出來了,當時他的腳直打彎。

團結小小孫的作用立時就顯出來了。他體態勻稱、身子修長,年紀輕,學得又快,他的舞姿瀟灑漂亮,女舞伴都願意讓他帶。歡快的樂曲起來了,他做起式,同時讓女伴的身子停在合適的位置,隨後一起燕子翻轉,隨後斜步朝前走。我們大家看了不免眼熱,但更多的是興奮。我們指著他的舞影,對那些還將信將疑的人說:“看啊,就是他,原來是最堅決的反對派,現在怎樣啦。”這話裏的意思是很多很多的。

現在參加舞會的人越來越多了,達到總人數的百分之六十七。我們單位不像作家協會,作協就在我們邊上,他們在大樓背陰的房間裏蟄居著,他們上班吊兒郎當,個人主義橫行,遇上什麼事都愛發牢騷愛挑剔,這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決不可能形成我們這樣一個熱烈的朝氣蓬勃的場麵。

同時也出現了一些問題,人多了就不可能再上外麵舞廳去跳。而且有些更重要的情況,從一開始我們就意識到了。舞廳裏的燈光暗,特別是到放薩克斯這樣曲子的時候,除了頭頂上還有些紫色的微光外,簡直就像掉進了地洞,有些男女乘機緊緊摟在一起,男的捧著女的腦袋,啃地瓜一樣亂啃。這同我們的舞蹈精神完全不合。我們的交誼舞是明朗的舞健康的舞,不能想象和烏七八糟的行為雜揉在一起,玷汙了我們的形象。舞廳還要放些瘋狂的曲子,叫人的心髒要從口腔裏跳出來,這讓我們不少部分有年紀的人不適應,他們躲在一邊,兩手捂耳,痛苦地搖頭。這和我們的舞蹈精神也不合,我們的舞是溫和的富有人情味的,給每個參加者以平等的機會。所以,我們必須另找出路,必須有自己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