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們的先驅(自序)
一個偉大的作家不僅能影響後人,還能創造自己的先驅——他創造了先驅,並且用某種方式證明他們的正確。博爾赫斯說過類似的話。當然,他所謂的“創造”,帶有重新塑造或再發現的涵義,而不是無中生有——那屬於虛構了。為了加強說服力,他特意舉了兩個例子:霍桑和卡夫卡,以及馬洛和莎士比亞。他說,在寫於十九世紀初期的霍桑的短篇小說裏發現寫於二十世紀初期的卡夫卡的短篇小說的同樣特色,這一奇怪的現象不應該使我們忘記卡夫卡的特色是由卡夫卡創造決定的——“《韋克菲爾德》預先展示了費朗茨·卡夫卡,但卡夫卡修正提煉了對《韋克菲爾德》的欣賞。”也就等於說:通過霍桑的小說,文學已提前進入卡夫卡的世界。但這並不能責怪卡夫卡本人的遲到,他隻能屬於二十世紀,屬於他所置身其中的那個時代的讀者。早產的霍桑,必須要耐心地等到卡夫卡誕生了,才可能像影子一樣受到注意與重視。卡夫卡是了不起的,他的影子比他自身出現得還要早。更重要的是,影子必須通過他才能獲得意義。至於十六世紀英國戲劇家馬洛,雖然其劇本《馬爾他島的猶太人》和《愛德華二世》對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和《理查二世》產生了深刻影響,但充其量隻能算“王室的奶媽”——為一個巨人的成長提供過養料,這已是他最值得驕傲的地方了。“假如沒有莎士比亞,馬洛哪有響亮的名聲?”這並不僅僅是驗證了中國的一句諺語——“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管是莎士比亞還是卡夫卡,他們的勝利,也改變了自己的先驅的命運——避免了無謂的犧牲。或許,他們在重複的路線上僅僅比其先驅多邁出了一步,正是這關鍵性的一步,決定了彼此的主次關係——而不是由時間的早晚來劃分。他們的脫穎而出,幾乎可以說是命中注定的——命運似乎格外垂青姍姍來遲的巨人。但這是否也證明了:先驅的力量,並沒有發揮到極限——還有待後繼者完成致命一擊?
博爾赫斯很讚賞《神曲》中關於箭的比喻:但丁試圖讓讀者感覺到離弦飛箭到達目標的速度,就說“箭中了目標,離了弦”,把因果關係顛倒了,以強調事情發生得多麼神速。莎士比亞或卡夫卡,也是具有神速的,不僅超越了自己的先驅,而且改變了兩者的因果關係。因為他們擊中了靶子,先驅才作為提供動力的弓弦得到肯定。否則隻能被無情的曆史所忽略。
那麼,敢於冒險下這一結論的博爾赫斯,他本人的先驅是誰呢?在《柯爾律治之花》中,他坦然承認過自己在不同時期的崇拜對象:“有人之所以小心翼翼地摹仿一個作家,是因為他們不由自主地把這個作家當成了文學,是因為他們認為脫離他一分一毫便是脫離理性、脫離正統。許多年間,我也一直認為幾近無限的文學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曾經是卡萊爾、約翰尼斯·貝希爾、拉法埃爾·坎西諾斯、阿林斯和狄更斯。”當然,在必要的時候擺脫甚至超越自己的先驅,才使“創造自己的先驅”這一理想成為可能。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包括但丁也是如此。他的先驅無疑是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在《神曲》中,他甚至熱情邀請維吉爾擔任自己的向導,去探訪那囚禁著荷馬、賀拉斯、奧維德等人的地獄。莫非,他早就盼望著能與維吉爾的靈魂會合?在詩中他毫不吝惜讚美之辭:“你是公爵,你是先生,你是導師。”以表明彼此之間的師生關係和偉大友情。博爾赫斯還發現了:“他表現的不是一般條件相反的搭檔,而是一種血緣關係:但丁是維吉爾的孩子,但同時又高於後者,因為他自認為已經得到救贖。他自認為應該得到祝福,也值得被祝福,因為他已經看到了一切。”包括前人看見過的,和永遠不可能看見的。他遠遠超越了維吉爾的經驗。“當維吉爾對他說不能陪他走出煉獄時,他就已然認為對方將永遠待在這‘黑暗城堡’了:那些因為未及聽到基督的名字而永遠處於愚昧狀態的遠古死者的巨大影子將永遠陪伴著他。這就是維吉爾的可悲的基本形象,永遠居住在‘黑暗城堡’,遠離上帝的光耀。相反,但丁被允許有機會見到上帝,了悟宇宙。”